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牌匾

黄从景是小城数得上号的老中医。不管什么事,一旦跟老字沾上了边,往往意味着很多东西。有可能是意味经验丰富、见识广博,也可能意味着萧条落寞、无人问津。

黄从景黄老头的境遇该是在两者间。现在什么都讲究个快,见效慢腾腾的中医,基本上没什么市场。但好在黄老头这些年攒下不少老客户,除了那些同样头发花白、走路蹒跚的老头老太,年轻人是不来的,他们信不过黄老头的,就算信得过黄老头也觉得见效太慢。

黄老头也确实没长张让人信服的脸,他坐诊的中药房,只是间二十平不到的小铺子,在五马街。好在这间小房是多年前盘下的,否则,在现如今寸土寸金的五马街,黄老头是没本事整下这么一间铺子的,就是租金,也不是黄老头能负担得起的。

二十平的小房子,得有十二平,被盛放药材的密密麻麻的柜子占着。剩下地方,摆着张桌子,黄老头自己坐着张椅子,还有两张空着的椅子,供客人坐,旁边还放着张床,黄老头有按摩正骨的手艺,这几年上门来的生意,多半是看上了他的按摩手法,来松松颈椎、按按腰骨的。正经过来看病,要一套望闻问切、开方拿药的,除了几个老伙计,那是没有别的人的。

在黄老头头顶,还安着面吊扇,不过年头久了,吱呀吱呀,就是没多大风,后来黄老头买了个落地风扇,风倒挺大,头顶的吊扇就没再用过,上面积着不少灰,还有横七竖八的蜘蛛网。

药房外边有个花梨木的招牌,很多年了,上面四个斑驳的字,心从仲景。风吹雨打,日曝霜侵,破旧不堪。与周边那些晚上就霓虹闪烁的招牌一比,显得老套土气多了。黄老头有时自己对着牌匾咂摸,这块匾该有三十多年近四十年的样子了。

黄老头年轻时写得一手好字,当然,现在更精进。这个匾上的字,就是他自己亲手题,然后拿给木雕师傅刻上去的。黄老头还在牌匾上做了个雨搭,防止下雨淋着,让木头腐朽了。每年年底,还特意会刷上遍新的油漆。

但就算这样,毕竟这么多年过去,牌匾还是显出一种沉闷老朽的样子来,就像黄老头自己一样。就算每年都要刷上新油漆,但那种自内里散发出的腐败气息,连油漆的呛鼻味道都遮盖不住的。

或许新刷上的深褐油漆,能够遮住岁月留下的虫洞以及其他痕迹,但就算这样,与周围那些时髦的、敞亮的的招牌比,还是太落伍了。“心从仲景”只四个字,深褐颜色,晚上不亮也不闪,周围招牌都新样式的,一到晚上五颜六色、花里胡哨,但就是招人注意。有的油纸布招牌上,还有着喜笑颜开、扭腰摆头的明星,当然,基本上可以说是盗版的,反正人家那些大明星也不大可能真找上门来不是。

黄老头推拿松肩的钱每天也刚好糊口,要是他把这个铺子租出去,或是改成个什么奶茶店、或是啥卤味店,赚的钱,要比他守着这个什么中药房,要有出息多了。

哪怕再不济,黄老头也不是没本事的人,现在社会都讲究个包装,要是黄老头能说会道,会使些小手段,没的说成有,有的说成好,好的说成天上才有,地上罕见,给自己杜撰些名头出来,什么什么唯一传人啥的。说到底,要能搞事情,会包装自己,那些啥都不会的都能舔着脸自己喊自己大师,何况黄老头还是有真本事的人。

有了大师的名头,再搞点大师的做派,同样只是给人推拿正骨,但这价钱至少翻上几番,这就是附加价值、品牌效应,如今的时髦词。

但黄老头拉不下脸,让他稍微说点言过其实的话,黄老头就得涨红脸,更别说弄虚作假、胡吹海吹了。

不过,也还别说,就算弄虚作假的大师,也还要有点硬件支撑的,看病把脉是真本事,长得像大师也是硬本事。而且,这个硬本事还不是要让人细细琢磨的那种,让人见了面就产生信任感的,绝对也是一种硬本事。

