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老四,达连河人,死时才四十八岁。
当他的死迅传出来时,小镇上好多人都在叹息、悲伤,有的人甚至流出了眼泪。
要知道,在我们小镇,谁是镇长,没几个人知道,但提到冯老四,没有几个不知道的。
老四本是一位瓦匠,活儿不算出众,又好饮好玩,但他的讲义气、热心肠更加出名。
比如谁家有事儿,告诉他一声:“老四,我儿子某日结婚,你过来捧场啊。”
老四会立即答应:“好的,好的,我肯定去。”
于是,人们会看到,老四提前几天就去了,帮着忙前忙后,什么花车、酒席、红包、司仪等事儿,没有他不操心的,比办自己家事儿都积极。
有人就悄悄跟老四说:“又不是你自己家事儿,你挨那个累干嘛啊?”
老四笑道:“要是你家有事儿,那我可不管喽。”
人家马上转变态度,拉着他的手说:“别别别,我家有事儿你可得当自己事儿办。”
不只是喜事,遇着别的事儿,他也一样有求必应。
比如某日半夜,老四正睡得香呢,忽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忙出来看是咋回事儿,见是邻居家的媳妇儿,一脸惶恐、焦急,一问之下,知道是邻居大哥生病,她一个女人家弄不动,只好找老四来了。
老四二话不说,匆匆赶去,将他背出来,用自己的电三轮送往医院。抢救期间,他是楼上楼下来回跑,一会儿交费,一会儿找人的。
对于不能马上来的主治医生,他火速用三轮子去接,不知道的还以为患者是他的亲人呢。在知道只是他的邻居时,就不能不对他另眼相看了。
要是邻居家经济紧张,暂时掏不出那么多钱来,他必会想法子给垫上,至于人家啥时还,他也不问。
他就是这样的人,谁急着用钱,他能帮多少,就帮多少的。
有的人脸皮厚,他不提醒他还钱,他就装作没这回事儿。可老四提醒过后,也不会再逼着人家要钱。
有人笑话他傻,他也不在乎。
就因为他的豪爽大方,把谁都当作朋友,当作人,老四也瞎了不少钱。
他老婆离他而去,也与这儿有关,嫌他不会过日子,是个傻帽。
说起老四老婆,谁都知道那是一位乡村老师,也是一位漂亮女人。
他们的相遇还有点传奇性呢,很象言情小说里的一个桥段。
有一天,老四应邀去附近农村干瓦匠活儿,他是开着电三轮去的,那种前边带棚后边带厢的常见车子。
出发时天气好好的,太阳明晃晃的,天空瓦蓝,杨柳青青,空气干净。不想跑到半路上,来一朵乌云,竟下起雨来,前后左右,弥漫在一片雨气之中。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老四看到前边一位姑娘骑着自行车,骑得好快。可再快也快不过雨啊。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两边是大片的绿油油的农田,连个遮雨处都没有。
老四直追上去,将姑娘让进驾驶室里,再把她的车子搬到后斗上。
二人坐得近,老四见姑娘长得好看,湿漉漉的头发和滑下雨珠的脸蛋分外清新俏丽,不禁多看了几眼,倒把姑娘给看脸红了。
那一脸红,更添魅力,使老四的心跳加快,向来笑口常开的他竟然说不出来,好像嘴叫人给粘上了似的。
他下意识地感觉,这个人属于他,不能让她跑了。
交谈之下,他才知道对方中午下班,骑车回家吃饭。
老四默默地将她送回家,记住了她家的地址,然后道声再见。
从此,老四丢魂了,整天想着如何能将她弄到手。
他自知配不上人家,又不肯放弃,他认定她是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个人,必须得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经过一番打探,他了解了这姑娘的基本情况:林青豆,乡下老师,家里有父母,父母是地道的农民,只她一个孩子,爱如掌上明珠。
让老四很难受的是这姑娘已有对象,名叫田川,是她的大学同学,在县里上班,吃皇粮的。
按说,老四应该死了心吧?可是没有。残酷的事实并没有让老四打退堂鼓,他绞尽脑汁琢磨着如何达到目的。
