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农家院的坝子里,总是被纳凉的人们坐满一地。
得空又不懂礼让的小孩,天一擦黑,就搬了家里马架椅子,抢在别人前头,到地坝中间占位置。然后,提出水桶,围着椅子泼水洒水。石头地坝吸取了一天太阳热力,还烫脚呢,吸了凉水,热气便迅速消散。晚饭后,这一块地儿就凉快下来,正好歇凉。
地坝中间,正对着朝门口。沟下头的晚风,从扬花的稻尖拂过,一阵一阵,透过池塘边的竹林,穿过朝门口,吹进院坝。地坝中间,便有一阵一阵的凉风。娃娃们,便天天捷足先登,洋洋自得。
大人们,活路多,屋里头土里头,事情忙完,才有空到地坝里坐坐。来了,多半就在自家门口外,随意而坐。十来家人的大房子,坐在别人门口去,多少有些不方便。直接睡觉呢,屋里还没退凉,哪里睡得着。再忙再不喜欢耍的人,到了这夏夜,便都集中到了这院坝里,吹吹凉风。
院坝周围,是一圈儿的竹林坝。再热的天,有竹林就有凉风。晚间,没了太阳的热力,大地渐渐退凉,风儿荡过竹林,那凉意就添了几分。时不时地,竹叶儿窸窸窣窣,风就越过屋顶,进了院落,配合着人们手上的蒲扇,造出清凉的惬意。
风少的时候,有人会把板凳搬到朝门口去,或者干脆坐在石梯子上,听那满沟上下的虫鸣唧唧,蛙声一起一落。风口上,怎么也要凉快些。不过,朝门口是过路的地方,毕竟人少,没有在地坝里摆龙门阵的热闹。
更多的时候,人们都聚在地坝里,你一言我一语,摆着龙门阵。哪家种生姜有诀窍,哪家的海椒卖了个好价钱,哪个湾湾捉了个黄鼠狼,哪家的娃娃读书得了奖状,没个主题,漫无边际,话题却总绵绵不断。偶尔,也会说起王道士哪回撞了鬼,吴仙娘走阴有点灵,让小娃娃闻之胆寒,一阵惊悚。
大月亮的夜晚,月色溶溶。院坝里亮堂堂,几乎又是一个白天,却没有白天的暑热,有一份如梦似幻的美好。听到鬼神的时候,娃娃们却情不自禁地,望望四外的山野,怀疑何处会不会有异物出现。
小娃娃,对大人们的话题,一般没啥兴趣。“张果老死了变月亮,徐幺娘死了变太阳”这些故事,早听奶奶摆过了,也没了新鲜劲。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只是凑个热闹。月色下的热闹,总是让他们着迷。
大人们谈得兴起,慢慢会向一堆凑,向地坝中间凑。娃娃们,晓得自己当不了主角,会自觉不自觉地,让出些地坝中间的地盘。
大人们龙门阵摆得酣浓,娃娃们也就不知不觉间,进入了瞌睡模式。公然霸占家里马架椅子的,过了睡躺椅的瘾,重又缩在小板凳上,睡眼迷糊的了。长条凳子上翻身仰躺,望着天空数星星的,把家里秧盆搬出来,蜷在秧盆背底打呼噜的,怎么舒服怎么来。这时,担心娃娃沾了露水着凉,大人们就要喊着收拾板凳,进屋子睡觉了。
娃娃们自然舍不得离开,听了喊声,反倒强打精神,把眼睛睁起,去看天空。这样的挣扎,维持不了多久。瞌睡,以不可阻挡的步伐,传染到每个娃娃。那些在一遍遍催促中,顽抗着不愿进屋子的娃娃,到最后,都疲软得如一根面条,再也不想动,被家人抱进了屋子。第二天醒来,保准不记得自己怎么上床睡到了现在。于是,自己也会念叨,“瞌睡神,瞌睡神,瞌睡来了不留情!”
繁星满天的夜晚,星光给了院落一片朦胧,歇凉又别有一番风味。大人们的龙门阵有一搭没一搭,娃娃们除了数星星,也可以凑一起吹些自己的壳子,不必担心影响了大人的摆谈,或者受到大人们的惊扰。直到银河斜挂,凉风生寒,才恋恋不舍各回各家。
热闹的夏日,宁静的夜晚,在大人们,是迫于暑热无法入睡,不得已的一种休憩。烈日当头的大白天,好多活路没法做。凉爽的早晨,天不见亮,他们就要赶着上坡干活。日头还未平西,顶着暑热,又要下地,一直干到天色黑尽。有那么多农活干不完,如果可能,他们巴不得趁着凉快多干点啥。有那么多的疲惫深入骨髓,如果可能,他们巴不得能睡个酣畅的好觉,让身心来一个放松。炎天夏日,为他们量身定制了这忙碌中的放松,疲倦里的休闲。娃娃们,不晓得这是天气带来的不二选择,只晓得这是夏天不一样的味道,是热天的独特欢乐,自然就乐此不疲。
正是有了大人们疲惫中的坚持,才有了小孩子家一个个的乐此不疲哟。
暑热夏日,月色溶溶的农家院,星光闪闪的农家院,农家人的温馨,沁人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