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邵东的乡村公路,在刘桥村与周官桥之间,划开几十里熟悉的尘烟。这次归来,日子被精确地分割,份额均等地交给三位老人——我家的父母,与周官桥的岳母。
刘桥村的房子是几年前为父母盖起的“现代洋房”。它取代了记忆里那栋冬暖夏凉的老旧土砖屋,气派,却也陌生。归来第一件事,依旧是清扫。没有老木屋梁上的蛛网与岁月的积尘,擦拭光洁的瓷砖与铝合金窗框,更像是一种仪式,用以驱散因无人而凝聚的冷清。母亲跟在身后,反复说着“不脏,不脏”,她习惯了老屋的烟火气,对这窗明几净的敞亮,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疏离。
母亲的生日宴,是乡间最朴素的庆典。乡厨在院子里支起锅灶,火光与菜香瞬间填满了新屋的空旷。亲朋从四邻八乡赶来,喧闹的人声仿佛为这所新房进行了一场热闹的“暖房”仪式。我看着母亲在人群中穿梭应酬,笑意终于从眼底漾开,那一刻,房子才有了“家”的真切温度。
忙罢家事,今日才得空驱车前往周官桥。岳母的住处,在周官桥中学的校园里。那是妻兄在此任教时分得的房子,如今他刚退休,便南下佛山,去奔赴他女儿构成的新生活了。独留岳母,守着这方满是书卷与回忆的旧舍。
校园总是宁静的,尤其是假期。朗朗书声已歇,只剩风过操场的寂寥。岳母依旧早早候在路口,身影单薄,背后是空无一人的篮球场和沉默的教学楼。她的白发在风里拂动,像秋日芦苇。
这屋子不大,墙上的奖状、柜里的教案,都还残留着妻兄数十载教学生涯的印记。如今,它们是岳母每日摩挲的念想。我陪她坐在旧沙发上,听她翻来覆去地讲过去的种种不易与藏在胳膊腿脚间的伤疼。我知道她的记忆已开始模糊、错乱。我所能做的,便是安静地陪着她,让这短暂的陪伴,成为她空寂日子里一抹实在的暖色。
暮色渐合,校园愈发静谧。我辞别岳母,承诺隔日再来。归途上,心中感慨万千。我们这一代人,像种子般从故土飞散。父母在故乡建起新巢,盼我们归来;而我们子女的根,又扎在了更远的他乡。于是,故乡与异乡的界限变得模糊,我们在中间地带奔波,成为三位老人与远方第三代之间唯一的、活动的连接。
这几十里乡路,我往复奔波的,何尝不是一个时代的缩影?一端是父母坚守的、由新屋定义的“新故乡”,另一端是岳母暂居的、承载家族历史的“老驿站”。而我,像一只勤勉的工蜂,穿梭其间,试图用短暂的陪伴,酿出足以慰藉漫长别离的蜜糖。这奔波,是责任,是牵绊,更是此生最深重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