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十六岁

武威的天气依旧是那么干燥,重离子院区的景色,依旧是那么美丽,东湖的蛙声阵阵,时不时与湖中篱笆房中的大鹅遥相呼应,让人想不起来这是一个医院的存在,没有那么压抑与无聊。夜间病区患者都很平稳,没有做过多的处理。病历也已写完,这样平稳地值班,一年中没有几次,实属惬意!每每这种时候,少不了一根黑兰州,伴着打火机的声响,第一口入喉,入肺,入脑,眼前的烟雾缭绕与大脑中的虚无缥缈,可以让你短暂的放下所有,时间暂停了,空间僵住了,我成了我!这短暂的享受。

我不知道是该赞颂命运还是该诅咒它,就在今天,他和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一个一蹶不振的玩笑。交完班,处理完手头的患者,拿着体检单和同事去体检。进入超声室前有多高兴和轻松,出来超声室后,我就有多沮丧和失落。冰天雪地,天壤之别!我被告知左侧肾上腺有一5公分左右占位,和胰腺界限不清。天塌了!我甚至于没有了往前再走一步的勇气,我一个人徘徊于重离子门诊2楼大厅,呆望着趴在窗户上想往外飞出去的那只苍蝇,明明前途一片光明,却又无能为力,无可奈何。可能这就是命运使然吧,人生海海,一地鸡毛!三十六岁,在这个不允许掉链子的年纪,不是链子掉了,是轱辘折了。

我觉得恍惚间我灵魂出窍了!在后期的查CT及做核磁共振,去搞清楚这个占位性质的这一段时间里,为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奔波于医院的影像科,毫无知觉。我的灵魂在我的头顶陪着我,看着我,他看着你的无助,沮丧,看着你和同事们打招呼时的强颜欢笑,看着你查房时对患者的强装镇定,他告诉你,算了,放弃吧,把病人交给同事了去好好看自己的病,因为病人对病人的查房已经显得毫无意义。你在病房时已经掩盖不了那种焦躁与无助,以及那种迫不及待地想逃离。一夜之间的角色转换已让我没有了感觉,现在全身上下就一种感受,麻木不仁!

九月的重离子院区秋高气爽,东湖旁的杨柳在微风的抚摸下搔首弄姿,宛如一个美少女,楚楚动人,性感而又不失端庄,那种美的压迫感,让人有些欲罢却又不能!湖水在阳光的映衬下泛着微绿,一只老蛙,鼓着腮帮,满脸生气地盯着水草上的飞虫,飞虫气定神闲完全没有感受到危险的临近,他正享受着阳光沐浴的力量,感受着这漫长一夜不曾感受了的温暖。远处湖中篱笆房中的大鹅,一个接一个地扑腾着翅膀,跃入水中,伴着一声声低鸣与高亢的呐喊,宛如演奏着生命的交响乐。它告诉你,宁静与嘈杂在一瞬间就会被打破,生命的轮回就在这美丽的时空中时时演绎着,该来的会来,该走的会走,谁都逃不过命运齿轮的拨弄,就像这湖水一样,虽是死水,却在它的怀抱里,时时演绎着轮回,生离,死别!我与我就这样在湖畔静静的站着,谁也不打扰谁,这种好久没有的惬意与舒适包裹了我们,我们尽情地呼吸着这种久违的感觉,生命要是在此刻永远暂停该是多好啊,这一刻没有纷纷扰扰,没有工作,没有父母,没有小孩,没有妻子,没有兄妹,没有柴米油盐酱醋茶,没有领导,没有腹腔里的肿瘤,没有好多,就只有我和我!

我想,我要是此刻能变成这一湖死水,或是水面上的那只飞虫,湖畔的那只老蛙,湖中的那只大鹅,该是多好,尽情享受这一世的聒噪与安静,短暂与美好,这可能是我所向往的生命该有的样子,只有美好,没有痛苦!我这是对死亡的恐惧吗?突然,我对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作为医生,我不该有这种想法,见惯了太多的生死,应该回到现实中,勇敢的面对这一切问题,生命之所以有意义,就是在生命的历程中,你会碰到一个又一个挫折,坎坷,认真对待它,就有了痕迹,就有了颜色,死亡其实并不可怕,不知道是谁说过这样一句话,活着的时候感受不到死亡,死亡的时候亦感觉不到死亡,因为那时候你已经死了,所以无所谓惧怕!我这样宽慰自己,我鼓起勇气,是拾起了继续活下去的力量,确切说是硬着头皮麻木地走下去。

我与我商量,思绪万千,要捋一捋了,要捋的事情太多了。

不论怎样,先往清楚查吧,搞清楚疾病的性质,再作决定,见过了太多的恶性肿瘤患者,看过了太多的痛苦,看过了太多的坚强与抗争,轮到自己反倒一地鸡毛,没有了理性,完全麻木不人了。

人啊!当你遇到困难时,才能完全体会到同事,朋友,亲人的重要性。影像科的赵主任平常与我交际不多,但经过这次的交流,的确,主任是可交之人。第一次去找主任是要去做CT,医院做CT的程序是先挂号,然后医生去开,开好后到门诊去缴费,然后到影像科去做,看病也一样的程序。想着后期得住院,等查完了住院再开,就直接去了影像科,找到主任,说明来意,主任二话没说:“做,费用的事情以后再说,直接做平扫加增强,你不要有压力,我看你状态很好,又没有症状,我觉得没事”。这句话给了我底气与信心。做完CT,结果大概要等4个小时才能出,不想上班,和科室主任请了半天假,我去了医院旁边的沙漠,一个安静的不能再安静的地方。我选择了在崩溃中前行,不论结果是好是坏,都应该捋一捋眼前棘手的事情。我不知道在我这个年纪遇到这样的事情该咋办?思来想去,暂时还不能告诉别人,包括至亲,先和自己商量一下吧,也只有和自己商量。我要先安静下来,我觉得沙漠是世界上最安静的地方!由于政府的规划,我们医院搬迁到了远离市区三十公里的沙漠边缘,确切说是腾格里沙漠边缘。大概原因可能是因为环评要求,也可能是因为地价便宜,政府的行为有时候让人摸不着头脑,就不说了吧!这地方毗邻荣华集团,开车进入荣华厂区大门,沿着主路行走约十公里左右,就进入了沙漠腹地。笔直的公路,金黄的沙丘,安静得像死了一样。能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和轮胎压过马路的声音。这种感受能让你暂时忘却烦恼,你可以舒服地享受这片刻安宁。我想,人死了以后也可能是这样吧。心无旁骛,就像一粒沙子,安静地融入这路边的沙丘中,随风而动,可以躺着,站着,也可以滚着,尽情享受这阳光的暴晒,也可以享受暴雨的摧残,毫无知觉。风雨过后我依然是我,生活的普通这样过,生活的复杂依旧这样过,灯红酒绿的烟火人间于我而言只是过客!

我选择了一个比较平缓的沙丘,将车停在了路边。一口气爬了上去,也没觉得累。脚踩在沙丘上,每一步那种绵软的沉重感,让我想起了这些年经历的种种,温柔且厚重,琐碎而又绵长。躺在上面我将自己融入到沙子里,我成了一粒沙子。我侧眼看着我的同伴,形态各异,但却都没有了棱角,这是岁月千锤百炼的痕迹啊!我闭上眼,享受这独处,享受这难得的清欢。

我的灵魂在我的头顶看着我,四目相对,我对他说:“我死后,你去哪?”他愣了一会,告诉我:“前七天,我会回到父母和孩子,妻子的身边,和他们做最后的告别,护佑他们的周全,因为这几天他们心力憔悴,容易出事,过了七天后,我便要过奈何桥了,我想,嗯,孟婆汤我就不喝了,喝了它,我会忘了一切,此生太短,我的家人,朋友,师长,亲友,我都不想忘了,特别是父母、小孩、妻子、兄弟姊妹、我实在是太爱他们了。我想着直接过奈何桥,逃过孟婆汤,从黄泉道上直上天梯,上天堂,继续护佑他们的周全”。“你满意不?这回答。”他悻悻地问我。“要是这样,那就最好了。”我哭着回答。“那你为什么哭了?”“因为我不相信”。“所以说,后边的事情还得你自己完成,你想一下,你现在有50%的机会,如果病灶是良性,那就是虚惊一场,如果是恶性那你也不会很快就死去,你还有一段时间 去安排后面的事情,所以现在你需要坚强,勇敢地面对一切。人的一生可能窄若手掌,也可能宽若大地,你现在需要的是坦然面对,而不是将眼泪种进身边的沙子里”。我的灵魂此刻成了我的说客,而我此刻却泪如雨下,卧听风声,静享其美!

思绪是零碎且有混乱,却又始终离不开一个主题,我如果倒下了,父母孩子妻子咋办?乍一想,其实难的是活着的人,死了的却是一了百了,没有了任何知觉,归于自然。父母目前年近七十,母亲身体尚可,父亲胃癌术后。虽目前尚无大碍,但已经不起任何打击,我就像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样,我好着,他可以始终揪住,可以快乐的笑着,开心的跳广场舞,无忧的哄小孙子开心。可以没有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概念,以及日常琐事的烦扰,可以和母亲活成同邻人中的神仙眷侣。我倒下,稻草断了,希望没了,天也塌了!以后的以后将怎样活下去?

