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了许多里路,只为看一只小羊羔,吹散一团蒲公英,摘几片草叶。一本本日记里都是琐碎的长大看了会感叹的事情,天天倔强地记下来,好像那才是生命的意义。这就是年少时的人。今天背负着曾经的青涩,说不上无怨无悔。窗外飘过了雨,转眼又是天晴。鸟儿啼啭,花香四溢,幼年忽略过,如今甚觉美好。
田间的那条小径,两边的狗尾草漫到脚前。那间羊舍的主人,是一位红脸颊的大姐,古铜色的手臂很枯瘦。浅绿色洋瓷碗里满了漂着泡沫的奶,几绺雪白的羊毛浮在泡沫上。那时的我还不习惯说谢谢。离开时刚好下雨了,夕阳却还在天边上。
避一避雨再回去吧,天还早。
我怕妈妈在家里等得着急。
便不强留了。拨开帘子,天边一道彩虹映在那里,生平第一次见,惊喜地指给她看,她抬起头也笑着了。
敲着玻璃和白杨的夜雨声,能让我睡得很熟。安静的夜里,会有老鼠上梁,粮食袋子变巫婆,鬼灯穿墙而过,越想越哆哆嗦嗦,惊出一身汗。有时很想变成一只兔子,躲进窝里不出来。雨,是一种提醒,说,上天在意我。也是一种安慰,有着音乐的质感,可爱,轻快,又温柔。它用最多的温情歌唱着:
会有一天,你遇见的美好
有人,有天使也有上帝
使你忘记难以摆脱的痛苦
原谅令你忧郁哭泣的曾经
爱我吗?给我讲一个故事好吗?如果不行,看看我的眼睛。遇见了那位精灵吗?……想着想着,终于睡去了……
第二天,路面,窗台,屋角躺着大大小小的落叶。年轻的是鹅黄色的,筋骨柔弱;年长的,是深绿色的,筋骨强韧。摸上去油油光光,拈起来,挡住视线望太阳,太阳也温和了慈祥了。我的胶靴上溅了泥点子,靴里垫着干苞谷须,趟一片水过去,脚底就湿了。面前长长的泥道,有点难走啊。上课铃响了,难道要被当众罚站,令父母蒙羞吗?同行的哥姊们说,下雨了,老师不会惩罚的,再说这是预备铃,十分钟来得及,老人的经验,不信打赌。如果受处罚,却赢了赌,会感觉奇怪。又有人想斜穿过田地,可是会踏坏庄稼。算了,还是跑吧,几个大孩子和我的距离越拉越大,我跑得满口喘气。正式的铃似乎也响过了,我都忘记害怕了。终于进了校门,我决心挨打和嘲笑也不哭。阳光从高大的白杨树顶照下来,太阳所在的位置比平时进校门的位置高多了。空气潮湿清冷,正是我平时喜欢在课桌边偷偷望见的窗外的样子。我踮着脚走到门边,喊了一声“报告”,声音无法抑制的颤抖,像小猫哭了一声。老师讲课的声音没有停息,同学笑得像涨红脸的公鸡,对我扮鬼脸。我又喊了一声。老师讲得热火朝天,同学都快笑得四脚朝天了。我站在那里等着一个冰冷的结局,不作声了,老师,我从前很尊敬的。不知这样地过了多久,下课了,真是令所有人都津津有味的难得的一堂课。我终于回到了我的座位上,老师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没有心情管我。好想大喊一声“我不读书了”,不过我没有任性的条件,不读书了,做什么呢?回家里挨揍吗?在这世间,总有我所爱的,哪怕它是一片小小的叶子。我爱你,叶子。我也爱你,使树葱茏的阳光。总有一天,我要自由地书写对你们的爱,我也能够自由地选择去爱,而不是恨。如果没有这种信念,我就只能在黑暗的夜里,感不到庇护。
夜里,白兔的眼睛像红宝石,灰兔和黑兔的眼睛显得黯淡。它们看着我比我看它们要清楚得多。给它们添上满满的草料,让它们啃我的手指,把它们柔软的毛摩挲得柔顺了,我的心也渐渐开朗了。心里是有许多话想说的,猜它们都懂得,也都能知道,只是不愿意用只言片语敷衍我,而是用温柔的心陪伴我,这些,我也都懂的。星星多么明亮啊,好像兔子和其他四蹄的牲畜的夜眼。有些夜暗淡的星星好像孤独的咒语,有些夜明亮的星星像彼岸的繁花,在兔子面前,我将它们想成了兔子的眼睛。但那里注定有一道界限不可逾越,是遥远的空间,还是生与死呢?