但黄老头这方面不行,不说仙风道骨、鹤发童颜了,好歹也得有点气势,黄老头瘦瘦的,头顶光亮,只剩脑袋四周还有稀疏的一圈头发,眉毛也稀,非但稀疏,还是歪的,眼睛眯着像粒米,鼻子不挺也不直,嘴巴也有些歪,仙风道骨远远不及,道貌岸然也谈不上,端正美观甚至都沾不上边。所以,就算要标榜自己是大师,但就这张脸,得需做更多没脸没皮的事去得到别人信任。

黄老头说赚不来这等昧良心的钱。只是每次锁门回家,他总要盯着门口的牌匾看几分钟,想着些什么,才摇头晃脑离开。

这个匾,说起来也是有故事的,黄老头这么多年来,做的都是看病开药的活,虽说这生意越来越不好,但见过的人,也少不到哪去。见人也不是擦肩而过的那种,多少知道些难言之隐的。

黄老头年轻时刚倒腾出这片小医馆时,用的还不是这块牌匾,花梨木虽算不上多么名贵的木料,但价格也不便宜。黄老头记得,当年他开的小药房是没招牌的,生意全靠熟识的人介绍。

这块花梨木是个女人送给黄老头的。直到现在,黄老头还能记得,那是个蛮冷的冬天夜晚,他在药房待了一整天,没什么人上门,雪大得像层被子。

黄老头那时候还不是老头,是个年轻小伙,那时候他的生意也不好,一来没什么名气,二来,也是因为那时节人的命蛮得很,小病小痛不会找医生的,忍一忍、挨一挨、熬一熬,就过去了,那些得了重病,不得不来的,多半也没什么救治的必要了。

拖到黄从景这里的病人,多半面黄肌瘦,身上往往不止一种病症,这些病症归根结底,也就是个穷病。要是有钱好好调养,还能苟延残喘,但话说回来,要是家里有余称,也不会得这一身病了。

见得多了,黄从景渐渐也麻木了,日子就是这样,悄无声息,一眼看不到尽头,与其担心别人,远不如担心自己。黄从景自己也吃不饱、穿不暖,要是有一天作为医生的自己,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染上这些病而死而束手无策,想想也蛮悲哀,但没办法,这就是生活。

黄从景那段时间见惯了生死,连带着对自己的生死都变得漠然。许多死去的人都有相似的地方,皮包骨头、双眼无神、气如游丝,脉搏和心跳几乎感觉不到,直到最终再也感觉不到了。

那天,黄从景看着门外的雪想,过两天,恐怕又要有不少人被送过来,做死人生意的倒是能赚上一点钱。

天色渐渐昏暗,黄从景琢磨这一天又是白等了,就在他站起来准备关门时,门口进来了一个人。

这么多年过去,黄老头觉得自己还能记得那个上门来的姑娘的样子。对的,那个大雪傍晚,上门来的是个女孩。

黄从景不知道女孩到底多大年纪,在那个年代,人似乎都要比自己的实际年纪要苍老些。女孩的肌肤有些苍黄,头发也乱,身上穿着件旧衣,打着不少补丁,黄从景能感觉到她的身体轻微颤抖着,肩膀上有不少落雪,两条麻花辫上,也染了层白。

女孩走进来,哈着双手,站在黄从景面前有些局促,欲言又止,看着黄从景的眼神躲躲闪闪。

“你有什么事?”黄从景热络问道。

女孩支支吾吾:“我,我,大夫,嗯。”她手拽着衣角。“嗯,我……”

黄从景拉过张椅子,垫上一条破毛毯。“坐,你不要太紧张,没什么大问题的。”

女孩依言坐下,只是低着头,不敢看黄从景,她身上带着冰冷的雪的气息,就好像一棵误了时节的小草,没在秋天里凋零,想看看冬天的样子,却在冷风里瑟瑟发抖。

黄从景随后给女孩倒了碗热水,女孩手冻得通红,指节有些肿胀,眼睫毛上还沾着一两片雪花,热水的蒸汽让脸显得隐约。黄从景对这张模糊的脸记得却很清晰,因为水汽模糊了女孩脸上生活留下的痕迹。他当时就在想着,要是这个女孩生活在富裕家庭里,保养得好些,那可真就是天上的仙女一样了。她有着圆润的鹅蛋脸,眉毛弯弯,眼神清亮,鼻子小巧,只是皮肤晒得有些黑,也显得有点糙,水汽完美得掩盖了这一切。