两个孩子始终是我心中那根最柔最弱的弦,我不敢想象,我的两个小棉袄,以后将会过得怎样,一想一碰,心疼得要命。我从小生活在一个充满父爱,母爱的家庭,父亲的宽容,大度,对生活的倔强及坚韧至今影响着我。母亲的细致,无私,包容至今围绕着我,我的幸福无人可比。我深刻理解一个健全的家庭氛围对孩子成长的重要性。而我的小孩,在不久的将来可能要失去这一切,变成一个没有父爱的孩子,承受着这些缺失度过童年,青年....,以前我有时候偶尔会想象两小孩长大后结婚,生子,为人父母的生活场景,那些庄严,快乐的场面现在想都不敢想了。

妻子是一个要强的人,她对生活的态度要比我乐观且豁达,我们相识在大学校园,共同走过了人生中最美的那段时光。现在一想,校园生活虽然青涩,但很甜美。自从参加工作,自从嫁了我以后,我们的生活始终是压力满满,充实的不能再充实了。和一起来武威工作的她的同学比起来,妻子这十多年来的辛苦和付出以及做出的牺牲和努力没人能比。然造化弄人,命运使然,对这些遗憾和辛苦的弥补将成为一纸空文和空口白话了。在以后的生活中,我的爱人将辛苦的拉扯着我们的女儿,坚强的活着,既当爹又当妈,承受生活给这个家庭带来的所有,容不得退缩,容不得悲伤,所有的无奈和心酸只能无声且毫不犹豫地咽进肚子里....

心好痛啊,梦已逝,心已碎,留下只是在为离开做准备,我要好好准备了。现在生活的一切都挤进了我的心里,把我和我的亲人挤到了两个地方,我想抱抱他们,想告诉他们一切,却又不能,我不敢靠近,我真正领略了天涯咫尺,我不知道这是无助还是无奈。

不知不觉时间将至中午,得回家了,回家按时吃中午饭是任务,也是责任。我起身移步,缓慢顺势移动,金黄的沙粒沿着我的裤缝、脚踝、丝丝缕缕,争先恐后的移动、挣扎,像极了此刻的我,狼狈而又强作镇定。站在路边,伸手去拍打身上的沙粒,我发现我的衣服上竟然一尘不染。我突然意识到,我的生活和对生活的态度竟然不如这一粒粒沙子,来去自由,超凡脱俗,可以漫天飞舞,面目狰狞,也可以晶光闪闪,松弛,舒适。不贪恋这世间的一草一木,来去自如,拿得起,也可以放得下!

吃过午饭,父母在厨房收拾碗筷,想帮忙又不让,陪孩子在卧室午休半小时后,送她上学,我珍惜与留意着与她们相处的每一刻的短暂与美好,享受着只有与她们在一起才会有的心理上的安稳,生活是如此美好,应该就这样按部就班!

到单位第一时间去找赵主任,影像科的大厅并不大,我却觉的走了好长时间,经过诊断室,主任正和同事们趴在电脑前研究着我的片子。

“东西长在胰腺上,不在肾上腺。”主任看到我说。

我多想听到的不是这句话,胰腺癌?我的心中咯噔一下,我要很快就死了,这是我当时的第一想法,我愣在了原地。

“主任,是癌吗?”我问主任。

“看着不像,但是你的十二指肠肠壁有些厚,现在不确定有问题没,如果有问题可能是来源于十二指肠,如果没问题,胰腺的占位多考虑是神经内分泌肿瘤。”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我就是医生,我明白如果患有肿瘤,转移意味着什么?我也知道,如果胰腺上长了肿瘤意味着什么。我也知道胰腺癌的生存期有多长。短短的一天多的时间,我的肿瘤从肾上腺到了胰腺上,现在又兜兜转转,转到了十二指肠和胰腺上。同样我的希望,盼望也从大变小。起初,我想着它长到了肾上腺就算切了左肾,右肾还可以代偿,至少还能有几年时间,现在一切都完了,希望大概率是没有了。我就像抓着一根稻草掉在悬崖上一样,不敢使劲,又不得不使劲。不使劲,爬不上来,使劲了,又有可能断了粉身碎骨。

我笑着说:“完蛋了”。

我不知道当时的笑容从何而来,是强颜,还是为了安慰在场的所有同事。

主任看出了我的心思,说:“先别这样想,咱们是干这一行的,首先我们现在应该把病搞清楚。其次,如果真得不好也得面对。明早做核磁,今天把片子发远程会诊,但是好的一点是,我觉得胰腺上这个东西不像是恶性,首先形态规则,包膜完整,偏良性的可能性大。兄弟,咱们凡事往好处想。”

我只能往好处想,也只能这样。班是没有心思上了,也没有时间上了,如果真的结果不好,我的时间所剩不多,我要把后面来不及做的事情做一下,哪怕是写出来。

我体检出问题已在医院传的沸沸扬扬。毫无疑问这是这两天最大的新闻。可谓一片惋惜,大家都在讨论命运的不公,也在讨论生命的意义,还在讨论上班的意义。我在从影像科通往自己科室的通道里,碰到几个相熟之人,他们想问又不敢问的神情与目光的闪烁,已肯定是知道了我的新闻。我的事迹、我的生平、我的工作经历、家庭、无疑成了这几天的热点话题。

在科室请了假,主任惊愕之外给了鼓励和建议。收拾完东西,我依次去查了房,给我所管的已经成了朋友的患者们依次告知近期要请假,我好像在和他们做最后的告别。此刻我好像已经不是大夫,而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我们成了病友,我已经适应了这角色的转换。回到办公室,我和小白依次交接了病人。这是战友之间的任务的交接,简单而又直接。就好像在战场上一样,一个倒下一个接着上,前赴后继,义无反顾。而让我更发愁的是,现在我要和家人做交接,该如何交接?我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幸福而又甜蜜的生活,曾一度让我自诩为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而现在,当老天把幸福和绝望同时强加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对父母,妻子,孩子竟无言以对。

要考虑和要捋的事情很多,乱的和麻一样!

我姊妹三人,上有姐姐,下有妹妹,排行老二。姐姐远嫁临夏,姐夫性格敦厚刚直,都为人民教师的他们生活还算优渥,不必担忧。妹妹与我同在武威生活,供职于一家私营公司。工作不累,薪水不高,补贴家用够。妹夫常年在外,供职于建筑工程公司,喜好烟酒,应酬较多,一年回家次数寥寥。两人长期两地分居,生活中闲言碎语,磕碰甚多,妹妹性格善良,怯懦不够圆滑,遇事单纯,不免担心。

父母年近七十,母亲双腿骨性关节炎,腰椎间盘突出,常年服药止痛,走路成跛。本计划今年为母亲置换膝关节,这计划可能要搁置了,无可奈何!父亲在我上大五时罹患胃癌,犁地时晕倒在犁沟,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在我实习医院甘肃省中医院检查确诊。在我农村老家,只要是检查出癌症的人,基本全部放弃了,这成了一种传统。也是思想和经济原因导致的结果。父亲在我的一再坚持之下做了手术,同时期和他查出患有同样疾病的人没有治疗的,大多在当年就已经作古,成了土堆。而父亲目前还健在,虽然2019年又复发,又做了一次ESD,身体状况稍逊以前,但目前生活还算喜乐。父亲在我的坚持和主持之下,经历了两次手术,生命延续至今。当然,这期间离不开父辈亲朋的支持,至今我依然忘不了坚持第1次手术时我的无知无畏,和主持第2次手术时的毫不犹豫。我的这两次坚持,让我在父辈和亲朋眼中,塑造了我懂事,有主见,有魄力的形象。父母也常因此而骄傲。母亲也常说,没有我的坚持,就没有我的父亲。他因有这样一个儿子而骄傲。这也是母亲常在我身边唠叨,催我生三胎,生个儿子的原因。

父母平时和我住在一起。早在2014年,新房装好后就基本全家搬到了武威。父亲在后期,间断地在老家和武威之间跑了两年后也稳定了。现都成了名副其实的城里人。刚搬过来时,父亲一时适应不了这小小城市的生活。母亲则由于带孩子无暇顾及,也无暇转换乡里和城里的生活,早早就适应了。父亲则不然,常年的操劳,养成了良好的作息规律,也无暇培养业余爱好。父亲不会下象棋,不会打牌,这导致刚搬来时父亲每天早早起床,收拾完家务后再无所事事,整天除了睡觉就是睡觉。父亲听力不好,也不和楼下的老头老太太沟通交流,这情形一度困扰了好久。近两年,我的生活渐入正轨,孩子也逐渐长大,家里琐事甚少,父母在小区认识的老乡也多了,加入了广场舞锅庄队,业余生活丰富。父亲身体虽瘦,却精力充沛,让去医院复查,怎样劝也不去,医院成了他最忌讳的地方。的确,医院这个充满希望和绝望的地方,压抑的让你透不过气来。不去也罢,父亲能维持现在的样子,这也是我目前所期待的结果。

说起父母,这也是我目前最难割舍的,父母所经受的艰辛和困苦,言之不尽。他们用尽全力,过着平凡的一生。

包括我们姊妹三人,父母共生了五个小孩。按实际排行,我排行老四,妹妹老五,姐姐老二。在姐姐身前有位姐姐,我身前有一位哥哥,均因肺炎夭折。在当时的老家因医疗条件有限,这种现象很普遍,在自己做了父亲以后才体会了父母亲在经历夺子之痛时是多么的无助和绝望以及那种噬心断肠的痛。

