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天空很明亮。泉山后面的空军学院学员仍然在马不停蹄的练习飞行。
我们围坐在一起,从教育超市买了几扎最便宜的啤酒,身旁是来来往往夜跑的学弟学妹,他们的欢笑声此起彼伏。我们抬头看天,有星星,也有飞机上不停闪烁的小红点。
那时候,我们第一次涌起一种复杂的感受,一边是即将离开18年学校生涯的不舍,另一面是即将踏入社会的心潮澎湃。
而摆在我们几个人身上的都是赤裸裸的现实。一向读书认真的珊珊,通过了省招村官的笔试,在准备即将到来的面试。我们都笑"村官?会不会叫你去放羊?”她说,你们傻不傻,苏南哪有放羊的村。村官是跳板,后面考上公务员就好了。"
对的,我们就是这么傻,没有人为我们安排工作,也没有人告诉我们自己要什么?更不知道会嫁给什么样的男人?过怎样的生活。
8月初的盛夏,珊珊通过了面试,正式成为带有事业编制的省招村官。她打电话说要来苏州玩一趟。
我们在十梓街的苏州日报社门口,等小薇一起。此时的小薇,很幸运的成为某报的夜班编辑。报社的保安不准我们进去等,我和珊珊只好坐在报社对面那个公交站上等候,望着夜空中猩红的五个大字“苏州日报社”,还有很多时尚漂亮的女记者进进出出,我们都没有说话,心里却有千帆过尽。
小薇兴奋的跑出来,喘着气说,今天好幸运,没有大改,如果主编大改,我就要到下半夜2点才能下班。
没有暑气的午夜,吹起我们的长发,那时候,我们很爱自己的头发,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的很长。我们并排走过深夜的十梓街,心里是对未来满满的期待。
她们问,小慈,你找到工作了吗?
我说,我想骑马走天涯,仗步看夕阳。
她们说,你首先得有个马啊?
我说,哈哈,所以我先要去找个肯德基的兼职做做,然后存钱买马呀。
她们笑:"等你买好马,我们送你个马鞭,让你和你的马儿飞奔.......”
我们哈哈的大笑声震颤整个午夜,连出租车司机都以为我们是醉酒的姑娘,仔细询问才敢载我们。
那真是我极度迷茫的一段时间。
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我只想着能有场旅行,去看看世界。但是,文艺的梦再美也敌不过金钱的现实。我的口袋里甚至拿不出200块钱,而我妈每天问我找到工作了吗?
此时的悠悠顺利成为一名小学语文老师,她是个好姑娘,耐心,善良,喜欢小朋友,理所当然是个好老师,她教的班级,考试也是稳居全年级第一。然而,她说,"你们知道吗?我不是定向师范生,只是持有教师资格证的普通大学生,所以我没有编制,直接导致我的收入 只有编制老师的一半,无论她们的教育水平如何.我始终是个临时工。
这种挫伤是很无力的,我们以年轻的热情,和最大的努力去好好工作和生活.但生活却有她自己的规矩,我们只能遵守,包括面对一切不公。
在不公面前,有失意的人,自然就有占先的人,比如家境良好的苒夏,夏的爸爸是个工程老板,他万千宠爱都在这个女儿身上,在我们一个月只有500块钱生活费的时候,苒夏已经在买200一条的内裤了。但是,她身上没有一点坏公主的脾气,相反,她很善良,大方,除了偶尔有点小情绪,她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听从父母的安排。事实上,她的父母也有能力安排好她,比如汉语言毕业的苒夏最终去了某银行工作。我很好奇,都没学过高数的苒夏怎么面对银行的招聘面试。
她说,我根本就没有面试。据说有个名牌大学财经专业的人通过了面试,但是放弃了这个岗位。然后,我就接到了上班电话了。
我所不懂的东西,社会都会教我们懂。阶层与资源的配比,从来不公正。我想,好运气不会无缘无故降临在谁身上,如果有,也是几代人在努力。
终于,我也尘埃落定,在本镇的景区找到了工作。我有时候会笑自己,骑马走天涯的梦想是个笑话,天天在家门口看日出日落是事实。这也是一个人的命运,我逃不出这种家乡的禁锢,多半是没有勇气,更多的是我做不到一个人背了包,怀揣梦想,去远方的城市,然后把想念和孤单留给亲人。
