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放下手中的电话,耳边已经回响不起奶奶的啜泣,只有那句“爷爷查出食道癌”,仿如长针,刺得自己心尖隐隐作痛。他流不出泪,泛不起愁绪,也忘了颓丧,心中彷徨却又笃定:爷爷辛辛苦苦一辈子,勤劳、善良,不知扛着镢头为山村修补了多少次泥路,老天绝不会如此不公!或许是误诊?或许只是早期?或许……失去?M不敢再想,他害怕该死的墨菲定律在他这成真。他当即放下还未完成的方案,拿起手机订了最后一班火车票,胡乱收了行礼,才战战兢兢给老板打电话请假。
“是小M啊,我正要找你,那个方案很重要,今天一定要完成,记得完成了立马发给我!”还没等M说出一个字,一股巨大的压力就袭来。
M不由自主地弯起了腰,仿如一个快要折断的满弓。他脑海里满是爷爷慈爱的脸庞,皱纹满布的脸庞,历经沧桑的脸庞。他终于鼓起勇气,低沉而又坚决地,不容回绝地向老板道出了心声。
电话那头先是愣了一下,仿佛怀疑自己听错了,良久才换了一幅略带商议的口气说到:“原来如此,怎么样,不算严重吧,要不你今晚先别走,把任务完成了再回去?你知道这个方案对公司非常重要!你这假我也不从你公休里面扣除了,怎么样?”接下来又是对M工作能力强,工作认真负责,绝不会半途而废的一阵夸赞。
M听得恶心不已,仿佛电话那头有一只吸人血的怪兽。“不用了!”M轻声说出三个字,也不管电话那头的叫喊,轻轻地挂断了。
“嘟…嘟…”M看着手机上吸血鬼的名字,满眼都是长久以来压力积聚的怒火,他终于无法克制,大吼一声,愤愤挂断电话,用尽全身力气点下了“加入黑名单”几个字。
世界,清净了。M在这个闹市里仿佛都能听见蛙叫虫鸣,记忆仿佛回到了那个山村的夏天…
“爷爷,给我讲个故事吧!”幼小的M满怀童稚的声音泛起。老人家慈爱地看着孙子,用满是老茧的手掌摩挲着孩子的头,点燃一只旱烟,缓缓拉开了话匣…
“爷爷,我回来了!”M第一次从住校的宿舍回来,用处在变声期,有点公鸭嗓的声音喊到。老人家满眼高兴,看着快赶上自己个头的孙子,内心无比欣慰,随手切开一个西瓜,取了最中间的几瓣,缓缓递给了孩子…
“爷爷,你看这是我给你买的按摩椅!”M工作第一年,原本没有什么积蓄,但是听奶奶说爷爷最近老是腰腿疼,还是毫不犹豫花了这一大笔钱。老人家一边开心地笑着,一边絮叨不要买什么东西,你回来就行了之类的话语,那满脸褶皱里仿佛透露着M第一次听他讲故事那种喜悦…
“叮…”闹铃将M从回忆中拉回。M常年加班,总是喜欢利用间隙调上闹铃小憩一会儿。恍恍惚惚看了看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发车了,M急急收好行礼,匆匆下楼乘车。
这城市的灯光真是孤独,星星点点,总有照不清的暗角。透过车窗,望着这深夜的城市,M的落寂感油然而生,那些延伸的道路仿佛在漫无目地乱窜,飞驰而过的汽车也好像在黑夜里拼命逃离,时不时发出声嘶力竭地呐喊。
汽车准时让M出现在了进站口。
已是深夜,这里少却了几分熙熙攘攘。站前广场的灯似乎发着血红色的光。M徐徐进入候车厅,提前来到站台,找了一个角落站定。看着这冰冷的铁轨,仿佛通向的不是那个心心念念的山村,或许是一场绝望与离别。
导引灯晃得M眼睛生疼,他不由得转移视线,朝那广场上的昏暗望去。就是这么无意一瞥,看到了令他终身难忘的一幕:只见广场上稀稀拉拉的人群突然乱窜起来,拼命散开,血红色的灯光下突然闪烁着几把明晃晃的刀锋,肆意地挥舞着,在躲闪不及的人的身上不住地跳动!似乎,有很多人倒下了。
M以为自己花了眼,待听到“呜呜”的警报和远远传来的哭喊声才明白,那一切已经真真切切发生了。
火车适时慢慢停在了站台边,掩盖住了远处撕心裂肺地哭喊。M有些害怕,似乎能看见远处汩汩鲜血,他赶紧向火车跑去,却发现自己似乎失去了力道,只能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待火车静住,那片恐慌似乎越来越近,甚至已经能看清持刀人的面目!
火车却又缓缓启动,轰鸣声掩盖住了M嘶哑的叫喊!M急得心脏狂跳,却是越急越喊不出来,越急越动弹不得……
“啊!”M面对冲过来地锋利,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用尽力气嘶吼。四肢像要挣脱枷锁一般尽全力乱舞!终于一抖脚,M睁开了双眼!