我爷爷是我们村的村医,自学成才,主攻中医,没有系统上过学,但对周边村镇颇有影响,口碑甚广。父亲也是一样。初时,父亲不是医生,是木匠,是我们那十里八乡人们口中的大师傅。盖房做家具无所不能,常年带着三叔和他的几个徒弟奔波于周围的村镇,45岁那年在给新堡供销社干活时,衣服袖子被刨床卷了进去,导致左手食指和拇指连同半个手掌差点被切掉,从此落下残疾。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父亲的木匠生涯结束了。为了能够继续养家糊口,也为了能够有人接班,也是机缘巧合,老家卫生院收到武威卫校的通知,爱德基金会为培训乡村医生,助力农村卫生事业发展,举办了一个为期三年的培训班,爷爷争取了这个名额,父亲顺理成章地去上了学,三年以后回乡当上了我们村的保健医,接了爷爷的班。说来也奇怪,武威这个父亲曾经向往,也曾经讨厌的地方,在父亲的余生却要长住于此,现在看来最后一口气也要留在这儿了。向往的是武威是我们市府所在地,在老家人的眼中这就是大地方,北上广一样的存在,这有大医院好学校,这生活的人,夏天能穿短袖能穿裙子,这只要有钱想买啥有啥,出门就可以买冰棍吃,上学不用翻山越岭。不用走几十里地的山路。讨厌的是,这也算是梦碎了心疼了的地方,我曾经的哥哥就曾因重症肺炎夭折于此。

父亲手受伤的那年,二叔雇了供销社拉货的卡车,将父亲送到了武威第10陆军医院,也就是现在的联勤保障医院。住院期间父亲做了一个梦,至今记忆犹新。夜间房门被推开了,我那夭折的哥哥进来了,来到了父亲床边,脖子里挂着绷带,一只手掉在里面,显然是手受伤了,模样依旧清晰可辨。“爸爸,我手骨折受伤了,没钱看病和你借点钱。”父亲有些困惑和生气,心想,你活着时我东挪西借,砸锅卖铁给你看病,你不在了还来找我,我的心已经疼过了,凭什么这样对我?这样想着还没有开口说话,梦被隔壁病友惊醒了。为此父亲自责了一晚上没有睡着,自责自己不应该那样想,应该在梦里给哥哥把钱借了,帮着给哥哥把病治了。神奇的是第二天,一位操着武威口音的中年妇女急匆匆的跑进父亲住院的科室,怀里抱着个手臂骨折的孩子。原因是带孩子逛街时孩子贪玩不小心手腕骨折,由于出门没有带多余的钱无法给孩子做检查,没法做进一步的治疗。着急得满病房跟人借钱。三十年前,谁会给一个陌生人借钱,何况都是病人,都拿的是救命的钱。父亲毫不犹豫将身上仅有的二百多给了她,也没有问名字,先治病吧。第二天父亲出院,也没有找着去要那二百多,父亲说:“我欠他的,这次还清了。”

一天一夜,父亲的梦被惊醒了,伤口也愈合了。至今,每每提及此事,谁都遗憾当时没有留下信息和联系方式,不是为了那两百多块钱,而是,两家人或许以后可以走动走动,我也多了一个兄弟,父母也多了份慰藉。也是冥冥之中注定吧,没留下联系方式也好。当时的梦和借钱这件事本就是机缘巧合,没有留下联系方式,父母可以幸福地认为他们的一个儿子又轮回到了人世,并且生活在武威这样的大城市中,也少了份牵挂。时光煮雨,岁月缝花,这烟火人间,遗憾很多,却也有些许美好,在我们不经意间,又来找我们。

父亲当上我们村的村医以后,家里的生活日渐宽裕,家里有二十多亩的山地,父亲在当村医的同时,和母亲两人操持着这些养活着我们的土地。地虽多,却是靠天吃饭,每天都在努力地干着,但收成却要看老天爷的心情。有时候干旱,太阳火球似的高悬在空中,感觉心都倍烤焦了,村里甚至感觉不到些许绿气,一片灰色。看不到收获的希望,但还是得到地里去劳作,万一下雨了呢?当然,这种情况,秋天基本都是板上钉钉的颗粒无收。有时候庄稼很好,可是庄稼还没有上打麦场,就开始涝了,那雨是连着一周的下,下的人心烦。豆子和麦子在豆捆和麦捆上就开始发芽了。这一年,要注定吃一年的芽面了。这种面,不劲道,很然,蔫了吧唧,吃在嘴里和和泥一样,虽然带着麦芽糖的甜味,但是整年都吃这个,滋味可想而知!有时候庄稼马上要收了,期待的丰收马上来临,突然间电闪雷鸣,黑云压头,指头蛋大小的冰雹噼里啪啦就从天而降,又是颗粒无收,幸存的只有埋在土里的洋芋。记得有一年冰雹过后,一家人去地里拾麦穗,走进地里看见那景象真是欲哭无泪,麦秆被拦腰截断,横七竖八的躺着,无从下脚。麦粒被打出来躺在湿土上,懒洋洋的呼吸着雨后的湿气,由于被雨水的浸泡,显得格外的饱满可爱,舍不得扔,可满地的麦粒靠人工根本拾不完。全村人都在地里,长吁短叹地哀怨声此起彼伏,平日里这群人对老天爷是无比尊敬的,只有这个时候,才敢仰着头,对着天骂娘,狗日的老天爷,摧毁了这一年辛辛苦苦盼来的希望!我们就在这一年旱,一年涝,一年冰雹,一年丰收的光景里慢慢长大,父母也在一年复一年的坚守中慢慢老去。 

我上大三那年父亲拉着架子车,从大门外往家里运煤,一使劲,肩膀上的绳子断了,朝门里面猛地栽了个跟头,头碰到了院子里的石板上昏了过去。又是妈妈和二叔,急诊拉到了华藏寺天祝县医院,经过检查以后,确诊为脑挫裂伤。由于颅内高压,呕吐不止,不敢耽搁,又被送到了永登县医院,经全力抢救才保住了性命。我从兰州赶到永登后,在病房里都没有认出父亲,一个头肿了三个大,至今我还忘不了母亲见了我之后把我抱住痛苦的场景。母亲弱小的身躯替我们姊妹三承受了太多太多。

我的父母就是这样在一年年的坚守与坚持中将我们仨拉扯大,其中的辛酸与痛苦可想而知。人们常说,父母的心在儿女上,儿女的心在石头上,这话一点也不假。自从成了家,当了父亲以后,我才深刻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有人说父母是搁在你和死亡之间的一道帘子,把你挡了一下。的确,我害怕父母的老去,如果能够维持现状,那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可事实并不能如愿。这次的生病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的这一问题,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父母的衰老也无法阻挡,我甚至现在反倒希望父母能加速老去,甚至在我走之前就能安详的走了,给我这个养老送终的机会,哪怕是送走父母的那一瞬我走也没有问题,我这样想是不是异常地自私?                     

晚上十点,妻子打来了电话,我知道消息被泄露了。接通电话,听见声音的那一刻心里是崩溃的。妻子在兰州进修,我不想给他太大的压力,过早的承受这一切,哪怕我多扛几分钟是几分钟。由于我体检出问题的事情在医院传得沸沸扬扬,影像科的同事把这件事告诉了她的闺蜜(我兄弟媳妇),弟媳妇又把这件事告诉了妻子。的确,女人保守秘密的时间超不过48小时!

电话那头,妻子说:“好着没?干嘛呢?”

“好着呢,没干嘛!”

“你打算瞒我到啥时候?”

“我想着查清楚了再跟你说。”

“两个人扛着总比一个人扛着要好,我是你妻子,你不给我说,那要我干嘛呢?况且你又没有什么症状,我觉得好着呢?我觉得我的运气没有那么差。”

时间静止了,空气凝固了,电话就这样通着,我们却都说不出话了,心疼得要命,我们彼此强忍着剧痛,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响,任由泪如雨下,害怕打扰了这份宁静与和谐,害怕哭声给彼此给上无尽的压力!窗外的夜黑的要命,此刻我真想永远消失在这黑夜中,永远地消失。

“老公,你不要有压力,明天来兰州查吧,我请假,凡事咱们都要往好处想。”“我明早去我们医院查核磁,已经约好了,看看十二指肠有没有问题再说。”

“好吧,查完不论怎么样,片子带上上兰州,不行我们就去上海或者北京看看,钱你不要愁,有我呢。”

挂完电话久久不能平复,妻子是个要强的人,工作积极性高,也很优秀,各种荣誉很多,用出类拔萃这个词语形容一点也不过分。我们相识在兰州的大学校园,最终步入了婚姻殿堂,经历了很多,而这次我的生病给了妻子要强的机会,我心疼他,却又无可奈何。   

二〇〇七年,是美好的一年,这一年我们共同步入了大学这一行列,成了一名名副其实的大学生。我们一个来自甘肃中部,河西走廊的东端古浪,一个来自甘肃东部岐黄故里,黄土高原的腹地庆阳。上大学之前我们都没有到过大城市,特别是像兰州这样的省会城市,这些就是像梦一样的存在。我记得那时候我走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古浪,那还是在高考的时候去的。不同的是,妻子家离庆阳市区不远,他上学就在市区里上的学,要比我先进得多。我去兰州上学是姐姐亲自送的,因为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走这么大的地方,家人不放心,我也不敢去,而父母也送不了,因为也没有去过。我们家那时候只有姐姐是见过世面的人,她那时候马上大学毕业,在我眼里见多识广。不同的是,妻子上学来没有人送,她自己一个人就来了。虽然不知道中医学院具体在哪,她就来了,岳父岳母也放心让她一个人来,至今我都佩服她这一点,独立、自主与坚强。 

