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762年秋,病骨支离的李白什么都不需要了,惟要酒,酒。他一生醉得太多了,但这是最后一次。他举杯邀月,却发现月在水里,他悠悠忽忽扑进水中,抱月而眠。依照古礼,溺死不祥,何况是醉酒落水。他的亲朋对此讳莫如深。可这实在是最诗人的死法。谁像他这样认真又天真一生?连死都是一首诗。他那天籁似的诗文,他那横空出世的才华,萌芽于何方?他与我们为何如此不同?他为何如此地独特与纯粹?
“小时不识月,唤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李白《古朗月行》)尚不识月的小李白在哪里呢?在中亚碎叶城(今哈萨克斯坦境内),那是他的血地。李白的生命是由西域移植到大唐版图的。
从李白幼年上溯约一百年,李白家族在隋末遭受重大变故,全家人从陇西成纪流放于遥远的中亚碎叶,那是大唐的最西缘。历史记载,他们不得不过着“隐易姓名”的生活。祖先具体犯了什么罪,李白没有说,他的亲朋好友也没有说。李白五岁那年,在中亚度过了漫长岁月的李白家族又举家内迁。各种记载提及此事时均说“潜还”、“遁还”,看来,对这个家族来说,这又是一次充满挑战的大动作。这真是一个漂泊者的家族。李白以上五六代内,即使是平民,也一定出过一些非凡的人物。他的父亲名叫李客,这显然是一个漂泊者才有的名字?这个漂泊的家族在地广人稀的西域,在以游牧者为主体的人民中间,顽强生存上百年,完全拒绝异族血液是不可能的——李白至少是半个胡儿吧?这仅仅是我的猜想。我还进一步推测,李白及亲人之所以对此只字不提,或许可以从中原人特有的心态及儒家文化上予以解说吧。
这个漂泊者家族终于孕育了一位伟大的漂泊者。历史在此与一个伟大天才相遇。
涌动着异族新鲜血液的李渊、李世民和广大民众昂然而起,中国历史上最具光彩的时代到来了,唐朝开朗雍容的气势在整个封建社会空前绝后,唐人的心态也是最为健康的。
只有大唐的江山才能安措天才李白那放达的脚步。
唐诗中向往异域的气息是强烈的。诗人们纷纷奔赴边疆,写下许多境界雄放的诗篇,那些边塞诗实在是唐诗中的金子。在书房中低声吟哦的诗人,一踏上西北大野,就放开了喉咙。但所有的人都没法与李白相比,因为与他们的方向相反,李白来自西域,他本是西域人。“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李白《前有樽酒行》)胡人第一次以这么自然深情的形貌出现在中国文学作品中。读着这样的诗句,仿佛感到诗人就是一个胡人。
历史的伟大契机在此生成。没有那个开放的时代,这个饱含异质的天才会被扼杀;没有这个天才的加入,那个时代也会减却许多光辉。
二
异域情调、漂泊情怀其实充满李白所有诗文。李白是没有故乡的,或者说无处不是故乡,醉酒的地方就是故乡。他由碎叶入蜀,由蜀入荆楚入山东,由山东又辐射到大唐各地,沸腾的血液使他不能在任何一个地方安住,他永远行走在漂泊的长路上,饮他的酒,洒他的泪,唱他的歌。“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这是诗人眼中的时间和宇宙——天地间只有逆旅和过客。诗人拒绝根的存在。这是彻底的漂泊情怀:把生命看做一场纯粹的漂泊,并这样实践着,在中国文化史上是没有第二人的。
李白实在是中国诗人中的游侠。他的浪漫、癫狂、爱恨情仇、寂寞与痛苦、梦与醒,他的豪气义气,他的漂泊,全都达于极端。“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所有读书人心目中的偶像却不是他的偶像。他有时也说孔丘几句好话,那是他向往功名富贵了。在他眼里,游侠比皓首穷经的儒生光彩多了。“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意轻千金裘,顾向平原笑。吾亦淡荡人,拂衣可同调。”(李白《古风其十》)只有鲁仲连这样的侠客才是可与之同调的朋友。