原来,是梦一场!M初闻噩耗,备受冲击,加上工作压力太大又与老板翻了脸,情绪疲惫,在回忆中不知不觉竟睡去了!
M看了看时间,竟然才过去20分钟。梦境中那一幕幕那么真实,在M脑海里挥之不去。他突然有了明悟:那些梦境中遭受意外的人,他们或许都还没有体验过儿孙绕膝的乐趣吧,爷爷在年逾七十才查出癌症,或许是老天提醒自己这个被爷爷捡来的孩子,是时候做好离别的准备,也是时候抛下一切,好好陪陪老人了。
M心情顿时轻松不少,觉得自己应该带着乐观和希望回去,他笃定地奔向了那遥远的山村。
火车抵站已经是凌晨3点了,早已经没有回村的班车。M兜兜转转,在一家看似破旧的火车站旅馆住下。旅馆不贵,环境有些差强人意。M倒也不讲究,都懒得洗漱,一头就栽倒在了床上。
“咚咚咚…”迷迷糊糊的,似乎有人敲门,M恍惚一听,原来是对面。
“吱呀”一声,门似乎开了,随即就传来一男一女模模糊糊的对话声,M倦意正浓,只隐约听见“200块”几个字。
正要深眠,对门突然传来女人急促地喘息,还有听不清的言语。M被勾得越来越清醒。那声音突然一滞,就好像急弹着的琴弦突然断裂,随着又是一阵开门声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M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过了很久才平静下来,满脑子想起的却是远在异地的教师女友。说起来已经快半年没见面了,M几次提出分手都被姑娘拒绝了,姑娘似乎认准了M。M问过她,为什么要爱上自己这个一无所有的人,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谁说你一无所有,你还有心……
M思绪万千,翻来覆去,辗转反侧,良久才重新入眠。
翌日,M睡得临近退房才起身往家赶。
那通往镇上的班车似乎几十年不曾变过,每个椅套一如既往的油垢满面。M浑浑噩噩上了车,跟着它晃晃悠悠一同行去。
颠簸了一个多小时,车子总算到了站。M赶紧下车,搭上一个摩托,突突地往家赶去。
令M惊讶的是,一年多未回来,这毛路竟然通到了自己家门口,再也不用像以前一样还要步行十几分钟才能进村。
M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熟悉的佝偻的身影,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在他身上发生,那头白发在地里跳跃,锄头依旧翻飞起清新的泥土。M忍住担忧,眼睛涩涩的,叫住了老人。
“孙儿回来啦!”老人家似乎看不出来一丝病态,眼睛里充满了喜悦。他赶紧大声呼唤老伴回家,给这个难得一见的亲人弄午饭。
老奶奶急急赶了回来,拉着孙子的手,嘘寒问暖。眼里那一丝忧虑却逃不过M的眼睛。
M知道,二老这是为了不让自己焦心,但是,谁又曾知晓,他们面对的是怎样的生离死别呢?M也顾不上肚子饿,好像端了满碗的水一般,小心翼翼询问起爷爷病情来。
老奶奶眼里不由得泛起忧愁,眼眶红红的。
“没啥,前些天你大爹带爷爷去检查了,医生说幸好是早期,只要及时动手术问题不大。”老奶奶略带一丝安慰说道,只是原本佝偻的身形更加颤颤巍巍了。
M听到“早期”两个字仿佛有了绝大的希望,仿佛溺水的人总算呼吸到了一口新鲜的空气。他赶紧去联系那个所谓的“大爹”,看能不能尽快手术。
大爹在M的印象里是一个沉默感恩的人。当年他父亲也是因为食道癌去世,正逢他考上大学,家里断了经济来源,险些退学。M的爷爷,不忍心看着胞弟的孩子辍学,失去这个飞出山村的绝好机会,毅然决然负担起了他的读书费用。
从此爷爷家一到开学就到处借钱,平时也天天拼命干活。但是拼来的钱却舍不得自己多用一厘。在M印象里,小时候就连吃面放油都是只用筷子沾几滴,绝不会多放。一连几个月不知肉味是常事,好不容易吃一回肉,还要把肥肉割下来,炼成油,先吃那肥肉变成的油渣。那个时候,M却总是能吃上许多瘦肉,而爷爷奶奶却笑嘻嘻看着他,自己把那些油渣吃得津津有味,舍不得挑一块瘦肉。
过了几年,随着大爹出来工作了,家里负担减轻,日子才慢慢好起来。大爹也十分争气,没工作几年就当上了副校长,之后一路平步青云,现在已经成了小县城教育局局长了。随着官位的提升,来看爷爷的时间少了,只是仍旧每个月都给爷爷寄钱。
电话那一头,M的大爹告诉他,自己通过关系,已经提前安排好了爷爷的手术,就这两天的事,叫大家不要过于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
