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从不晓得,牵牛花的叶片是心一样的形状,直到潇潇的疏雨淋淋漓漓地滴洒在顺网攀缘而上的片片新叶时,我才在闲听雨声的过程中偶然觉察到。
它生长之迅速也是我始料未及的,从一颗种子破土而生为一颗苗,从一颗只有两片单叶的苗追赶着阳光迅速攀缘为一袭绿色的帘。只不到一个来月的时间,它便可以截住偶尔被风带进的雨珠子,使得这三米见方的“花园”不再如往常那样潮润润、湿漉漉了。
六月的雨水,在南国的小城,分不清是春露还是夏雨,时而霏霏时而湃湃,时而料料峭峭时而酣畅淋漓。这样的雨既不完全如“随风潜入夜”的悄悄,也不全然是“夜阑卧听风吹雨”般急骤,却也难得在这幽静与狂乱的矛盾中寻得了一片协调的曲调。这样的曲调大概是盛夏的前奏,絮絮等待蓦然拔起的那声高音,也是春寒的尾调,一缕馀寒百五前。但这样的曲调究竟是小家之弹,终究是在一众登堂入室的曲章中难觅得一席之地,就有如这在整部历史的长镜头中难觅得身影的南方小城一般,如层层叠叠的古中国记忆中难被知觉的一页。
牵牛花亦如是,丝瓜亦如是。
假如牵牛花也会入眠,我想它会在每个夜里梦回它的根深扎在沾满青苔推叠而上的大理石缝隙中,如果有幸,还会继而梦见它在短短的一年生中如何发芽,如何成苗长叶,开花,最终枯萎,用尽一生去装点那片大理石。
大理石仍旧是大理石,沾满青苔的大理石层层磊磊往后堆叠,往路的两边堆叠,它既像一条巷子又可以是河床。它的身体上手腕边布满总总而生,林林而群的花木,有一年生的、二年生的、多年生的……它既无缺不了牵牛花,也诚然因牵牛花而变得更繁盛了那么一分。
但倚靠钢铁阑干的婀娜藤蔓想必是无法入眠的,否则便不会仰着面,白天骋目烈日,夜里遥望冷月,长成了思念的形状。以至于我每每听雨听入了神之时候,觉得这淅淅沥沥的声音大概是它幽幽怨怨的抽泣了。
今生妆成一帘碧玉之此时,牵牛花也免不了感怀前世阶下颜色点点鲜的时候。哪里的石阶呢?大概是拙政园东南一隅听雨轩前的吧。嘉实亭之东,曲廊之间,雅致轩榭委实一片历史天地。渺小之如牵牛花,也着实欣幸能够有一生生息于轩前,哪怕只有短暂的一年生,哪怕着生于不被注意的阶下基石之墙角,于轩谢小院之中,于一夜的雨中,倾听骤雨打在前院后院的芭蕉叶上,疏雨悉悉索索洗刷翠竹,听荷叶挑弓,清泉拨弦,铿铿鼓声发之于千片万片的瓦上。不知它是否也会像那首美丽的诗歌一样发问:一夜的雨声说些什么呢?或许在说:三分春色二分愁……或许末了又道:海棠依旧,海棠依旧。
而今生终归是今生,今生一样也有亘古不变的春夏秋冬,但没有了厚重的石阶,换成了钢铁阑干,没有了鳞鳞千瓣的瓦片,换成了水泥的屋顶和墙。但所幸的是,牵牛花还有这一夜雨声。
一夜的雨声说着牵牛花的前世,哪怕古轩隔重城前尘已不在,一夜的雨声向它介绍身旁的我,哪怕我并非才子也非佳人,而它身旁的我入神地倾听一夜雨声将它前世的故事娓娓道来,并向一夜的雨声诉说它今生怒放的紫色忧愁。
二零一七年六月三十日 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