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结束后已经是夏天了,我是在大学图书馆阅览室里度过的。往往阅览室一开门我就来,等关门我才走。就是周末,我在家里也学习不停,我一心读书,不问世事,如此用心,以至于还延续着这场审判带给我的麻木不仁,始终没有恢复正常心态。
有时我也会想,其实,怎样对待纳粹历史并不是这次学生运动的主因,而只是一种表达方式。要说主因,两代人之间的冲突才是,是这一代与上一代之间存在着代沟,才推动了这场学生运动。我们的父辈在第三帝国时期没有做他们理应做的事,使得年轻一代大失所望。天下父母对于子女都寄托期望,而子女要想从期望之下解放出来,也是常规。
天下只有儿女爱父母才是唯一不需要承担责任的。
什么是从事法学史研究?那是在过去和今天之间架设桥梁,那是对历史和现实两者进行观察,并且活跃于这两者之间。
有许多个夜晚,我都只能睡上几个钟头,我干躺在那儿,就是睡不着。我把灯打开,拿起一本书,眼睛却睁不开;我把书搁到一边去,关上灯,却又睡不着。于是我只好朗读,高声朗读;我一高声朗读,就不困倦了。
我索性给汉娜朗读,在录音机上给汉娜朗读起来。我花了好几个月,才把磁带邮寄出去。
在为《奥德赛》录音时,我注意到了一点,高声朗读不如自己轻声阅读那样,容易让我集中注意力。后来,这情况有所改进。当然,朗读也有学校,持续时间比较长,但也正因为如此,才使得朗读者能够把内容深深铭刻在脑海里。对一些我朗读过的东西,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
后来我自己也开始写作了,就把自己写的东西拿来给汉娜朗读。
我只朗读书名、作者名和书的内容。等到内容读完,我会稍微等待一会儿,再合上书,按下录音机的停止键。
当交流到第四年时,从监狱来了一纸问候:“小家伙,上一个故事特别好!谢谢!汉娜。”
看得出来,汉娜写字时用了吃奶的力气,真正是力透纸背。
第一眼看上去,会以为那是小孩子的笔迹。但是,小孩子写字,即使同样不熟练、不流畅,却不会使出那么大的劲道。为了把直线变成字母,再把字母变成文字,汉娜看来要克服种种阻力。
可我读着这篇问候,内心却冲满喜悦和欢欣。
“她会写字了!她终于会写字了!”
汉娜能够鼓起勇气去脱盲,这就标志着她已经从幼稚向成熟迈出了一步,这是启蒙开化的一大步。
我仔细观察了汉娜写的字,看到她为此付出了多少精力加辛苦,我不禁为她骄傲起来。与此同时,我又为她悲伤,为她那迟到和错过的生活而悲痛,为她整个生命的姗姗来迟、生不逢时而感伤。我想着,如果一个人错过了最佳时机,如果一个人太长时间拒事情于千里之外,如果她又太长时间被事情拒于千里之外,即使最终她开始亡羊补牢,并且乐在其中,那也可能为时太晚。我又转念一想,或许根本不存在“太晚”的事情,而只是“晚不晚”的问题吗?或许,为时虽晚不也总算是聊胜于无吗?我实在搞不清楚。
我从来没给汉娜写过信,但是一直为她朗读。要知道,朗读本来就是我对她讲话、同她交谈的一种方式。
我把她写来的所有问候都保存着。她的书法也有所改进。起初,她写的很工整,却很不自如,到后来,就轻松自信多了。然而,她的字始终没有达到熟练的程度,却表现了严谨的美,看上去,就像出于一位老人之手。只不过,那老人一辈子也没有写过多少字。
汉娜终有一天会出狱的。当时,我从没产生过这个念头。
问候信和录音带之间的交流就这样正常、这样密切。
汉娜出狱前的一个礼拜,我去探监。
“你长大啦!小家伙!”
“你就要出来了,我真高兴!”
“是吗?”
“当然是!你要住在我附近,我还不高兴吗?”
“你现在书看的很多,是吗?”
