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地方,无论是外婆还是奶奶,统一叫阿嫲,无论是外公还是爷爷,统一叫阿公。虽然爷爷奶奶对我不好,外公也很早去世,但是外婆很疼爱我。所以在我的字典里,阿嫲是外婆独享的。
听妈妈讲,在她五六岁的时候外公就去世了,阿嫲一个人拉扯着7个小孩。大舅因为是家里的长孙,从小被太婆宠坏了,即使外公去世后他已经基本长大成年,不但不能帮外婆分担家里的重担,还天天找阿嫲要钱。遇到年岁不好的时候,家里没什么收成,几个小孩吃饭都成问题,阿嫲就会独自坐在家里抹眼泪。那是一个无所依靠的寡妇唯一可以宣泄的方式,也是千百年来世界女人独享的宣泄方式。
从小我就跟阿嫲亲,爸爸在我六七岁的时候,终于找到一个比较不错的小生意,家里至少吃饱穿暖没有问题。但是这也是一个出卖苦力的生意,需要爸爸妈妈齐上阵,因此我跟弟弟经常被丢到外婆家里。冬天的晚上阿嫲会把我两个小脚丫夹在她的两腿之间,早上起来的时候会带着我坐在灶台边,她做饭,我烤火。夏天是个收获的季节,除了有前院种的葡萄树,后院长的水蜜桃,邻居家的芭乐龙眼,还有维持一家一年口粮的花生水稻。这些林林总总,极大地丰富我童年的零食。阿嫲有时会把吃不完的菜、花生、水果等拿到街上去卖,换取一些现金。这个时候我就发挥作用了,虽然年纪不大,但是算账算得溜,总能帮阿嫲精准地算出一共多少钱,需要找人多少钱。
待我慢慢长大到初中,开始有自己的零花钱了,想起阿嫲那么苦,总想着对她好,让她多感受下我对她的喜爱。所以我偷偷存起一些零花钱,只要一去阿嫲家里,就给她买吃的。虽然她总说不用, 但是内心开着花,脸上的褶子都挤到一起。人是一种特别神奇的动物,我自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大方的人,即使现在工作了,依然对自己不大方,但是当时有一块钱我愿意给阿嫲花一块一,她越花我的钱,我越开心。即使钱不多,即使钱是爸妈给的,只要阿嫲花了我的钱,我就觉得自己特本事,可以轮到我照顾她了。
大学毕业后开始工作,每个月拿着自己小几千的工资,那时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富有的人。每次到阿嫲家里,都是大包小包地提,也可以在过年的时候昂首挺胸地给阿嫲包红包了。记得有一次,一个邻居跟妈妈说:你女儿跟个番客(东南亚归国华侨)一样,买了一堆东西给你妈呢。
我们总以为来日方长,总觉得自己还小,父母还年轻,阿嫲还健壮,忘记了生老病死,人生常态。阿嫲先是患上高血压,因为她没什么收入,经常舍不得吃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吃。在我承诺承包了她的药以后,才相对比较坚持吃药。但是随着年岁增长,在一次次的不记事中,阿嫲还是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也是常说的老年痴呆症。即使我是她亲爱的外孙女,也逃不过被忘记的命运。在那期间,我看过一本书,叫《她们知道我来过》,对于患上老年痴呆的老人的照顾,是一件会让人崩溃的事。庆幸阿嫲有三个女儿常年照顾,特别是小姨,在阿嫲最后两年里基本是贴身照顾。是几个阿姨让阿嫲的晚年生活过得比较有质量且有尊严。我由于工作在异地,一年仅有的几次放假回去,能给阿嫲的也就是很微薄的几个小时陪伴以及一点现金。
由于惧冷,我总是很害怕冬天。阿嫲可能怪我工作后看她次数越来越少了,所以她选择在一个寒冷的冬天离开了。我设想过无数次阿嫲离开的画面,以及自己会如何撕心裂肺。可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了,我反而非常淡定,一脸平静。我平静地在小舅家里为阿嫲守夜,送她去火葬场,看着她进入高温炉,最后成为一抔骨灰。她那瘦小的身体被小小盒子装起来。工作人员后面说:你阿嫲缺钙啊,骨头都捡不起来。我听了再也忍不住,痛哭流涕,不知道是为阿嫲辛苦的一生不值,还是为以后再也没有阿嫲叫而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