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削瘦的脸庞泛出一阵黄色的暗光,寸把长的头发直立着,深井般的眼睛散发出捉摸不定的光。
他用苍遒有力的手捏着一枝黄色烟管,烟管的一头已经发黑,用隶体“一”字胡表明他的冷峻,理性。额头上像用斧子胡乱砍过的树丛的深深沟壑镌刻着亘古不变的信念——就像他身穿的牙黄羽纱的长衫上的粗布滚边,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他是鲁迅。一代伟人。以一个战士,一座孤峰的形象屹立在世间,岿然不动。时常他像一尊佛一样倚坐在我家书房的椅子上,吞噬着透明的月光。于是他那瘦长的身体渐渐变得明亮起来,硬得像块铁板似的脊梁也发出金属般的光泽,光晕一层一层地蔓延,黯淡了夜的脸庞。
我喜欢在深夜看书,从前陪伴我的只有那盏发着橙黄色光的台灯,现在多了他——鲁迅。他总是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抽着旱烟,浓厚、锋利的眉毛拧着死结,喷吐的烟雾也凝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
我不敢靠近他,却又极想靠近他,我不语,他无言,大家就在寂静的夜里相安无事。
在我每每看书看得眼睛发涩的时候,便喜欢抬头看看他。看向他的目光每每都带着敬畏,他就像一座山,巍峨耸立。时间仿佛在他那静止了,他永远只有两个动作,看书和写作。我看着他,仿佛看到一个一个鲜活的灵魂从历史的深处走到面前,或孤影徘徊、喃喃自语,或怒发冲冠、针锋相对,这是一个孤独伟大的灵魂的追索与探寻。窗外茫茫夜色,月光沿着他那永持挺拔的脊梁倾泻而下。无法言说。
我从未尝试与他交谈。因为害怕这个只在教科书中出现的人突然变成虚幻。
我总在恍惚中看见他的身体分离出另一个影子——两个鲁迅。我认出来了,一个是教科书中的,一个是文学中的。我在空白的草稿本上写下“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然后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咳嗽声,这咳嗽声平常也经常听见,但此时的有些不同,就像风吹入山谷里。
椅子发出吱呀声,他慢慢走近,眼里透着的光像一把利剑插进我的灵魂。
“你懂吗?”他用手抚着那行字,“你懂这句话真正的意思吗?”
不知为何,我并不惊诧他会来和我说话。
“懂。”当我迎上那目光,又连忙摇摇头,“不懂。”
他开始吃吃地笑,我在一旁细细打量他,被他这不知所云的笑冷不丁地吓了一跳。
“把希望寄托于民众,但民众还没有觉醒,他们对我的希望还不能理解,我把我的鲜血敬献给祖国,誓为中华民族的解放而牺牲。是这个意思吧?”我问道。
他那对粗重的眉毛挑了挑,眼里又迸射出光来,穿透了夜色,穿透了历史。
“现在中华民族已经解放了,先生可以放心了。”
他摇摇头:“我不过是浅薄的激进主义者罢了。”
“那都只是极少数人对先生的污蔑罢了,先生无须挂心。先生的品质,世人都是知道的。”
他又笑笑,带着一丝凄凉与坦然:“后人如何评价我,我不在乎。我不是鲁迅,也不是他人。”
我满面疑惑地望着他,又宽慰道:“先生,如今中华已经崛起了,离不开您的战斗啊。”
“莫要哄我了,我只是一个没有枪杆子的战士罢了。”他再猛地吸了口烟,他的烟似乎就没停过,“中华崛起了?远远没有。”
他转过身去,慢慢地坐回那把藤椅,喃喃念叨着“小红象,小红……”
鲁迅先生用笔杆做枪杆,从医者变为文者,又从文者变为战士。在那个黑暗的年代,他是一名孤独的觉醒者,面对还在混沌中的人们,他用血造出一条路来。
晚上我没有再看见鲁迅先生,他消失了。书房里空荡荡的,那股熟悉的烟味也没有了,风和树叶的声音在低吟。
我看见了他留在我桌上的字条:
人生最大的痛苦就是梦醒之后发现无路可走——而中国,正需要这样一个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