七月的兰州,气候宜人,瓜果飘香,草儿正绿,花儿正浓。从汽车北站下车,经过庙摊子,第一次看见黄河时的心情是美丽又激动的,滚滚黄河水,看着是那么强大,我憧憬着未来美好的生活,我对未来的信心就像黄河一样,奔流不息,万马奔腾。妻子学的专业是护理,四年制本科,我学的是针灸,五年制本科,按理说我们本不会相识,但也是缘分的使然,偶然的一次机会,我们在和朋友吃饭时,在饭局上邂逅,作为朋友的朋友。妻子的端庄与大方深深地吸引了我,在我不懈努力的追求下终于成了我女朋友。大学四年的爱情是青涩又懵懂的,我们在一起度过了青春的最美好的时光,一起占座,一起自习,相互鼓励。一度因吃了一顿12块钱的麻辣诱惑自助火锅而感觉生活如此美好。五泉山的神泉,白塔山的白塔,中山铁桥,黄河母亲是我们美好爱情的见证,我们一起经历了青涩岁月,妻子大四毕业那年,毫不犹豫地将工作迁到了武威。而那年正好是父亲因胃癌在省肿瘤做手术的那一年,家里为了凑足手术的钱,卖光了仓子里的所有的粮食,包括那辆需要两个人使劲才能发动起来的三轮车,和那头为我们家立下了汗马功劳的骡子。家里为此也欠了不少债,而我那时候还在省中医院实习,工作毫无着落,前途一片渺茫。都说大学时的爱情,很多是理想主义,经不起现实的考验。事实也是如此,恋爱是恋爱,结婚是结婚。的确,大一、大二、大三可以轰轰烈烈地谈场恋爱,大四则要痛痛快快的分手了。好多人因家庭,工作等原因走不到一起,妻子则不然,对我来说她的不离不弃,让我此生无以为报。我2012年毕业如愿工作也签到了武威,13年2月14日领证结婚。婚房是租的,武运司的家属院,这房子可能是武威最早建的楼房吧,夏天挡不住蚊子,冬天挡不住冷气。厕所进去一个胖点的人转不过弯。家具更不用说,好多抽屉别想着往外拉,是对上去的,它们就只能是个摆设,颤颤巍巍地摆设。

年底,大姑娘出生,为了让孩子在出生后不受冻,在生产前我们将房子租到了市医院的家属院,房子虽小却严实,暖气由于是医院自己烧的,很是暖和。孩子出生后我给取名小名恬恬,寓意恬静安逸,大名诗雨,期待孩子以后生活秀美如诗,晶莹似雨。妻子坐月子期间,丈母娘和母亲睡在外屋,妻子和娃睡在里屋床上,我打地铺,这样方便照顾小孩。这一室一厅的房子挤满了我们连大带小五个人,生活拥挤,倒也其乐融融。那时候父亲还在老家,还开着村上的保健站,多少挣点小钱帮我们补贴家用。那时候刚上班不久,工资不高,跟亲戚朋友借钱凑够房子的首付,我们要咬紧牙关就把房子买了,买的是期房,房子还没有盖起来,我们就已经成了房奴,在还按揭贷款的路上了。每个月按丁可卯,不管孩子奶粉钱有没有,房款得按时存到卡上,因为那时候存款机不能实时到账,有时候没有按时存上钱导致逾期,征信受了影响,导致房子贷款没办法由商业贷款转成公积金贷款,我们背着高额的利息直到将它还完。生活如此狼狈,如此紧巴,我们咬牙坚持。好在那两年家里没有大的变故,父母身体还算健康,我们的生活中有了恬恬的加入,过得很是自在甜蜜。辛苦的是父母,妻子。父亲一个人在老家自给自足,母亲则是一天到晚带孩子,每天都是一个铁人三项。妻子白天在ICU上班,晚上还要管娃,日子紧巴,闲钱少,一年四季就拿几件衣服,不舍得买,没有抱怨。每每我为此而惆怅时她总说:“时间会改变一切,一切都在向好发展,慢慢就好了。”这是给我最大的鼓励。

斗转星移,结婚十年,我们的小日子是一步一个脚印,不紧不慢地向前走,谈不上功成名就,大富大贵,也算温饱小康了。十年间我们有了二宝花花,真是锦上添花了,这让我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动力满满。工作上虽没有长足进步,但也算是勤勤恳恳,在自己科室也能独当一面了,对得起患者、领导、同事、朋友,对不住的就是陪父母,妻子小孩的时间少了,这可能也是大多数快步入或者已步入中年人行列的通病。工作忙,应酬多,无可奈何。十年时间里,我们俩从一个小白变成了有房有车,活成了我们好多同龄朋友眼中羡慕的样子,家庭幸福美满,小孩聪明可爱,老人健康长寿,事业蒸蒸日上。我本以为我们会这样一直幸福到永远,可命运的齿轮又朝原点转了起来,对我来说这是轮回吗?一辈子很短,真是一扎眼,半生已过,在正当生活有奔头,本该给予他们更多的时候我却惹出了这那么大的麻烦。想想那些我心底对亲人们的承诺,以后的以后怎么样怎么样,全成了扯淡。真的,如果时光能倒流,还是应该活在当下,别扯那么远,谁都保证不了能活到哪一天!

清晨的阳光刺眼又温柔,迎着阳光开车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情。而清晨的此刻,荣华大道上金色且温柔的阳光让我一点都不觉得刺眼。我想起了毛主席的话:“你们年轻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宽而笔直的马路,熙熙攘攘的车辆来来往往,满眼全是奔波的身影,打开车窗,新鲜空气夺窗而入,这是希望的味道。我刻意将车速慢了下来,多享受享受这片刻的安宁。就算是蓄积能量吧,好去抗击下一波的毒虫猛兽。10分钟的路程,我硬是开了40分钟才到了重离子医院。

这个占地2000多亩,硬件设施目前算西北一流,甚至重离子设备中国第一家的院区刚运行不久,本应该是我这个年龄段施展抱负与拳脚的舞台,而最近我却怕来得要命。进入核磁室还要等一个小时左右,同事的热情让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是的,一切都被赵主任安顿好了,做哪个序列,上腹还是下腹等等。我想着,同事的热情是因为我生病了,也可能是因为昨晚他们讨论了我的CT结果不好的原因。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做完核磁,让小董把片子传到诊断室,我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核磁检查室,又去找了赵主任。主任看见后肯定地说,十二指肠好着呢,单纯在胰腺上,多考虑神经内分泌瘤。分期应该比较早,不要太担心了。这是最近两天听到的最给力的话。当然作为医生最终结果要靠病检这个我是知道的。当然作为医生胰腺上长个东西有多可怕我也是知道的。还没有走出影像科,妻子电话就来了。告知了结果,半喜半忧。喜的是东西长在胰腺尾部,界限目前清楚,忧的是手术在哪里做,病检若不好还不如不做。几番思想挣扎,我还是决定在武威当地做,就我们医院,不行就请个专家,万一情况不好,武威亲戚朋友,同事也多,好折腾,方便大家。可是妻子的坚决让我没办法坚持自己的想法,她告诉我:“至少得兰州,至少!这样以后我也不后悔。”我理解妻子的心情

,给父母撒了个善意的谎言,说科室最近很忙,要请外援专家来做手术,要在科室住两天,父母也没有多问,我就拿着片子,一个人踏上了通往兰州的火车。心情五味杂陈。

K1504上人声嘈杂,我以前讨厌这样的场景。这也是我上大学5年间不喜欢坐火车的主要原因。另外,也是由于那时购票得到火车站去买,还得排队,候车,相对比较麻烦,比较起来我更喜欢大巴车的自由。坐大巴车,一般到客运中心买票后,等半个小时左右就发车了,坐姿舒适自由。而今天我却喜欢这样的嘈杂,我喜欢让自己淹没在这份嘈杂中。这趟从乌鲁木齐开往昆明的列车承载了太多太多的希望。听着车厢里天南海北的各种口音,听着他们描述天南海北的各种市井生活,享受得要命。我突然间有了个将车票补到终点站昆明的想法,想任性一回,却觉得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车上推着小推车卖货的售货员响亮的嗓音,打消了我的发愣,“啤酒饮料方便面,瓜子花生八宝粥,来腿让一下。”“让下5块钱,”旁边操着四川口音的大叔半开着玩笑,顺势将腿收了回去,惹得自己座的周围的几个人哈哈大笑。满车厢的人放眼望去,每个人都比我幸福,他们有说有笑,满眼都是希望。有的是怀着对亲人的无比思念回家去的,辛苦在外大半年,是时候回去看看。有的是刚从家里出来,带着一家人的希望和嘱托,为更美好的生活去奔波。大包小包,生活百态。我则带着对父母孩子的谎言,怀揣着长在胰腺上5公分左右的定时炸弹,显得和他们格格不入。窗外的黑夜来得很快,伸手不见五指,习惯了有路灯的城市生活,对这种曾经习以为常的黑,略微有些不太适应。但我的眼睛却久久地盯在窗外,偶尔可以看见远方一点点的亮光,就像海上的灯塔一样,时隐时现,渺茫却又渴望看见它!