祖母引我去了六阿婆家。庭院里花木茂密,几近遮住整个天空。我喜欢树木,可是在这座庭院里走,心中是忧伤的。又是安静,安静得令我感觉冷漠的苦痛,没有人粗声大气地讲话,像我们那样在田间欢笑,呼吸着狂野的风。两排扭曲的藤萝和葡萄,还有一些低矮的苹果树为了人的规矩而伤痕累累,不知同情它们,还是憎恶那些像蛇一样缠扭的东西,我走着走着哭了起来,因为一个人流泪,尽量不出声地啜泣着,两位老人聊得正酣,所以很久都没被发现。祖母唤我的时候,我早已想逃走了。她说六阿婆是很好的人,让我跟六阿婆说几句话。我相信祖母的话,也相信六阿婆,现在回想也觉得她的皱纹是慈祥的,声音很好听。可我笑了笑,像我的兔子一样用沉默应答一切。于是她们继续寒暄,我的目光落在她们眼角的皱纹和白色的鬓发上。六阿婆穿着斜襟的白色褂子,青色的宽大的布裤,脚踝处用绑腿扎起来,尖尖的小脚。祖母也差不多同样的装束,只不过颜色略有不同,手里多了一块揉皱的手帕,是她经常擦眼睛用到的。不紧不慢的调子把夏天也变成了冷冰冰的。大人所能领略的人生的况味我还不懂得,不过我愿意尊敬它。我心里琢磨的是两位老人的大蒲扇用什么做的呢,是这里面的哪一种树的叶子吗?一望过去,似乎没有哪一种树叶是灰白色,还带着坚硬的褶皱。在阳光里变得半透明的绿叶子,好像快乐地抓着风,啊呜啊呜无所顾忌;又像一串串摇响的铃铛,辛苦地舞动着,然而使我十分落寞。
也许我的心情写在了脸上。因为忽然听见六阿婆跟我说,娃儿,你是爱花草的,对不对?给你看看这些吧。说着抽出身,把背后的花儿的名字给我说,凤仙,九月菊,月季,一串红,鸡冠花,耳坠儿花……边上有很奇异的一盆,像绿蛇一样盘成很大一堆,身上长着白色的刺。两位老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向它靠近了。我哭了起来。哦?她们抬眼说。蛇,我说。哪里有蛇?莫怕莫怕。六阿婆把我的手拿起来。我却不敢指,好像那团邪恶的东西威胁着我要噤声,或者会有什么会在瞬间发生,我心里希望她们都能看见,不要再过去。我头一次感到满庭的花木会带来阴郁的气氛,生长在其中的花多么不幸,那些树好像黑暗的巨人。我那勇敢的祖母想一探究竟,已将生死已置之度外。不要靠近,我喊了一声,这次很大声,同时指到它的位置。她们明白了,都笑了,原来是仙人柱呀。那不是蛇,不是的。你没见过仙人球么?我狠狠地摇了一下头。仙人掌呢?在堂哥堂姊的书上见过。它们都是一样的,都长着刺,都是绿色的。可是这里的一团无论如何都不能和“仙人”联系在一起。我心里想的说不出来,就只能摇头,表示不相信。唉呀,她们唏嘘道。去她盲姑姑那里转一转吧,过几天再来聚聚。祖母说着,领我出了六阿婆的家门,我长舒了一口气,从此没有再去过她的深院子。
走在街道上,被人跟他们的孩子对比着,很令我难堪。要说因此我才喜欢盲姑姑,倒是更牵强的理由。盲眼的三阿婆我也常很留意,不过更多是因为母亲和祖母的吩咐,给她的大黄猫喂食,在路上遇见了要问候,如果见她一个人就搀她走路,听她说说话。三阿婆的眼睛是年轻时太伤心哭坏的。那时的我不懂人生会有怎样的事情让人伤心到这种境地,她的眼睛,嘴唇,她的窗帘和被褥也都是哀伤的,那只猫慵懒地卧在她怀里,一幅不以为意的样子。在她面前,我也是悲伤的。现在想起也是悲伤的,好像心上蒙了一层尘沙。盲姑姑呢,却喜欢小孩子笑,可能因为她住在自己家,与兄嫂晚辈和睦,她的笑亲切不凄伤。盲姑姑打水做饭从不要人帮忙,喜欢我们看看她,把我们看见的讲给她听。那时节,庭前洒了水,她的花也从不缺水。姑姑坐在那里,摸摸我的脸颊和头发,说知道我的样子。如果我不说话也能猜出是我。我在她的面前话就多了,见到的描述给她,听到的,转述给她。好像都是头一回听说的样子,她的脸上流露出惊喜的神色,有时也不知她被什么话逗乐了。她的眼珠没有神采,盯着却不害怕。心在那里,会感知的。我从她的花儿身上拿出几片花瓣来,她就撕出一个可爱的圆,贴在我的眉心,好像真的看见了似的,说,真漂亮。盲姑姑要是能看见了就好了。祖母说,你盲姑姑什么都能看见。什么都能看见,就像我们的信仰之眼一样。我暗自思量,她们微笑的味道。燕子衔泥飞过檐堂,心里也亮堂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