钱二再次回到十里河已是十多年后的夏天了。

黄昏里的村庄笼罩在朦胧的景致中，老屋房顶的烟囱飘散着淡青色雾气；谁家的牛羊鸡鸭扯着嗓子叫唤着；鼻孔里迎面扑来饭菜的混合香味……

在钱二的心里，家乡的一切都不曾改变，又好像一切都变了。

钱二推开老屋客厅门的那一刻，围坐在桌子边吃晚饭的家人全都放下筷子，讶异的目光透过电灯光齐齐扫了过来。

你找哪个？

老钱头没头没脑问道。

我……

钱二滞了一下，他忽然觉得悲哀，很显然家人已经不认得他了。也难怪，当年出走时那个风度翩翩的小伙子此刻已是胡子拉碴，乱糟糟的长发像鸡窝，瘦削的脸庞满面风尘，右眼皮下靠近鼻梁处有一道几寸长的恐怖刀疤……

爹，咱是钱二呀……

啥？

一旁的哥嫂忍不住叫唤出声。

你个忤逆不孝的小子！他娘的还敢回来！

老钱头火冒三丈跳起来了，随即不分青红皂白抄起墙角的笤帚！见势不妙，钱二闭口不言几大步逃进多年前自己的卧房里。

十多年前钱二刚念完初中便回了家，帅气的小伙没走好后生的寻常路，地里屋头的活计不闻不问，终日里游山玩水唱山歌穷折腾。兜里比脸还干净时，左邻右舍的鸡鸭便在某个深夜悄然失踪了……

人们怀念读小学时的钱家二小子，那时小子天真无邪，学习成绩特棒且多才多艺。有时夜幕降临吃过晚饭后，左邻右舍便会听到二小子吹的竹笛声，像《扬鞭催马运粮忙》、《泉水叮咚》、《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等曲子，小子吹得清脆欢快，悠悠扬扬听得人分外舒坦。

具体是哪一天，又或者到底是啥原因，令钱二变得人见人厌，人们记不住也不想记住了。因而那年秋天钱二偷了自家卖耕牛的几千块钱远走高飞那一刻，左邻右舍奔走相告，大有亲者痛仇者快如释重负的欣慰心情。

邻村的赵老汉却高兴不起来。

钱二出走后的当天晚上，赵老汉发现白天去镇上赶场买衣服的宝贝女儿彩霞没有回家，起初他以为女儿去镇子边她姑妈家串门去了，就没有多余担心。半夜时他不经意间打开床边地上的木厢子时，忽然发现放在衣服底层的三万块钱不翼而飞了！

赵老汉吓出一身冷汗——真是要命啊，那可是马上就要入赘他家未过门的女婿给的彩礼钱啦！

彩霞偷走这多钱干嘛用？

赵老汉想不明白。

第二天早晨，正当赵老汉欲启程去镇上找寻女儿时，一个消息风一样传进他的耳朵里——邻村的坏小子钱二，偷了他爹卖耕牛的钱跑了。

赵老汉一屁股瘫坐在木椅上。

谁都知道，彩霞与钱家二小子念书时是同班同学，初中二年级便有风言风语说俩人在偷偷谈恋爱……

岁月真的无情，人们没想到，悄无声息十多年后，钱家二小子竟然回村了。彩霞呢？她为啥没有回来？钱二为啥成了如此落魄的样子，他脸上恐怖的刀疤又是怎回事？

这一切成了解不开的谜团。

有人私底里问过钱二，他总是莫测高深笑着，无所谓耸动着肩膀说道：出外闯世界，为了生存，你有时就得拿出不要命的狠劲儿……

那……你这多年去了哪里？干啥子活计呢？

深圳。在酒吧驻唱。现在有了自己的乐队。

你小子早先就爱好吹拉弹唱，没想到在外面还真成功了。可是，你为啥将自个儿装扮成这样的穷酸样？

钱二又笑笑，再不吭声了。

接下来几天，钱二成了大忙人：他去山坡上的祖辈坟头烧纸上香；去了当年丢了鸡鸭的人家串门；去了村委会支书办公室；又去了彩霞她爹赵老汉屋头……

钱二是在那个朝霞初露的清晨动身返回深圳的，就像他当年出走时一样，这次又是不声不响离开了村庄。

三天后，支书老李召集村民开会。拿着话筒他开口道：乡亲们，几天前钱二侄子专门找了我，他说村中那一公里长的泥巴公路得修修了。因此，他捐献了一笔钱在我这里……

说这话时，刚好金灿灿的阳光从窗户里冒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