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耳旁总响起村里那条河浩浩荡荡奔涌而去的流水声,仿佛又听见那首童谣:“小河流水哗啦啦,青蛙都在叫妈妈……”
小河的水从村头流过村尾从东流到西,像妙龄女郎那一头柔顺的秀发,又像是谁落下的裤腰带系着整个村庄。村里的人都是吃小河里的水长大的,早些年早晨起来河岸边站满了人,妇女的捣衣声、卷着裤脚站在河水里刷牙洗脸的男人、淘米洗菜的、大家有说有笑,小河边成了村里的“闲话中心。”
小河不光是大人的娱乐圣地,更是孩子们的“伊甸园。”到了夏季,在那个还不知男女有别的年代,一溜烟的光屁股排着队在桥上助跑,“啪”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扎进水里砸出一个个巨大的水花,都在水里探出个黑黢黢的“毛脑袋”,活像一个个的水鸭子。我的童年因为要帮家里分担家务,总不能赶在最热闹的时候进去嬉戏,这也是童年一大憾事。河的上游闸门一关,水就哗啦啦往前奔流而去,水里的“水鸭子们”被冲得四处四处逃蹿,乱成了一锅粥。
泄洪了以后,我们挽着裤脚提着小桶在河泥里四处刨洞找螃蟹小鱼小虾,再不济在郁郁葱葱的水草里踅摸了满满当当一桶螺蛳回家。用清水泡上几天,夹掉屁股,生姜大蒜辣椒热油一爆炒,用手拿起往嘴里送,吸足了一口气,那螺蛳壳里的汁水都入了嘴,手指头也不往舔干净。那真是童年不可多得的美味。
小时候河底长满了水草,绿油油的、飘飘荡荡的。村里老人常吓唬淘气的孩子说那是水鬼的手脚,等你下了河就把你拉了去。
“阿翔淹死了!”有天我放学回家,刚一进村就听见村里人都在议论纷纷。阿翔是个胖乎乎的孩子,每次见他都笑呵呵的。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这在童年的我们心里留下了一个可怕的念头:那条河会吃人。小河里总能消停几日甚至一个夏季,因为总有人说梦见死去的阿翔托梦来说自己在水里好冷,要拉一个人来作伴。
我爷爷也是被那条河吃掉的。大概在我三岁的时候,爷爷喝多了酒出去放牛失足掉进了河里再也没上来过。人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断了气。“小河会吃人的”,年少的孩子既爱着这条河又畏惧着这条河。
到了涨水的季节,河里的水满满的,周边的稻田都被淹了,大人愁死了。我们孩子却开心死了,因为涨水了,桥淹了,不用去上学了。一个个地挽着裤脚,打着雨伞在河水湍急的桥面上摸索着走来走去。偶尔上游冲下来一头死猪,一节木头一堆空瓶子。听村里老人说,在那个贫穷的年代,能够捞上一头死猪够一家老小吃上半年的,简直是中了头等奖了。
老家有个习俗,叫做“纳水财”,老家人相信水能带财。家家户户开年第一担水都是从河里挑回家,必须得放鞭炮焚香,大概是对水里生灵的敬畏和顺风顺水的美好祈祷吧。
年三十那天,村里男女老少都得洗这旧年里最后一个澡,里里外外衣服全都换下拿到河里洗。常常河岸边站满了人,妇女的捣衣声、孩子的嬉笑声、杀鸡剖鱼宰鸭都在这条河里。
小河安安静静地流淌着,默默地收纳了人们所有污秽,给人们以清洁。
为了防止水草疯长,如今河道底部也用砖头砌好水泥抹好,河岸两边也砌了水泥道,村前的小河如今更像是一个池塘,屯着一潭死水。家家户户都安装了自来水,也没人再去河里担水,上游捞沙船日日夜夜轰鸣着,浑浊的水流下来,村前的小河成了一条沉睡的“黄龙”,不再是少女那一头“黛丝”。
村里人死后,还是会从河里担一担水给死者擦拭一遍身子,洗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澡。“小河是吃人的”,这句话我大概信了,人们吃着河里的水长大,最后好像又回到了河的怀抱。
“小河流水哗啦啦,青蛙都在叫妈妈……”熟悉的童谣仿佛又在我耳旁响起,我又想起儿时那些枕在奶奶身旁听着河水哗啦啦的夜晚,静悄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