兰州火车站的西出口依旧那么乱,乱得是一塌糊涂,卖东西的,拉客住宿的,拉客跑客运的,各种叫卖声层出不穷,听着让人心烦。走出了人群,远远看见了妻子,形单影只。我突然意识到我不能将所有的压力给她,我得好起来,不论结果怎样,我都得好好地陪她,哪怕只剩下一天。我满血复活地走到了妻子身边。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的爱人却自始至终都是我强有力的后盾。真的,男人的一生,最大的财富就是选对妻子。这几天,妻子给了我莫大的鼓励和安慰,使我拥有了克服困难的勇气和能力,我很幸福!               

九   

省城医院的门诊大厅比菜市场还热闹,熙熙攘攘,别有一番景象。相比于我们地市级医院的就诊人数,那是小巫见大巫。今时不同往日,兰大一院这个我曾经2019年进修学习了的地方,今日是如此的熟悉又如此的陌生,这里有给我传道授业解惑的师父,当年相处甚是融洽,也经常联系,可今天却不想去麻烦他们。进修来的时候我信心满满,经过努力也是满载而归。今天却怀揣着忐忑与不安,期盼着能给我给出个好的结果。角色转换之快让人唏嘘。岁月以相同的方式经历了每一个人,每一个人却是以不同的方式经过了岁月,人生无常,人生百态。在兰大一院挂了肝胆胰外科的号,等了将近一个小时进入诊室,直奔主题,医生态度很好,加之我们又自报家门,听说是同行之后就分外客气。医生说:“多考虑是神经内分泌肿瘤或实性甲乳头状瘤,偏良,或者说是介于良恶性之间的交界性肿瘤。但不论怎样,手术肯定得做,你也知道,准确结果是要看病检,看着不像胰腺癌,胰腺癌是乏血供的,你这个血供很丰富,并且包膜完整,边界也清楚,瘤体和脾动脉界限清楚,但是和脾静脉不是太清楚。术中再决定保脾还是不保脾,尤其已经长了5个工分,如果是个不好的东西,并且长在胰腺上,你不会这么轻松。但是说归说,就前面所说的,最终结果还是要看病检。”医生一股脑儿说出了我所有困惑的和所要问的大部分问题,又问了我最近体重的增减,吃饭,腹部的症状等。专业的解释让我彻底地忘记了自己是一名大夫,让我彻底地成为一名患者。这个回答让我满意,我的担心退去了60%。“不要担心尽快手术。”这是我辞别医生前他对我的告诫。有了联系方式之后,出了医院,我的心情轻松了许多,妻子也放松了许多,我们俩好像放下了背了许久的包袱一样,回到了当初那个无所畏惧,对未来充满期待的自己。

“老公,我们还是多听听专家的意见,再作决定。在哪做?”妻子信心满满地说。

“嗯。”我满怀信心地回答。

“你放高兴点,都说没事了,偏良,你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我,别再担心了。”妻子这样安慰我。我抓紧了妻子的手点了点头,过了五里铺桥头的红绿灯,我们又走进了省人民医院。这个场景异常的相似。当年父亲生病时也是这样,我那时候在省中医院实习,父亲来做检查,确诊胃癌后住在了中医院。刚开始父亲是抗拒手术的,虽然我没有跟他说是胃癌,但作为医生的他,我是瞒不过去的。他看着那张我在广告店伪造的病检单,又看了看我的眼睛说:“别骗我了,胃癌吧?哪家医院的病检单写着大面积溃疡,需要手术治疗的字样,再说你的眼睛都红了。”好说歹说,在我的一再坚持之下,父亲同意了手术,是中医院的一位老师给的建议。“小陈,你把片子和资料拿上几家大医院去看看,挂专科的号,多听听专家的意见,再作决定。”的确,术业有专攻,最终父亲在省肿瘤医院胃肠外科做了手术,现在父亲都术后12年了依然健康,我得感谢那位老师。而今天,我像历劫一样重复着十二年前的场景,人生如梦,岁月如此无情,苍天怎能如此待我?云驶月运,舟行岸移,我好像那在黄河边上的水车一样,几经辗转又轮回到了此起点,而且不能有丝毫的懈怠,只能相信:“生活坏到一定程度,一定会好起来的。”这句话。前尘皆忘,再入轮回。这可能是我的宿命,我不知道下一个轮回,下一个转角又会怎样?

走进省医,同样挂号、候诊、就诊,主任很热情,因是熟人接介绍,主任知道我是医生,就开门见山:“首先治疗首选手术,性质待定,得看病检,但是长在胰腺上的东西90%是恶性的,你是那10%也未可知。前两天我们医院护士长的老公腹部不适,结果超声一看胰腺癌,现在术后康复,不过你不要太担心,现在科技发展的这么快,靶向药物研发速度又如此之快,效果也很好......”我觉得好像瞬间从温泉里跌进了一个冰窟窿一样,打了个激灵。妻子在旁边挽住了我的胳膊,虽然我没有跌倒的趋势。我知道主任说的是大概率,我也曾无数次的在心中想到这样的结果,但总是打心底里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现实。如果是胰腺癌,那么剩下的时间半年还不到吧,我这样想,那就不治了。我开始了抗拒,虽然没有表现出来。我的大脑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反应着和主任沟通,另一半却在放电影似的各种画面层出不穷,父母、小孩、妻子、各种画面乱七八糟。我联想到了我死后父母孩子妻子悲痛欲绝无助的场面。甚至联想到了父母百年之后没有儿子主持场面的可怜场景。小孩在只有母亲的呵护下成长的各种画面,会不会被坏人欺负?会不会自卑?妻子会不会很辛苦?我是不是应该为俩孩子写封信,规划下或者叮嘱一下......“你考虑一下,如果在这做,我给你请全国最好的腹腔镜专家做,术中做个冰冻切片,如果情况不好,我们医院还有台设备,术中可以把胰腺残端射线照一下,这样更稳妥的一点。”主任这样说。同时也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也没有犹豫,告诉主任:“我先考虑一下。”和主任客气了几句,就拉着妻子匆匆离开了医院。“我们去兰大二院再看看。”我掷地有声地对妻子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坚决,可能是因为我太不想成为主任口中所说的那90%,而太想成为主任口中所说的10%的缘故,亦或是觉得图穷匕见,必死无疑了吧。

到兰大二院已经是中午12点,联系的是我们科主任的同学,伏主任是女性,温柔干练。在医院干普外的女性很少,因为这工作忙起来要命,要想顾家,根本就不可能。想必伏主任是真正地喜欢外科,也为此牺牲了不少。主任看了我带的片子,考虑是神经内分泌肿瘤。详细耐心的讲解,还是手术,从术式术中讲到术后,耐心细致,讲到后期的并发症胰瘘等等,一步步消除了我的顾虑。现在就剩要考虑的是要不要请专家的问题。这是谈话的艺术,也可能是女性独有细致耐心的优点。当即,我下定决心就在二院做了,死活就这一刀,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这个无神论者也可以变得神神叨叨起来。此时我突然想起了一段老舍先生在《老张的哲学》一书中写过的一段话:“人们当困窘到极点或者富足到极点的时候,宗教信仰最易侵入,性质是一样的,全是要活着,要多活。”

十一

从银河国际我妻妹的家到兰大二院,要先坐一135路公交车到钧家滩,再坐地铁到西关,这样相对来说快一些。妻子到五里铺就下车了,我换乘了地铁1号线后继续坐到西关。要说兰州这几年的发展也快,短短毕业10来年就通上了地铁。由于昨日已将住院开好了,今日办住院很快,相较于在柜台办理住院手续的繁琐,二院在护理站就能一站式结算更为便捷和人性化,加之伏主任特意给护理老师的叮嘱,老师们客气有加行了诸多方便。我以前不是很理解为什么老乡或者亲戚到医院看病时,为什么非要找我这个熟人,没早没晚,没忙没闲的给你打电话,这就是原因。今天我因曾经一度因电话多抱怨、懊恼而感到羞愧。

因为同行的缘故,护理老师刻意给我安排了个靠窗户的床位,走进病房,那股病房独有的气味扑面而来,久久让人不能适应。病房有三张床,临床躺的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天水秦安小伙,他的隔壁是来自酒泉的六十岁左右的大叔,他们分别是结肠癌和胃癌术后来做化疗的,老爷子已经住了两天了,今天化疗结束,明天准备出院,可能是因为化疗药物的反应吧,静静的躺着,从表情可以看出他的不舒服。天水小伙和我今早日一并入院的,很健谈,也很高兴,因为就在刚刚住院在护理站体重时他又长了5斤肉。我很理解一位肿瘤患者体重增加时的喜悦。这次是他第六次化疗,这次结束后就可以每半年复查一次,前6次是每21天来一次,按丁可卯,就是老天爷下刀子的也得来。他和坐在床边的媳妇计划着这次出院后的具体安排:“重活暂时不干了,先找个轻松一点的活干干,苹果园暂时先承包给别人,后年他就自己干,回去的时候给娃买点好的玩具,或者一次性给娃把过年的衣服也买了......”从他们的谈话中你可以听出生活有了盼头,我由衷的高兴,我很羡慕他已经结束了手术的痛苦,结束了化疗的痛苦,结束了等待病检的漫长煎熬。前路漫漫,满眼荆棘,光脚也得走过去,也必须走过去。躺在病床上,等待护士来采血,我觉得自己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不得有一丝的反抗。我终于理解了以前在上班查房时,病人渴望的眼神和大夫给予一个小小肯定时的幸福与兴奋。当大夫时你如果放下架子,把患者当成朋友,让求医治病的患者安心治病,没有多余的顾虑,病真能够好一大半,最起码在精神上。

要抽的血很多,平时就怕扎针的我有些怵。血常规、生化、凝功、心肌酶、肿瘤标志物、感染8项、血脂、血型,八九个采血管子在护理老师端来的盘子里晃来晃去,我不由得咬紧了牙。可能又要挤了,因为瘦的原因,我以前体检采血,都要在最后一两管时被同事像挤奶一样捏住胳膊往外挤,因为血不出。而今天是个例外。

做完心电图大夫来查房,我见到了我的主刀医生刘永永主任,刘主任很亲和,没有架子,简单聊了几句话后给我做了查体,很仔细,也很细致,给我讲解了我这手术保脾和不保脾脏的做法和难易程度。他知道前面我有请专家做的要求,也是很耐心的解答我提出的各种问题,查完房,我又找主任在他的办公室聊了半个多小时,不厌其烦的解释让我很是感动,也可能是由于我是医生的缘故,知道的相关医学的知识较多,所以顾虑就多,我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请专家做还是不请让主任做,纠结得要命。由于是周五,明后两天手术也无法安排,我就和两位主任请了假,先回家,将家里先安顿下再上来。万一术中有啥问题,这一趟也算是作别吧!跟父母与孩子。父母老了,做手术的事情还不能说,人生如戏,这戏还得继续演下去!