起码,这山水草木也是陪我一起长大的。如今,我也陪它们长成。
于是,我没有买马,从一个在我家巷子里兜售自行车到小偷手中,买了那辆来源不明的自行车,开始了未来的路。
小薇说,她已经辞了报社的工作,因为实在无法忍受夜班。身为教师的父母为她找了一份代课老师的工作,没有半年,她又辞职了。据她说,这些小学女老师,每天都攀比化妆品,衣服,和汽车,实在与她们难相处,遂辞职了。
我一直问她,工作中自然有很多难相处的人,但我说一直忍着的,因为重新找工作的代价太大,而且不能保证未来就不遇到这样的人。
她说:生活是自己的,我不会反反复复的忍,如果工作性质和群体始终与自己格格不入,那我就选择果断离开,根本不会去考虑这工作多体面,多稳定,否则,自己和他人都在痛苦里活着。
果然,在她说下这段名言后。她又到了一家私企工作,但是觉得老板苛待孕妇,太过刻薄,果断辞职。亲戚介绍她去交警队做内勤,一周就辞职,她说,那里工作没有尊严,临时工内勤和编制警察之间有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一直认为,这是任性。
可她终于在一家大型旅游公司安定。爱旅游,爱摄影,爱文字的她,负责采点,拍摄,组织旅游线路。她说,这让她快乐,这让她感到生活有活力。
也许吧,我已经没有活力了。
我从景区被筛选进乡镇机关,感受着悠悠说的那种编制的困惑,也没有苒夏那种安然的境遇,我总是在一页一页的码字中寻找存在感,安全感,偶尔与同在机关的珊珊吐槽一下。
她说,她的十一假期被安排去看护信访户,整整7天,她陪着她在宾馆聊天,聊到她看着窗外感觉心灰意冷。
有时候,她也会说谁谁比她后进来,也提拔了,谁谁能力不如她,也提拔了。
我说,你有没有考虑过离开。
她说,考虑过,但是不敢。因为已经年仅三十,有儿有家,哪里敢轻易放弃,每一粒米都与工资息息相关。
我说,我也是。至今没有筹到买马钱。
我们都没有小薇那种斩钉截铁,也没有悠悠那种安于现状,更没有苒夏那种天生命运,我们在夹缝里生存,一边是劝自己命若草芥,一边又鼓励自己,天上有阳光。在欲望与无助中,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又无比沉重。
命运很少向普通人开窗,比如悠悠在唯一一次符合报名条件的教师编制考试中,获得了第二名的成绩,而她又恰好发现第一名是不符合报名条件的。她信誓旦旦要去举报,她的父亲告诉她,第一名是区领导的孩子,你爸爸我不过是个村主任,你以为你能举报什么?这个岗位你即使上了,那么下去的有可能是我,而你后面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悠悠没吭声,回了房间。从此,再也没有报过考试。她说,孩子喜欢我,家长喜欢我就行。
是的,命运就是这样,开开玩笑,关上窗。把你当初的理想关在窗外。
珊珊说,她曾经想当一个好村官,给街道的阿姨打成一片。却没想过,在一个节假日去限制别人和自己的自由。
苒夏说,她们部门要派个人去乡下网点,一个是孕妇,一个是体弱多病,她是部门唯一的选择。但是 她爸爸晚上去了行长家,第二天会上宣布她不用去乡下网点了。
小薇说,她是爱这个热情奔放的工作。边摄影,边记录,可让她跟拍百旅会,跟着1000多个老年人拍一天,满镜头的皱纹,拍这拍着要吐了。
悠悠说,她已经没什么追求,教案年复一年,孩子保证安全,在家里办个暑期班,把少的那部分钱挣回来。
我说,我什么不想说。在机关的窗户里最远能望见的是七子,姑苏山,我小时候常在山上玩,至今也没离开,我的身上可能有个圈,命运给我的范围就这么大。
再也没有拎着扎啤看星星的夜晚。
每次相聚,都怀着没带孩子自己跑出去玩的内疚。相谈的无非都是吐槽,婆婆不肯帮自己带孩子,老公贪玩不回家,贷款压力好大,单位里有个天天穿不同衣服的女人原来是小三.......
梦想这碗鸡汤,真是迷魂汤,迷失在生活里,根本没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