经过一番思考,他去了县城,打算在田川身上找突破口。他寻找着机会,要斩断他们的关系。
他若即若离地跟踪着田川,把对方的日常了解得清清楚楚,何时上班,何时下班,爱好什么,讨厌什么,都跟什么人接触,多久与青豆见一次面,关系达到什么地步了等等。
尽管他们每次约会,令老四心碎,但他还是挺住了,他相信自己一定有希望的。
夏天时,田川爱到江边钓鱼,钓完鱼,还在江里游一圈泳。
跟踪的老四心里很是不爽,总盼着他有个意外,最好溺水而亡。
可见了几次人家游泳后,见人家潇洒、娴熟,如鱼得水,他基本不抱什么希望了。
那样的游泳健将是不可能出事儿的。
想到人家各方面条件都好,无论是家世,还是外表,还是才干,还是学历,还是工作,都是自己骑马也追不上的。
因此,老四有点心灰意冷了。只是一想到花一般的梦中人要嫁给别的男人,他的心里就刀扎般疼痛。
但就在这时,田川还真的出事了。
那天傍晚,田川照常开车去江边钓鱼,老四骑着电三轮远远跟着。
当田川悠闲地钓鱼时,老四都懒得盯梢了,在附近找了块大石头躺上去睡觉,做他的清秋好梦。
不知睡了多久,被一阵急促的喊叫声给叫醒了。
是有人在水上遇险了,围观者在岸边大呼小叫的,却没有人下去救人。
老四跑上去看,只见离岸十几米远的水面,有只手露着,摇着,几秒后,手没入水里,再不见了。
老四来不及多想,几把脱掉衣服,穿个裤衩就跳下水了,以自由泳的姿态迅速赶到,一个猛子下去,转眼间就将人从水里拽出来。
他很有经验,是从背后以环抱对方脖子拽人的,单手游水,缓慢靠向岸边。
当他把人抱上岸后,众人一片欢呼、鼓掌,都赞他是一个雷锋似的英雄。
当老四看清那落水者的脸后,心里格登一。因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情敌田川。
他第一反应竟是想再把这家伙仍回原处,让他继续他原来的命运。
这是他内心的阴暗想法,也只是想想,他没有那么做,事实上,他是接着救人,又是按腹,又是拍后背的,使田川吐了几口水后苏醒过来。
老四叹口气,想悄然离去(不想再看那个家伙一眼),却被大家给拦住了,想必大家都不想让他当无名英雄。
走不了就坦然面对吧,老四很无奈。
事后才知道,田川是在游泳过程中突然脚抽筋了,凭了双臂求生,也效果不好,这才发声求救。
是老四救了他的命,没有老四,他现在应该已在天堂报到了。
情敌感激他,他的父母也感激不尽,流下了激动的眼泪。
最后免不了要提到报答问题,毕竟口头的好话都是虚的。
老四手一摆,说道:“算了吧,小事一桩,就当没发生。”
那三人不依,依然纠缠不休。看样子,不报答老四,他们良心上过不去。
他们说了,什么条件都成,要十万,二十万,五十万,有个数就成。
“什么条件都成”,这话在老四的脑子里一转,象点燃了一个炮竹似的,震得眼前一亮。那一瞬间,他心里竟跳出一个很邪的念头,连他自己都觉得丢人。
“我要你和林青豆分手。”老四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声音很干涩,带着颤音。
那家人听了,反应不一。
情敌脸色变了,眼珠子都红了,大有拼命的意思,
“那可不行。你随便要钱,让我甩了青豆可不行。”
他的父母可没那么激动,相互对视一眼,眼神很复杂。
他们没有出声,老头招呼着老四去了一家小卖店,买了盒烟,二人在门外吸,嘴里聊着毫无营养的天。
这一期间,老四坐立不安,象干了一件缺德事儿似的。
他生了悔意,几次想把那话收回来,都少了勇气。
他不知道二人在这里吸烟要吸老久,反正烟是一根抽接一根不断,直到老太太快步走来。
二人耳语一会儿,老头便告诉老四,他儿子同意分手了,但这事儿得保密,只能他们四个人知道。
老四一个劲儿点头,大脑一片空白。
他们还想再给老四钱,被老四坚决地拒绝了。
当他们在眼前消失之后,老四脸上露出了笑容,连烟蒂烧到手指时,都感觉不到疼。
几天以后,就听说青豆要死要活的,原来是她对象黄了,前男友和一个官二代女的好上了。
老四大悦,接下来的事儿是该向未来的岳父岳母发动攻势了。
老四特地去青豆家村里租了房子,一边干瓦匠活儿,一边刻意接近青豆父母,今天送点这个,明天送点那个,打得一团火热,没几天就混熟儿了,连青豆都觉得这人挺好。