十二

人到中年不如狗!我不知道怎么突然想起了这句话。可能是因为我现在这狼狈的样子,用这句话形容最好不过吧。正如蒋文所说的一样,“狗日的中年

!”由于没有治疗,抽血的结果还没出,待在医院也没事干,手机充满电,我就迫不及待的逃离了这个地方。以前我很讨厌逛街,因为街上很吵,车声、人声、各种嘈杂,五花八门,让人受不了。而如今我却害怕安静,不惜独处,喜欢待在人多的地方,生怕被这个世界所遗忘了。人声鼎沸的地方,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我独自靠在五里铺桥头,等着妻子下班。这个我曾经学习和生活了5年的地方,我熟悉的这里的一草一木,甚至哪一块地砖什么样子,我都知道。本想着去学校转转,但我害怕碰见了大学好友、同学,他们现在都各自努力成为了教授,我害怕碰见后没有心情和他们交流,要搁往常,现在可能已经和他们在酒桌上了。

和妻子在建伟炸酱面吃了饭,由于她下午还要上班,我让她去休息。我独自在周边逛了一下午,一件东西都没买,一刻也没闲着,就一直漫无目的转,我焦虑的时不时拿出手机来,关注着今早的抽血化验结果,一项一项的出,一项一项的正常,就连自己最担心的肿瘤标志物也正常。唯有生化里面的钾是2.93umoll/l,低钾,这是我一直以来就有的症状。可能真的是神经内分泌肿瘤,并且我带瘤生存已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现在回想起来,我高三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低钾的症状,只不过那时候不知道而已。这种肿瘤的发病率为每百万人中有3~5人,女性多于男性,它有个惰性生长期,也可引起低钾等一系列症状,最早发现低钾,是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那时候珍姐还没有毕业。珍姐,是我的三姐,是二爹的姑娘,我很庆幸在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亲人的呵护和帮助。同样,姊妹俩在同一所大学上学的概率也不是很高,我们俩学医受家庭环境的影响很大。我爷爷是医生,父亲是医生,姑姑也学医,珍姐是受了他们的影响。而我是受了她的影响。说得更好听一点,我们俩是为了继承老一辈的衣钵吧。包括后来的妹妹也学医,多少是因为这些缘故。加上现在妻子和弟媳都学的医学,我们家够开一个小型医院了。

大二那年,无缘无故我双下肢无力,勉强可以走路,但上楼非常吃力。没办法,珍姐领我去附属医院做检查,老师说不排除脊髓或者神经相关方面的问题,要做个核磁共振,那时候兰州有核磁共振的医院也并不多,况且这个核磁要500多块钱,那是一个月的生活费啊。我俩犹豫了,后来抽血结果出来钾低,就先开了一些补钾的药,慢慢就好了,以后每次遇到双腿无力,我就自行补点钾就好了。我给自己诊断周期性麻痹,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这次生病也是一样,珍姐忙前忙后,联系她省上的各种资源,比起当哥哥来说,其实做弟弟更幸福。不论你年龄是30还是40,姐姐的那种呵护和血脉压制,你始终无法抗拒。

十三

这次回去有两个目的,一方面出来的仓促,得向父母安顿一下,安排一下家里的事情。另一方面给妹妹交接一下,手术及术后可能得半个月左右,万一出事呢,也算是安排一下后事吧。火车上依旧是那么多人,都是南来北往的过客,很熟悉也很陌生。人往往是这样,遇上事情总是先往坏的地方考虑,虽然事情的发展喜忧占比各占50%,甚至是喜占比更大一些。但还是先要往坏处多想一想,万一出事了呢?就是,就是因为这该死的万一!这就像一个大夫与患者家属之间的谈话一样,看你怎么听,怎么去想。一般医生前面谈的都是自己有把握的,跟这个疾病紧密相关的问题,家属往往不注意这些细节,当听到医生说到“但是”这两个字之后就紧张了,满脑子都是这两个“但是”后面的问题。所以说要想少焦虑,在听医生谈话时要听“但是”前面的话,那一般是大概率要发生的事情,“但是”后面的就不要听了,那是小概率发生的事情,听了就会焦虑得要命。但是谁又能够做到这一点呢?的确,又是“但是”,作为医生的我也逃不过这两个字。

上了火车,坐安稳后,第一时间就先给姐姐发了条信息,得让她把十一的假期计划往后挪一挪了。妹妹在武威,我去手术,她得照看爸妈、小孩,这样后方就安稳了。前线就只能是姐姐上了,我像排兵布阵一样的安排着这将要发生的一切。姐姐差不多要比我大5岁。我是姐姐的宝!直到现在,姐姐接到我电话时第一个字还是叫“尕”,不论年龄怎么增长,我永远是那个尕。姐姐就像母亲一样,平常对我的叮嘱很多,我却将这些视为唠叨,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我平时和姐姐联系很少,没有事情从来不主动联系她。微信上发过去了几个字,“姐干嘛呢?”很快,回复过来的是“听妈说这两天你体检呢,好着没?”我回复道:“体检出来个小问题,你可能得请假了,十一行程要耽搁了。”没有回复,电话就过来了。电话里我还没有将事情说上一半,那头已经泣不成声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只能挂了电话,微信上发了信息,做了安排后就草草了事。心里跟猫抓一样,难受的要命!此刻的姐姐可能就跟父亲手术时待在手术室外一样吧,坐立不安!她瘦弱的身躯,我不忍让她经受打击,却又无能为力。发完信息,我脑海里久久回响着姐姐带着哭腔的声音:“为什么是你?哪怕是爸爸我都觉得可以接受.....”

十四

回家的感觉真好。我瞬间感觉卸下了背在身上的包袱和累赘。孩子好久没有见妈妈,跟他妈妈亲热得像是两个活蹦乱跳的小羊羔,许久在脸上蹭来蹭去。妈妈不在,孩子跟我亲的要命,妈妈一来,孩子就不黏我了。看着她们打闹,这种承欢膝下的感觉真好。我庆幸这次生病的是我,“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病到公卿。”

父亲自从跳上广场舞以后,每天是按时上下班,心无旁骛,身体比以前要好了许多。加上父亲的心态好,作息规律,暂无大碍。母亲膝关节疼痛,身体其他方面尚可,每天跟着父亲去公园跳舞,成了他们锅庄队专业的摄影师,有说有笑,倒也自在。父母现在的状况尚可,这是我目前尚满意和放心的结果,也期望这样能长长久久地维持。

早上还没吃早饭,妹妹就来了。一看两个揉红的眼睛,就知道昨晚姐姐已经将我生病的事情告诉她了。吃过早饭,母亲跟着父亲去跳广场舞,妻子送小孩去舞蹈班,家里就剩下我和妹妹。“这就是你平日里胡吃海喝的结果。”我还没开口妹子就先蹦出了这句话。“嗯,算是吧,木已成舟,现在也没办法了,吃五谷生百病,现在只能面对了。”我们相互低着头聊天,虽谁也不敢看谁。妹妹比我小2岁,小时候她和我玩得多。由于是老小,上面有哥哥和姐姐,妹妹算是个幸福的老小。在我的记忆中,她从来没有扛过事,但是这次我不得不将一些心里话和压力转移到她身上。如果情况真的不好的话,这也算是交代后事了。让她提前有个心理准备,总比突然承受这一切时的恐惧与无助要好一些。交代的无非是她的家庭、婚姻、如何教育孩子,如何与丈夫相处、父母以后的去向、生病后该怎样、以后如何赡养以及父母百年后该埋在哪里、是进新坟还是老坟,以后的生活中碰到挫折该如何面对;甚至谈到了生命的意义,我如果走了是土葬还是火葬等等,谈的毫无头绪,谈的是乱七八糟。妹妹泣不成声,我也不知道她听没听进去。妻子送小孩回来看见我们的样子,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劝慰。我又将前面的话,前面的乱七八糟、鸡毛蒜皮捋了一遍。妻子说:“你不要想得太美,你把这些交代给我们,你干吗去呢?”“我在上面保佑你们”我随口说了一句。惹得妻子号啕大哭。一时间这两天被压抑情绪释放出来。哭出来也好比憋着强,妻子在我面前一直展示的是坚强、独立的一面,如此柔弱的哭泣,让我心疼得要命。除了沉默,我只能沉默。