李白自称“十五好剑术”,传说中他曾手刃数人。他二十几岁便“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在维扬(今扬州)不到一年,“散金三十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这都是些游侠行径。他与朋友吴指南游楚,吴不幸病死于洞庭,李白抚尸大哭。大约那时洞庭一带还是很荒凉的,老虎来了,李白坚守不动。老虎走了,他将朋友权且葬下,后又返回旧地,起出朋友骨殖,就着湖水洗净,背着这骨殖走了很远的路,为朋友重新选择了葬地。有这份超乎功利之上的痴情,就是一位真正的游侠了。即使闯进了朝廷,他那强横的乃至有些无赖的游侠脾气也是不改的。力士脱靴,贵妃捧墨,御手调羹,他要求权贵尊重他,皇帝也应把他当朋友待才好。他不习惯仰视。他之信任自己远胜过别人对他的信任。这一切足令权贵齿冷,令谦谦君子瞠目结舌。
在喀什、若羌、阿勒泰、伊犁这些西域城市之间跋涉,每个地方的人文地理都给我有力的震撼。几十个世纪以来,这片广袤的大地为游牧民族提供了表演的舞台,今日,我们仍能感受到游牧者后裔的单纯与猛烈。昆仑山、天山、阿勒泰山,像横亘中亚细亚的三架竖琴,将咚咚的马蹄声传递到最遥远的地方。骑士们贲张的血脉不理会任何荒凉。成吉思汗的马队从塔尔巴哈台从伊犁河从阿勒泰山掠向中原,将浩瀚的里海变成内陆湖。多么凶蛮单纯而强烈的节奏啊。这个“只识弯弓射大雕”的大汗可真是大手笔啊。李白从另一个方向来了,大地高山冰川骏马胡姬,化为他精神的马队。他不在意中原已有的温柔敦厚细腻空灵,大笔横扫,狂飚突进,给大唐诗坛注入西域骑士的骠悍与纯粹,令所有骚人墨客为之一惊。洞庭烟波,赤壁风云,蜀道猿啼,浩荡江河,全都一下子飞扬起来。游侠李白飒沓而来,他的双脚和诗笔生动了大唐山水。
三
也不能不说到与李白双峰并峙的伟大诗人杜甫。
李白诗中十句有九句妇人美酒,每为卫道士所诟病,杜甫则受到后世一致的崇拜,贬李扬杜正是千年传统,杜甫的影响远比李白巨大也是事实。有趣的是,最欣赏最理解李白的恰恰是杜甫。一生悲惨的杜甫对同样悲惨的李白的缱绻深情,千载之下仍令人唏嘘不已。“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杜甫《不见》)“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杜甫《赠李白》)别人看李白,只见其“佯狂”,只见其“痛饮狂歌”,只对李白喊“杀”,杜甫却深知他的大空虚大寂寞大孤独,深知他浮根漂萍般的悲惨人生。“飞扬跋扈为谁雄?”是啊,为谁雄呢?李白没有奉献自己的对象呀!更为有趣的是,李白却将杜甫看得平平,诗文中很少提及如此牵挂疼顾他且深刻理解他的杜甫,有首诗还讥讽杜甫诗写得太多,将写诗看得太重,几乎真有点令人为杜甫抱屈了。
杜甫对李白,见出杜甫胸襟的丰富伟大;李白对杜甫,见出李白的单纯与洒脱不拘。同为孤独悲惨的诗人,李杜从不同方向步入人生和艺术之路。杜甫忠,有明确的奉献对象,他为君主为心目中的正义而战而歌,身后有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只是那些“士兵”都比杜甫矮小;李白身后则空无一人。
贬李扬杜的千年传统,似乎正是儒教驯化出来的侏儒在喋喋不休。封建士人很容易进入认同杜甫的境界,他们在精神上有某种同构,却难以认同李白,他们在精神上不同构。最缺乏什么,我们就最反对什么,最不能容忍什么。这样说来,杜甫之理解李白,确实是一种极为伟大深刻的情感,这种情感包含着对自我的某种超越。杜甫的伟大才是我们一般人所难以企及的。李白与我们却本应是最可以亲近的,他所表达的生命愿欲:平等,自由,青春,激情,才是我们每个生命都会自然发生的。然而侏儒们将自己斫丧后,又要举刀斫丧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