村里人谁有事儿求他都行,总是一团火似地帮助人家。因此,在村里的口碑特好。
时机一成熟儿,老四便向二老表明自己心意。二老没有意见,让问青豆。
青豆没有表态,把老四紧张够戗。
青豆对老四印象不错,但老四和她心目中的丈夫标准相差悬殊。
要文化没文化,要工作没工作,手艺也不是一流,这长相嘛,高额头,高颧骨,小眼睛,还带点痞子相,实在不受看。
论为人处事儿,这人倒不差,尤其对她,那是没说的,就是要星星,老四也会上天给她摘。
青豆没有一口回绝,只说考虑考虑,这一考虑,几个月就过去了,没个回音。
等得老四又急又苦,换个人,他早不耐烦地嚷上一句: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对于梦中情人,他可没有那个胆子。
直到有一天,她父母急了,替老四问了一下。
这回青豆表态了,只提了一个条件,也令老四倒吸一口冷气。
青豆让他买一套楼房,才可以嫁他。
老四立马答应,而心里可愁坏了。
他父母前些年去世时,只给老四留下一所砖房,别的可没有。
老四虽然一直没闲着,干着瓦工活儿,但也没攒下钱,因为他爱喝爱玩,大手大脚,又乐于助人,所以,过得不宽裕。
他那三个哥哥条件都不错,日子过得红火,都有车有房有存款,可跟老四的关系不近乎,都认为他是一个不成器的东西,不大与他来往。
现在怎么办呢?一分钱憋倒英雄汉,何况是十几万元钱呢。
换了别人,也许就算了,楼也不买了,这妞也不要了。然而老四不,他偏有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非要青豆不可。
他暗想,要是娶到青豆当老婆,少活十年都干。
他开始向亲朋好友借钱,也不管什么面子不面子了,面子再重要,也不如青豆重要。
别看这年头借钱是难事儿,借钱让人头疼,让人关系恶化,老四一开口,还是好使的。
他为人好,又向来讲信用,那些人或多或少都借他了。算起来,才只有几万元,远远不够。
老四心一横,还是去三个哥哥家借,诉说自己的难处,请他们支持,还保证一定还。
哥哥们不语,他就提及父母,提及亲情,还掉下了眼泪。
哥哥们实在受不了,答应借钱,但让老四写张欠条。
老四乐了,乖乖写了。
这下子老四买上楼了,再把砖房卖掉,风风光光将青豆娶回家。
结婚那天,老四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所有人都夸新娘子漂亮,有气质。
有人嫉妒老四,预言他养不住这样的老婆,二人不对等啊。
结婚之后,青豆才知道他欠了七八万外债,自然不舒服,可也没说啥,跟老四一心过日子,尽快还钱。
老四有了这样的老婆,也老实多了,在老婆的要求下,酒局少了,打牌也少了,专心干活,风雨无阻,再不吊儿郎当了。
到了女儿十岁时,他们还完债,日子越发好了,可他们之间的矛盾也越来越大了。
老四是个爱喝爱玩的人,先前有债时,还听老婆的话,比较有节制,等没了外债,没有压力,这些臭毛病又恢复了。老婆再管,他就耍脾气,连助人为乐的精神也发扬光大了。
有一次,为了帮朋友度过难关,他背着青豆把钱借给朋友了。青豆知道后,非常生气,和老四吵了一架。
老四自知理屈,隔段日子去要钱时,这位朋友却出门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青豆气恼,领孩子回了娘家,多日不回来。
老四受不了,几次去接,最后给青豆跪下了,才接回家。
不过,青豆有言在先,要是再犯错,就散伙吧,跪也没有用。
如此压力下,老四只得“整改”,把毛病全改掉了,小心翼翼地对待青豆,不让自己犯错,卖力干活挣钱,只求家庭稳定,把日子过好。
而有一天晚上还是出事儿了。
那天去县城干活儿,收工时往公交站走,遇上青豆的前男友田川了,对方一脸笑容。
多年不见,二人都还认识对方,寒暄几句后,田川要请他喝酒,老四面有难色,说老婆不让。
田川笑了,直接把他拉到一家串店喝上了。
喝上酒,关系就近了。
对方并没有问老四他们的生活,只讲自己的苦闷和失意。