很快,细长睫毛上几片雪花融化了,化作一滴水,缓缓往下落。

“你有什么问题?”黄从景坐回椅子上,捏起笔,抬头看向女孩。女孩只是拽着衣角,不愿意说话。

“没事的。”黄从景安慰道。“看你面色,没什么问题的,你不要紧张。”

女孩抬起头,看着黄从景:“我,我可以相信你嘛。”女孩不安道。

黄从景放下笔:“放心吧,我有责任和义务保护你的秘密的。”

“我,我可能怀孕了。”女孩似乎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出这句话,说完松了口气,但很快又紧张起来,手拽着衣角,揉捏成一团。

“哦,那恭喜啊。”黄从景有些意外。

“只是,只是我还没有结婚。”女孩低着头。

“啊。”黄从景的笑僵在脸上。

“你能不能给我想个办法啊。”女孩急得哭了。

在那个年代,可不像如今,女孩未婚先孕,是件见不得人的事。

在女孩断断续续的抽泣中,黄从景明白了事情原委。只是多年过去,他已经记不太清楚到底是什么事了。

女孩说,她不怕被人戳脊梁骨,也不怕被人笑话,她想着,不管这个孩子的爸如何对不起她,她都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但有个现实的问题,就算孩子生下来,女孩也觉得自己多半养不活,吃的就那么点,女孩家里也不会允许多加个没有来由的累赘的。

这是个现实的问题,生下来也不是不可以,但大概率养不活,那到时候,女孩的名声也坏了,后半辈子就不知怎么过了。悄悄打掉,神不知鬼不觉,是最好的选择。但肚子里毕竟也是条小生命,女孩也舍不得。女孩还说,她已经在外边转悠半天了,最终才咬牙走了进来。女孩说她自己不知该怎么办了,她也没有可以商量的人,她说,黄从景让她怎么办,她就怎么办,她把自己的信任全都给了黄从景,这个只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身上。

黄老头现在还常常想起这件事,他在想,要是他当年留下那个小生命会怎么样,或许就没有这块花梨木的牌匾了吧。

这块花梨木是女孩结婚时,男方给的份嫁妆,女孩托人送给了黄从景。不错的,黄从景下了打掉胎儿的决定,那个小生命没能来到世上,但女孩却开始了新的生活。至于女孩到底有没有向她的丈夫坦诚她的过去,黄从景自然不晓得,也不必去晓得。有些时候,浪花让两滴水在半空相遇,片刻后,便重归大海怀抱,汪洋大海,也许永无再见。

好几十年蹉跎,黄从景变成了黄老头,他一直治病救人、与人为善,在小城老一代人心中,有极高威望。只是时代在发展变化着,很多东西,慢慢在淘汰着。

黄老头带着老花镜正读着张报纸,正午的阳光温煦暖和,门口突然晃进来一道人影,一个穿着皮裤夹克、挎着皮包,打扮时髦的女孩走了进来,她耳朵上两个拳头大的环形耳坠晃晃悠悠,脸上该是擦了不少粉,嘴唇红艳。

“大夫,你这儿听说开药能堕胎,对吧,我听别人说的,你有不小本事。”

黄老头放下报纸,看着面前女孩,咳嗽一声:“小姑娘,说说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不小心怀孕了呗,不想留着,打掉。”

“为什么不想留着啊,男朋友不负责?”

“我说大夫你问这么多干什么,什么男朋友,我就是不小心怀上的,想打掉。”

“小姑娘,毕竟也是一条生命,仔细考虑考虑。”

“没那个必要,我还年轻,没必要多个累赘,我已经打掉好几次了。”

“真要打掉?”

“废话嘛,不打我能来这儿?那些正规医院手续多,费事,听说你这儿不错,抓点紧吧,别耽误我出去玩。”

黄老头暗暗叹口气:“小姑娘,我这法子不靠谱,你找别处去吧。”

“什么,不是听说你是这带最好的中医嘛。”

“小姑娘,抱歉,的确没什么靠谱法子,现在去医院也靠谱,没必要用老祖宗的法子了,有风险,也不好。”

“我就说嘛。”女孩走了出去,皮靴踢踏作响。“这么小的地方,怎么可能窝着真神仙嘛。”女孩在门外站定:“心,心从,从,仲,仲景……什么意思嘛,故弄玄虚。”

脚步声渐渐远去,黄老头皱着眉,踱步出了门,抬头看着牌匾,牌匾上不少乱七八糟痕迹,时光很无情,牌匾变老了,变腐朽了,很多东西也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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