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莞寮步那逼仄昏暗的出租屋内,闷热的空气仿若凝滞,李明强的声音陡然打破沉寂:“贺哥,有日结的活儿,一道去呗?”我搁下手中正翻看、页边已微微卷起的旧杂志,抬眼瞧他,短暂思忖后,起身应和。
我俩并肩踏出房门,步入街头。街道仿若一条萧索的河道,两旁店铺大多铁门紧闭、卷帘深锁,恰似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于无声中诉说着当下社会经济浪潮翻涌下,个体营生的艰难与残酷,见证着无数逐梦者折戟沉沙的无奈。
一路七拐八绕,穿过灯光昏黄、弥漫着潮湿气息的公路隧道,在蛛网般错综复杂的小巷穿梭许久,终寻到那条熙熙攘攘、满是中介门店的街巷,站定在“吉祥中介”门口。相较常去的“真成中介”,这儿透着几分陌生与仓促。
“两位,打算去玩具厂,还是泡棉厂?”中介小哥扯着嗓子问道,声音透着些疲惫与不耐。
“玩具厂。”我俩心照不宣,俯身凑近那污渍斑驳、满是潦草字迹的登记本,郑重写下各自名字。不多会儿,一辆车身掉漆、发动机哐当作响的面包车嘎吱着在路边停下,周围早已聚起好些神情各异、怀揣着对当日工钱期许的人,大家鱼贯上车,须臾,车厢便被塞得满满当当。
车子一路晃悠,驶向茶山的玩具厂。进厂后,李明强宛如一只不安分的困兽,眼睛像探照灯般在四处张贴的招聘启事上扫来扫去,显然,那微薄的日结报酬,根本困不住他那颗向往更优渥收入、更体面工作的心。我们同十来个工友一道,在厂院里站成一排,等待分派工作。玩具厂管事的阔步走来,抬手指向两个身材魁梧壮硕、像铁塔般伫立的大汉,高声吩咐:“你们俩,去拉叉车。”二人爽利应下,大步迈向叉车停放处。紧接着,管事目光锁定我,“你,拿空压机喷头,把玩具上的毛絮清理干净。”我跟随其后,走到一位眼睛圆鼓鼓、仿若时刻警觉的青蛙般的师傅身旁,彼时,工作台上堆满五颜六色、憨态可掬的玩具小老虎,师傅正操控空压机,强劲气流呼啸而出,绒毛如雪絮般四散飞舞。
整个上午,厂房里机器轰鸣、嘈杂喧嚣,大家各忙各的,倒也相安无事。可到了下午,我正全神贯注对付手头的玩具,李明强却似一阵旋风般卷到我跟前,满脸涨红、兴奋难耐,压低声量道:“贺哥,我寻着个超棒的活儿,一天能挣 280 呢,咱赶紧走!”我皱起眉头,犹豫道:“那今儿这半天不就白忙活了?”他急得直搓手,跺着脚说:“这可比这儿强太多啦,别磨蹭啦!”我心一横,咬咬牙应道:“行,到底啥活儿啊?”“鱼塘安装氧气机,听着就靠谱、来钱快!”
我俩满怀憧憬,驱车火急火燎赶到老板给定的地点,停好车,赶忙按老板提供的号码拨给带班老李,可听筒里反复传来那冰冷、机械的“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我俩瞬间呆若木鸡,满心热忱像是被兜头泼了盆冷水,瞬间熄灭。“搞啥名堂嘛,大老远赶来,人却联系不上!”李明强嘟囔着,脸涨得通红,满是懊恼与愤懑。我仍不死心,攥紧手机,又接连拨了几次,依旧毫无回应。“要不,咱打道回府吧。”李明强泄了气,掏出手机准备叫滴滴。“再等等,打老板电话问问咋回事。”我拦住他,再次拨通老板电话,万幸,通了,可倒霉催的,恰在这时,我手机电量告罄,瞬间黑屏关机。李明强见状,赶忙递过他的手机,老板那头安排了施工员魏工来接我们,随后还妥善安置好了宿舍,这才让我们悬着的心,稍稍落了地。
“贺哥,你去瞅瞅老李回来了没?”李明强四仰八叉瘫在床上,盯着手机屏幕,随口吩咐道。我快步走向项目部,屋内稀稀落落只有几个人,打听一番,老李踪影全无。无奈,拨通魏工电话,得知老李开会去了。“难怪电话打不通,原来是开会去了。”我低声嘀咕着,转身回了宿舍。
没一会儿,老李来电,告知我们去领安全帽和反光衣。到了项目部,老李引着我俩到一楼仓库,装备齐整后,顺口叮嘱去买雨靴。一夜辗转难眠,次日清晨,来到池塘边,才惊觉池里虽说大多水已抽干,可仍有诸多泥洼,我们脚蹬雨靴踏入,淤泥仿若贪婪巨兽,瞬间将鞋子紧紧裹住,脚在里头奋力挣扎,却似深陷泥沼的困兽,拔都拔不出来,再瞧其他工友,皆身着专业捕鱼裤,行动自如、来去敏捷,心里对老李那不靠谱的安排,不禁满是怨念与腹诽。
干了一上午,日头愈发毒辣,李明强眉头拧成个“川”字,嘴里不停嘟囔着活儿太累、太糟心,下午说啥也不干了,火急火燎收拾东西,匆匆离去,连工作服都遗落在工地。我无奈摇头,只得蹬着那辆吱呀作响的三轮车,折返帮他取回衣物。
说起李明强,往昔也曾风光无限,当过包工头,举手投足间总有种抹不掉的优越做派,可如今,家中生计全靠他女人苦苦支撑。他女人每日天不亮就出门,赶去做日结,攥着那点微薄薪水,既要顾全自己,还得拉扯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巴。而李明强呢,却依旧挑三拣四,这活儿嫌累,那活儿嫌钱少,眼高手低,真叫人唏嘘不已。
更添堵的是,某次李明强女人打来电话,言语间满是无奈与委屈,说自己外出做日结,留孩子独自在家,那孩子竟不懂事至极,饭菜煮多了,全然不顾粒粒皆辛苦,肆意倒进垃圾袋。李明强听闻,顿时怒目圆睁,满脸涨红,那模样仿佛要把电话那头的孩子揪出来教训一番,恨铁不成钢地直骂儿子不像话。这般家庭琐碎,恰似生活这张大网中,扯不断、理还乱的线头,缠缠绕绕,勾勒出底层打工人生活的复杂与艰辛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