原来老四提出那个无理条件,他是杀头也不接受。他之所以同意条件,是父母以死相逼的结果,他是被迫的。
他父母嫌青豆家庭太一般,对儿子前途没什么帮助,他们看中了邻居家的一个女儿,虽外表比青豆差不少,可是家庭条件是绝对好,父母都是高干,儿子娶了她,如虎添翼。
父母多次劝他和青豆分了,可他不听。这次老四提供了机会,他们自然会充分利用了。
他们拆散了一对有情人,让儿子娶了高干女,也不管儿子感受怎样,反正看儿子的职位是越业越高了,不到四十岁,已经成为某单位的副总了。
他们哪里知道儿子的苦啊,过的什么日子啊。在外边无限风光,回到家里,感觉不到温暖,还老受打击。
这女人仗着父母的势力,骂他就跟骂儿女似的,使他活得没多大乐趣,有几回都想跳松花江了。
但他不能死,他也有孩子啊。
正当他苦恼达到顶峰,不知所措时,他老婆和岳父母发生意外了。他们一家三口去外国度假,台风掀翻游艇,一起丧生。
这回,他迎来了生命的春天。凭着优越的条件,不知受到多少女性的垂青,而他不为所动,他心中还是怀念着初恋女友,那个被人夺走的最好的姑娘。
他恨自己,更恨那个人,他俩才应该是一对啊。
老四与他喝酒,喝得很过瘾,哪里知道这家伙的内心世界啊。
他见田川没提过一句青豆,还以为人家早把青豆给忘了呢。
这一喝竟喝到半夜,双方都有点晃悠了。
田川挺够意思,打了出租车,让把老四给送回家。
分别时,他嘱咐老四,回家只管睡觉,啥话都别眼老婆说。
老四咧嘴直笑,声称说了也没事儿,青豆最听他的话了。
对方笑他吹牛,一定不敢说。
老四不服气,说我是个男子汉,我要是不说,我就跟你一个姓。
对方又笑他一句吹牛,才让车开走了。
回到家后,老四果然象个男子汉,不但把今晚的事儿全讲了,连当年与田川父母间的秘密也交待了。
老四见青豆挺安静的,没什么反应,就放心地睡大觉了。
他哪里知道,他睡后,青豆哭了,把自己关在卫生间泪如雨下。
她的心里如同海啸般激荡,一夜都不曾平静下来。
第二天一早,青豆带着女儿走了,再没有回来。
再见面时,就是去离婚的那天。
这次,老四再也无力留住他了,他为自己的胡来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留下一生的痛。
青豆把房子、存款都留给老四了,只带了女儿走。
老四从此便堕落了,那些毛病不但全回来了,还放大十倍,光芒万丈,谁见谁摇头。
他狂喝滥饮,一天三喝,不喝睡不着觉。
他打牌打得也狠,有时一天输掉好几百。
他不再那么勤快干活儿了,一周干不了两天。
谁用钱都行,不管多少,随便用吧。
几年的工夫,老四的楼就卖掉了,弄了所草房住着,才四十几岁,就变得跟六十岁老头一样老。
有一阵子觉得嗓子疼,也没在意,等疼厉害了,去医院一查,竟是晚期癌。
医生让赶紧住院,他也不听,跟没事儿人一样走了。
他去县城学校看女儿,是偷偷看的,见女儿长得亭亭玉立,跟她妈一样好看,他都看痴了。
正想去和她说几句话时,却见青豆来了,是开一辆名车来的,穿戴好阔气,戴着大墨镜,虽是近四十岁的人了,风采不减当年。
从副驾上下来一个男人,竟是田川,那个和自己喝酒的家伙。
老四大怒,真想冲上去扇他,可下一刻,他又看开了,觉得青豆跟他也挺好的。
自己给不了青豆幸福,那小子是可以的,女儿也不会过苦日子。
了却这件心事儿,老四就回家靠时间了,想吃啥吃啥,想喝啥就喝啥,自己说了算。
在最后的几天,他让人联系了青豆和女儿,想见一面。
他们来了,见他变成这样,眼睛都湿润了。
让他想不到的是田川也来了,这人没有幸灾乐祸。
在给青豆和女儿留下遗言后,他单独和田川对话。
“你还恨我吗?”老四躺在床上,说话很吃力。
“我不恨。”田川很泰然。
“不,你应该恨我的,要不是我,你们早就在一起了。是我对不起你们。”
“别这么说,我也对不起你。”
老四不解,睁大了无神的眼睛望着他。
田川羞愧地说:“那天晚上,你遇上我,不是偶然的,是我制造的必然。”
老四愣了愣,算明白了。
他颤抖着握住田川的手,对他笑着,这一刻,他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