“就算是吧。能有人给朗读就更好了”。
“现在都结束了,是吧?”
“为什么该结束呢?”
“你学会了看书,我是多么为你高兴对你多么佩服。还有,你的信写得多好啊。”
“我下礼拜来接你,好不好?”
“好!”
“那么,是悄悄的?还是可以搞的喧闹欢快点儿?”
“悄悄的!”
“好吧。我就悄悄的来接你,不放音乐,也不开香槟酒。”
“好好的!小家伙!”
“你也好好的!”
我们就这样说了声再见,在我们内心深处说再见之前。
汉娜出狱前一天,再天色微明时分她上吊死了~
难道经历了多年的孤独之后,这世界就变得这么难以忍受了吗?难道这个人宁愿自己结束生命,也不愿意从修道院、从隐居地重新回到现实中来吗?
我仰望着这张脸,天长地久一般,那长逝永决了的脸,忽然复活了,变做了汉娜年轻时候的模样儿。我一边在想,此情此景,一般在老年夫妻之间才会发生。对于女方来说,跟前的老头子永远是英俊少年;对于男方来说,老妻也永葆着少女的娇妹妩媚。这一切,为什么我在一个礼拜前居然没有看出来呢?
汉娜的死有一个人被关了很多年无法去接受外面世界的恐惧,有对自己曾经犯过罪的忏悔,有对米夏的绝望(米夏的唯一一次探监,他们之间的对话看不出太多问题,语言可以休饰,但我相信,米夏由内而外发的表情骗不了任何人)。还有,还有那些我未读懂的绝望……
而这些都是致命的……
我对于汉娜还是如此刻骨铭心,简直叫我悲痛欲绝。我竭尽全力抵制着、抗拒着这种欲念,这股情只能穿过汉娜、穿过我的现实,掉头而去;只能穿过我们的实际年龄、穿过我们的现实情况,不留痕迹。
我也突然明白了,那种对于汉娜的情欲虽然附着在她身上,却其实与她无关。那不过是一种不如归去的欲望而已。
我们的生活层层叠叠,下一层紧挨着上一层,以至于我们老是在新鲜的遭际中碰触到过去的旧痕,而过去既非完美无缺也不功成身退,而是活生生地存在于眼前的现实中。
汉娜留下的钱最后被米夏以汉娜的名义汇给了“犹太人扫盲联盟。”(这大概是这些钱最好的去处……)
该联盟给汉娜发了一封电脑打印的短柬,对汉娜的捐赠深表谢忱。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站在汉娜的墓前~
看到这故事已经完了,曾看到网上有人问:米夏与汉娜之间有爱情吗?
他们相遇的时候米夏15岁,汉娜36岁……
他们之间分开过,彼此没有一点消息,各自为生。
八年在法庭上的重逢,到后来的一系列故事,我们看到了米夏的内心世界,揣摩着汉娜的心思,我不敢说他们之间有爱情(又或者是曾经走过)或是没有,但我敢肯定的是汉娜是米夏在意的人。汉娜在监狱度过的漫长岁月里,那些磁带是米夏精神的支柱――希望。有人愿意陪着你度过最难熬的岁月,这对于陪伴与被陪伴的人都是幸运的,这陪伴足以支撑着汉娜度过生命里最后的也是最没有自由却还有一丝希望的难熬的日子。
人的内心世界是极其丰富的,即使是当事人本人很多的时候都无法给自己的某些行为寻找一个合适的理由亦或是借口。有好多事情也许过些时日我们会懂,有些也许一生都不会读懂自己。
这一路不管我们如何走,在面对选择的时要慎重,我们不可能那么明智可以让每一次的选择在日后都可以不那么遗憾。
但至少我们应该选择让日后少些遗憾……
图片均来自网络~
(如果我的摘抄或是愚见可以让你去阅读《朗读者》,而你恰好在里面读到了不一样的米夏和汉娜,思考到不一样的人生那么我很幸福~)
我相信了莫言对我说过的话,最好的小说一定是叫人欲哭无泪的。
――作家 毕飞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