“哥,不论怎样,我们得治,我们不行去上海,北京,找个好些的专家再看,要有信心,我先给你转过去5万,不够你再给我说。”妹妹给我说。

“北京上海就不去了,马上要放假了,去也不一定找上专家,再说我也煎熬的不行了,决定在兰州做了,手术的事给爸妈就别说了,他们帮不上忙,也会睡不着觉”我告诉她。

“嗯,你安心去手术,家里有我呢,你和嫂子不要有后顾之忧,结果肯定是好的”妹妹斩钉截铁地说。

这让我放松了不少。还是姊妹多了好,一个看家,一个陪我照顾我。手足之情,血浓于水。大多父母总是催着多生一个孩子,说多生一个孩子就多一个帮手,就是这个原因吧。

十五

时间在你意识到它很珍贵的时候,才感觉到它过的很快,不够用。两天的周末,我没有想太多,只是尽力能把我能想到的一切去完善,需要我去做的一些活做了。我给家里买了差不多能用两年的天然气和自来水,买了厕纸、餐巾纸,给父母给了些钱,规整规整了常用证件,把家里的水卡、燃气卡存放的位置和如何使用及在哪里买气,买水给妻子做了交代。给妻子教会了如何更换燃气灶的电池,把家用电器的售后电话一一做了醒目标识,给孩子再次重申了使用电器时如何安全操作规程。明里暗里地暗示孩子将来出入社会的一些注意事项,学习如何重要,女孩如何保护自己等等等等。领着她们在游乐场的充气城堡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我事无巨细的安排着我所能想到的一切,也毫无破绽的告诉父母孩子,后面的半个多月我将要去南京出差学习,将会是封闭式的管理,有可能电话视频都接不上,暗示他们我将要小时半个多月,甚至更久。我用谎言和无奈,告知父母和孩子,我爱他们!

命运兜兜转转,让我在第三个该死的本命年如此的狼狈、尴尬。我暗自祈求上天,如果能给我一次机会,哪怕就十年时间,允许我将生我的人送走,我生的人养大,做完我这一生该尽的义务,下一世,可为蝼蚁,可入炼狱,人间再美好,也不来了!

欢乐趣,离别苦!这次离开和往常不一样,心情有些沉重。妻子说我矫情,半个多月就回来了。说实话,还真怕回不来。火车上人很多,自从高铁线将武威抛下后,好多车不过武威,搞得现在上趟兰州得提前两三天买票,不然就是无座。车上人多,当然就吵,心情本就压抑,越发觉得自己是临刑犯,将要被押赴菜市口,并且是自己赶着午时三刻这个点去的。妻子看出我的压抑,对我说:“别这样,心宽体胖,心情要好起来,你好好活着也是为了愿望你好好活着的人。”除了点头,我无言以对。的确,向死而生,活着才有意义。

下了火车,妻妹早早就开车来接我们。姐姐也已早早到了病房,买这买那,像母亲一样早就把我将需要的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我们一行去医院接了姐姐,就去了银河国际妻妹家。姐姐第一眼看见我,免不了哭一场,我这个从小被姐姐宠大的宝贝,都三十好几了,又一次成功地将姐姐的全部注意力转移到了我身上。

接下来的两天是有犹豫不定的两天,每天早上医生来查完房,都是同一句话,考虑的怎么样了,我也回答,再考虑考虑,就算了事。纠结的问题是请不请专家做,是要开腹做还是用腔镜做,开腹做创面大,腔镜做创面小恢复也快,但是经过沟通,现在占位被脾静脉包绕界限不太清楚,脾动脉界限尚清楚。主任说:“要是保脾脏,请专家可能还有必要,要是不保脾脏在我们当地医院也就做了,请专家那是大材小用。”我很纠结到底要不要大材小用。其实在我心里90%还是偏向于到兰州住院就不清专家做这一决定的。如果在我们当地医院做那就请专家,毕竟我们当地医院这样的手术少,病例也少。妻子当时决定至少在兰州做,一方面是由于她在兰州进修,不好请假。另一方面,至少在兰州做,也有她的考虑,有她“至少”的原因,我知道妻子压力很大,虽然她不说。这一决定还得由我来做就是那剩余的10%,让我整整纠结了两天。 

十六

说白了,纠结的主要原因还是由于我是大夫,这方面知道的有些多。坐下来一想,一方面我要是没有学医,没有相关的医学知识,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的话,可能在本地医院稀里糊涂的也就做了,来省城医院已是奢望,手里也没有这么多资源,更别说挑大夫请专家了,碰上谁就是谁,这些情况我很了解。另一方面,省点钱吧,请专家起码要两万,虽说我是医生在社会上算是个高收入群体,但是,我是个农村孩子进城当了医生,我们姊妹三人上学已经让家里叮当响了,加上实习那年父亲生病可谓家徒四壁,我进城参加工作用一穷二白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好在妻子当时没有嫌弃嫁了我,不然可能连找媳妇都困难。上班十来年,省吃俭用,有了房,有了车,为了小孩又买了学区房,负债70多万,我不能为了这一己之私再给家里徒增负担,况且病灶性质不明,如果不好,后期的费用可想而知。“脾脏就不要了吧,谁让脾静脉和肿瘤粘在一起,专家不请了,主任,您安排手术吧。”这是我跟刘主任说的原话。

今天是周二,手术安排在了周三,我现在的心情就跟做完手术恢复好了一样,如释重负。我轻松了,静待手起刀落,姐姐和妻子却有的忙了,请假,联络,告知亲朋我做手术的时间。一时间全家总动员,朋友圈总动员,按她们的话说,给我助力给她们打气的这些力量明天准时到场。姐姐试探性地问我,要不要告诉小叔?她说这次一个父辈都没说,没有一个主心骨,她有些担心。我说我就是主心骨。姐姐笑了,她得听我的。

在我的父辈中间,可能是性格相投吧,小叔和我的关系就像兄弟一样,我们无话不谈,遇事互相商量,真的是主心骨。一方面这两天小妹带着他们全家旅游,一家人在一起机会不易,不忍打扰。另一方面,说了的话,小叔非来不可,以他的性格,整个家族都会知道,父辈们年龄都大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前线吃紧,后方又不稳,反倒不好。我不想有太多的顾虑。这也是我的考虑,术中术后如果有事,有二弟、姐夫在,能当得住,我说服了姐姐。

姐姐这两天像伺候还没出月的孩子一样伺候着我,连脚都不让我自己洗,她的事无巨细让我心疼。而我的唠叨,却让她心疼。姐姐是家里的老大,手术前我得将一些事情给姐姐做一个交代,可能是我想得比较多,也可能是因为这是每个人手术前必走的程序的原因吧。这种场景这是第二次重复,第一次是父亲手术前,那天下午我们在五伯家吃完饭,由于父亲第二天手术,饭后五伯半开玩笑地对父亲说:“出去和儿子转一转了我们再去医院吧,把你在老家藏银子的地方给儿子交代一下,明天你就要手术了。”虽是玩笑,但也是实话,五伯没有跟我们去,给了我们父子独处的机会。我们在九州开发区的那个广场上转了好几圈,边走边聊,现在一想,父亲给我说的并不多,其实当时父亲最放心不下的是小妹,姐姐当时业已成家,工作尚可能够自给自足。我可能是男孩的缘故吧,马上毕业,工作好坏应该会有,后期吃饭养活自己不成问题,对我唯一的担心是他生病后借钱太多,怕我后期生活压力大。小妹当时还在上学,又是女孩,后期小妹的婚姻是父亲当时对我一再叮嘱的问题,也是父亲最放心不下的事情。母亲有我,父亲放心。银子没有交代,只说了在老家炕柜里有个塑料盒子,盒子里有些东西让我保管好。后来手术后,我去老家打开了父亲给我说的那个盒子,被塑料纸包裹的里三层外三层,里面放着几枚毛主席纪念章和清朝时期的铜钱,这是家里当时最值钱的东西了。

我没有银子给姐姐交代,交代的无非是父母的养老及百年之后的一些事情,看着姐姐的沉重与无奈,我不忍心再说下去,就这样吧,我相信这一切都不是问题。

十七

二弟是术前那天晚上来的,这个和我同岁的兄弟,就像我的臂膀一样,平时不联系,但一遇事却是毫不含糊。二弟不怎么说话,站在我旁边却胜过千言万语。姐夫是早上5点多从积石山县城出门的,坐的是拼车,早上早早就站到了我的床边,这个平时不怎么说话的男人,敦厚刚直,此刻就像一座山一样给了姐姐和妻子踏实与信心。有姐夫和弟弟在,我也没有了后顾之忧,可以上路了。当然,我是指通往手术室的路。

可能是本来就紧张的缘故吧,接台护士一来,我的心中微微颤了一下。据我多年在医院上班的经验,手术室的护士在医院护士这一群体来说是比较厉害的,她们眼神犀利,说话不拖泥带水,这也跟她们长期养成的工作习惯有很大关系。

因为在她们的日常工作中不允许犯错,犯错就意味着医疗事故。接我这台手术的护士一看就很干脆利索,但她给我的印象却不是很好,这可能是跟我打心底里紧张与抵触这台手术的缘故吧!她着一套绿色的刷手衣,外面套着一件白大褂,白大褂敞着,没有系扣子,脚蹬一双绿色的手术室专用拖鞋,穿一双黄色袜子,妆化得很细致,浓眉大眼,唇红白净,楚楚动人。但在当时的我看来她俨然是阎王殿来的白无常。核对完信息,我被弟弟推着,跟在她后面,去往手术室,通往手术室的路不长,但我那时却希望它远一些。跟在我身后的亲朋一时也乱了阵脚,尤其是姐姐和妻子,一时手足无措。

进了手术室门,弟弟就被白无常老师“赶”了出去,我回过头想再跟弟弟交代一下,可门“哐”的一声,被白无常老师随手关上了,隔着一道门,把我和我的亲人们隔在了两个世界,我在这头他们在那头。也许在两三个小时或者不久的将来会变成这样,我在里头,他们在外头,天人永隔了,我就这样想着被推进了手术间。

手术间里宽敞明亮,人头攒动,麻醉师、护士、实习生,有条不紊地干着各自的工作,麻醉师简单询问了情况后,在我的腰骶部贴了一个差不多和我屁股一样大的压疮贴后示意我躺倒手术床上去,我强撑着躺了上去,告诉他们,我也是医生,请他们温柔点,房间温度有点低。他们很客气,说:“一会儿就热了。”随着一针管白色乳剂,应该是丙泊酚吧,顺着我左手的留置针被推了进去,我就像死了一样的过去了!

