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爱蚯蚓,因为它象征着大地与肥沃、以及那些已经逝去的美好时光。
真的,每次我看到蚯蚓都很开心。可惜的是,现在如果有机会碰上,多半是在夏天骤雨过后,它被满溢的大水赶出泥土、而又不慎爬上了钻不进去的柏油路或砖地。
像这样晚上被我碰见还好,我要不是把它扔回公园或花圃里,就是带回家当佃农帮忙耕作;如果是像这几天忽晴忽雨的天气,在白天滚烫的阳光下来不及找路回家,大概只有被晒成中药材“地龙干”的份儿。
也许这是偏见,不过我觉得,蚯蚓多的地方,才是适合人住的地方;蚯蚓多除了代表开放的土地多、植物也多之外,最重要的是整个环境的毒性不太大,工业污染之类的东西比较少。
所谓“开放的土地”,意思是土地和长在上面的植物直接和空气接触,而不像市区一样,大多数面积都被建筑物和柏油路所覆盖,只有偶尔人行道上一个个小洞让路树钻出来透气;从这些小洞露出来的泥土多半泛黄贫瘠,上面即使有草也奄奄一息,没什么生机可言。
我喜欢住在有大片开放土地的地方,所以大多数时候住在郊区,有山可以看、有水可以掬、有蚯蚓可以救。
从小我就不怕蚯蚓。以前乡下外婆家还养猪的时候,每次回去一定得光顾一下猪圈前后;到前面是舀加热过的厨余喂猪玩,到后面则是往废水出口附近、土质最营养的地方挖蚯蚓。
那堆气味沃腴的壤土,可从来没让我失望过;有大人拇指粗细、一尺多长的家伙随便拨拨就有三五条。跟小朋友纯粹比收获大小也好、拿来当宠物玩半个下午也好,总是有许多不伤生灵、宾主尽欢的玩法打发时间。
玩够了放回去(还是要忏悔一下,我们常玩“切成两半让它繁殖”的游戏、小一点的也会拿去当钓饵),不久之后又是几条一尺多长的好汉。
也许有人有过这样的经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乡下的水沟流行有颜色的水;最典型的是表面浮着一层黑黑亮亮彩虹反光的机油,或是不自然的荧光红绿,带着像是咖啡表面拉花的纹路和芥子油般的刺鼻气味。前者来自机械加工厂、后者则是布料染整厂的产物。
小时候不知道这些可怕、工厂似乎也没有处理废水的观念,反正往外头水沟里排掉就是了;从此之后,水沟边的野姜花根部积着一层难看的颜色、水田里也有荧光绿的踪迹,散发出来的恶臭更让猪圈的气味比较起来变得清新无比。
从此之后,拇指粗细的家伙消失了,附近出没的鸟兽虫蚁也不见了;从田间务农回来的外公,單车把手上也不再挂着一个里头有鳝鱼或泥鳅加菜的袋子,外婆也不养猪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整个属于外婆家的场景就消失了,包括对我来说代表这一切的蚯蚓。
现在,我回到那一带会迷路;属于蚯蚓的田野、猪圈、小水沟、露天水肥槽(就是台湾话叫做“屎喾仔”的玩意)、以及象征着“外婆家到了”的那一大丛竹子都已经不见了。
看得到的空地除了学校操场之外,都已经盖上水泥和柏油,兴建起十几二十层的集合住宅;而在居民不像大都市那么“注重生活品质”的新兴乡镇之中,现在想看到一片土地甚至还更难。
而学校的操场上,铺的也是不透水的塑料跑道和球场,不再有粗糙的煤渣和保养麻烦的草皮,所以也别抱太大希望。
并不是说旧的什么都好,新的都不好;只是以现在的后见之明来看,从旧到新的过程中往往过犹不及,许多值得保留和珍惜的简单事物(例如干净的水沟、开放的土地),往往就在追求进步和收入的过程中不再复见,等大家都有钱之后却得花千万倍的经费,去重建一些只能聊表心意的人工都市景观。
因为如此,我爱蚯蚓,特别是大的;看到它们,不只像是看到来自幼时外婆家的玩伴、也证明自己住的是稍微比较适合生活的地方。这样说也许有点夸张,但知道附近有土地、而且土地里有它,让我心中安坦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