M似乎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充满希望而又担忧不已。M叫上爷爷、奶奶,祖孙三人围坐就餐,一言一语的家常渐渐的让人忘却了最严肃的事情。
M听爷爷说,沟底下在修建水库了,顺着家门前的毛路走半个小时就能到。爷爷一边说一边感慨,这个在他年轻时候就说要修的水库,能够改变这个山村“干坡坡”外号的水库,终于在几十年后动工了,可惜自己却老了,几年之后,倘若修成,自己还在,这辈子能亲眼看一看,也就了却了几十年的期盼了。
餐罢,爷爷躺在凉椅上小憩,M正要去洗碗,却被奶奶拦下了,奶奶向来不会让M的手做这些家务,只要自己还能动,就不会让自己的孙儿累着。M犟不过,只好一个人出去走走,看看这山村几十年来唯一的变化。
正顺着毛路走,手机彩信响了起来。M打开一看,瞬间呆住了:那图片上做了食道癌手术患者的伤疤简直怵目惊心。从前胸到后背,一道划开了半边身子的伤疤仿佛死神多给几年时间的代价!图片下还有几行字:我问了医生,这是个大手术,伤口大,还要锯断一根肋骨,割掉病变的食管,把胃提升一截,虽是早期,也要做好心理准备。
M的心突然沉甸甸起来,是啊,早期又如何,毕竟,这是癌症,有多少人能挺过去,又有多少人能坦然面对那面目狰狞的伤疤?M漫无目的,只知道顺着坑坑洼洼的毛路走。
不知不觉来到一处眼熟的地方,原来是儿时的堰塘,如今已经填平了半边。M仿佛看见巨大的推土机挖飞了儿时堰塘里嬉笑的身影,再也没有一丝回忆……
M继续前行,来到儿时嬉闹的沟底。只见那些儿时最喜欢的野果树,歪歪斜斜,病恹恹躺在路两边,似乎早就没了生气。M仿佛看见巨大的推土机挖飞了儿时爬树摘果子的笑颜,再也没有一丝留恋……
那片最珍贵的沟底草甸还在么?那块承载了自己童年、少年时代美妙记忆的,已经深深融入自己血液的沟底草甸,她还在么?M担忧不已,加快脚步,急促前行。
远远地看见那片绿油油还在,M才舒了口气。待走得近了,却是满眼泛泪:那片草甸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两座空坟,那石碑上分明刻着自己爷爷奶奶的名字。
原来,在爷爷奶奶这个年纪,已经在准备后事了。人总喜欢计划,哪怕是面对死亡,也要有条不紊,否则,像爷爷奶奶这样的年纪,或许哪天就栽倒在地里起不来了……
怪自己回来太少,沟通太少,竟毫不知觉!和两个老人每次通话,他们总是要M注意身体,别累着了,末了总要说自己身体硬朗,还能挑多少水,还能一顿吃下好大一碗饭,叫M不用担心。
难道,人都是要等到失去,或者面对失去,才知道自己背井离乡求取那所谓的高薪是多么的幼稚和利己?难道,人都是要等到亲人无法动弹才舍得请几天假去照顾?难道,人都是真的只有到了准备办后事的时候才是陪家人最多的时候?
M下定决心,这回,不走了。
M自责不已,跪坐在草甸上,久久不愿移动。泛着泪花的双眼看着石碑上刻着的“立碑者”爱孙和孙媳的名字,M终于流下了滴滴眼泪。自己,何尝为他们做过一点事?
M内心有着无法言说的苦楚,突然感觉背后有人走来,那急促的声音,陌生而又熟悉。
M一回头,那个朝思暮想的人竟然出现在了眼前,那个碑上刻着的孙媳竟然来到了这里!仿如戏剧一场。
女子和M对视着,一言不发,那沾满裤腿的泥土也默默不语,只是女子澄澈的双眼流下了涓涓清泪。时间,滴滴嗒嗒,诉说着……
M再也克制不住,仿佛穿越了几个世纪,在这最适当的时候遇见了彼此。他一把抱住了女子,眼泪汩汩,仿佛要把女子揉进自己的血肉里,他好怕这一切只是梦幻。
“傻子,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要不是我有你买火车票的支付记录,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是么!”女子哭诉着,越来越伤心,最后泣不成声,仿佛有人要夺走自己的心一般。
M的心好像要停止跳动了,抱住女子不忍多说一个字,爱怜而又心痛。他好想给自己胸口来上一刀,剖开看看自己这颗忍心伤害她的心,究竟是怎样一副模样!
良久,M才一字一顿地对着女子说出了女子不知暗示了他多少次的话:“我们结婚吧!”M也分不清之前是自尊还是自卑,这句话足足迟到了好几年。
女子若星星般的眼睛刚收住泪水却又马上泛起泪花,使劲点着头,也一字一顿,坚定地说出了将M那不知是自尊还是自卑击打得粉碎的话:“这次,我不走了!”
……
阳光透过还未倒下的树木,歪歪斜斜地撒在这两人身上,星星点点地铺在这青葱的草甸上,不偏不倚地照亮了空坟前的石碑。一切似乎都静止了,只剩石碑上的字在那熠熠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