十八

我感觉我的整个身体飘在了空中,耳边好多人在说话,好多的声音,但就是听不清说的什么。我的眼前妻子领着我的两个宝贝高兴的向我奔来,我敞开双手也向他们跑过去,可是怎么够也够不到她们的手。又一会,母亲端着一盘我最爱的洋芋菜向我走来,问我饿不饿。又一会,又回到了小时候,我和姐姐妹妹在老家的土房子里玩耍,不知怎得,我动手将她们两个给打了,都在哭,尤其姐姐哭的很伤心,说:“以后再也不管我了。”又一会,我眼前浮现了一个葬礼的场景,我循着哭声走过去,灵前哭的居然是我的姐姐和妹妹,而上面躺的居然是我的父亲。突然,一道白光,我的眼睛被刺了一下,我像是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没有了动力的飞鸟一样,盘旋着从空中跌落下来,狠狠的掉在了地上,肚子里像是被人拿剪刀一下一下的剪来剪去,疼的要命。“快,醒来,再不能睡了。”这句话我听得很清楚,我意识到我还在手术台上,我告诉他们我肚子很疼,他们却告诉我,让我把眼睛睁开就给我打止疼针。我忍着剧痛睁开眼睛,那道白光又刺进了我的双眼,和前面的一样,是手术室里的无影灯,我忍痛配合着他们完成各种动作,就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再一次醒来,我已经在病房了,我的亲朋像保镖一样立在我病床的两边,围了个水泄不通,我挣扎着笑着说:“活过来了。”妻子告诉我:“手术很成功,多考虑良性的。”“嗯,那就好。”我强挣着回答。我试图再将身子动一下,姐姐在旁边紧张地说:“别动,小心管子。”这时我才发现,我的身上插满了管子,喉咙里也不舒服了,胃管、尿管、一上一下两个腹腔引流管。心情顿时又好不起来了,但是不好又能怎么样,只能挨着,好的心情不仅对疾病恢复有利,还对伺候我的姐姐和妻子也是鼓励,我的心情得好起来。

姐夫和弟弟第二天就走了,由于工作的原因,请不上假,留下妻子和姐姐伺候我。珍姐和珍姐夫由于都在兰州,就来回跑着伺候我,辛苦是免不了的。术后三天不让吃饭,胃管和尿管第二天就拔了,液体从早上8点输到凌晨2点,只能静静地躺着,我无聊的盯着病房天花板上的一些痕迹,把它们想象成各种各样的图案,自娱自乐。虽然身上背着止疼泵,但腹痛还是免不了的,这种疼人能忍住,却是容易让人烦躁,总觉得一腔子的怒气没处去撒。以前我睡觉不老实,喜欢趴着睡,而这次术后只能平躺着,痛苦不堪,幸好有术前她们给我贴的压疮贴,不然我的屁股可能要遭大罪了,至今,被压了的地方还是木的,真是麻木不人了。

十九

在人前放屁那是极不雅的事情,也是一件觉得很丢人的事情。记得那是上初一的时候,我们那几个走读生早早地写完作业,就拿着各自的干粮袋去干城街上边吃边逛。那时候喜欢围在南墙边上下象棋的老爷爷周围,我们几个小伙伴围在他们周围看得津津有味,正当他们下的兴高采烈,争论不休的时候,张平娃放了一个分贝很高的响屁,象棋摊顿时安静了下来,老爷爷们转过身来望着我们这边出了响声的地方,大家脸都红了。可恨的是,反应快的张平娃随即用手指向我,并说:“人正下的好好的棋,你放什么屁啊。”我的脸越红了,虽然屁不是我放的,但当时又觉得是自己放的,无地自容了。当时觉得很是丢人,恨不得从那棋摊飞出去。后来一度也因为这个屁埋怨了张平娃好几天。现在想起来,童年的美好,就藏在屁大点的事里面。

虽然人前放屁不雅,但术后这几天满病房的人盼着我放一个屁。我的隔壁床是一个张姓老人,爷爷很随和,也很坚强,个子不高,但是给人感觉很结实,一看就是一位干农活的行家。他是胃癌,做了胃大切手术,比我早一天,我从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后就和他成了邻床。转过来第一天,就听大夫查房问他:“通气了没?”老人很幽默地说:“鸡毛掉进井里了,不声不响啊。”惹得大家都笑了。伺候他的姑娘很着急,因为通气就意味着可以拔胃管,可以慢慢进食了,就总是催着老爷爷下床活动,惹得爷爷有时候也发点脾气。一活动伤口就疼,老爷爷骂骂咧咧地说:“屁大点事,把人还给难住了。” 当天晚上,半夜,病房很安静,从老爷爷被窝传出来了一个“酣畅淋漓”的皮屁,把爷爷给震醒了。爷爷笑着说:“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你给盼来了,盼了三天啊。”我说:“恭喜你啊老爷子。”姐姐也被吵醒了,坐起来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说:“好着呢,没事。”老爷爷的姑娘笑着对姐姐说:“姐,没事,陈哥没叫你,是我爹放屁了。”大家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爷爷笑着说:“现在就看你的了。”

我平时就不怎么放屁,可能跟我肠蠕动慢,消化不好有一定关系。现在想起来应该是和低钾引起的肠麻痹有关,术后想让我放一个屁就更难了,加上身上的管子又多,我又怕疼不爱活动,躺了2天胸腔积液就出来了,气短的厉害。按理说,我的手术不是胃肠道手术,通气应该是比较快的,可就是放不出来。妻子诱导着给我挤点开塞露,让我在马桶上坐一坐,说不定就通了,也是无济于事。真是做梦都在想着放屁。术后第四天,大夫查房问还是没有通气,就让再观察,先别吃。大夫走了后,妻子说:“肠子里没有东西,怎么让蠕动呢?术前就把肠道给清洗干净着呢,咱们少吃点,说不定就通了。”我也是这样想的,姐姐不敢让吃。妻子是干重症的,胆子比较大,我也想吃,姐姐拗不过,就吃了两口盐开水泡馍。当天中午,肚子里就开始响了,这是一个好的征兆,但就是不通。大家都在翘首以待我的这个屁,何时能出来,下午三点多我的被窝里传出了一个不至于惊到众人但也足够让大家听到的声响,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觉,一屁难求啊,大家终于得偿所愿了。

二十

情况越来越好,身体也在逐渐恢复,这是我比较欣慰的。现在就是等着拔引流管,等病检结果。经过这么些天的煎熬,我反倒不那么期待病检结果了,反而早点希望把引流管拔了,早点去看看父母和孩子。病检么,良也好,恶也罢,已成事实,无可争辩,唯有积极向上才是真理,向死而生吧。

术前我曾不止一次地想,甚至期待,如果老天可怜我,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将以全新的一种生活方式去生活,我将更加热爱生活,把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来过,直到把养我的人送走,我养的人养大。思来想去那些曾经压在自己心里的好多事情都是无所谓的稻草,可有可无。那时候考虑什么父母百年之后在哪安葬,如今父亲和五佰新扎的新茔是否妥当?我没生儿子,父母百年后我可以给上坟扫墓,而我百年后父母的坟又有谁去扫扫看看?五佰也面临同样的窘境。现在想想这又何必呢,天下黄土处处都埋人,人死了就跟睡着一样,睡着了不论睡在哪,都睡在夜里,人死了不论埋在那,都埋在土里!我以前想的都是些封建陈旧的观念,都是些无稽之谈!

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屁事,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对生活的要求与比较。而踏实的活着,一步一个脚印的过着比甚麽都重要。大多数人就像那南来北往的鸿雁一样,为了幸福地生活着,就不得不奋力展翅,不得懈怠,却总是忽略了健康,到头来都是一场空。我也一样,以前总是在不经意间将健康抛之脑后,肆意地挥霍着生命中的一切,将一切不能被折腾的东西,值得我们珍惜的东西折腾到无用的时光里,青春不在了,健康没有了,日子却还得继续。幡然醒悟,“一切都太迟了。”人生百年,白驹过隙,这样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余华说:“能说服一个人的,不是道理,而是南墙,能点醒一个人的不是说教,而是磨难。”是啊,这次的经历,让我对生活和生命有了新的认识,我曾不止一次地认为自己年轻,不止一次的挥霍着本该保护的生命与健康。曾将好多想说却又觉得不能说的事情压在心底,压抑得要命,死命的扛着。都说“人到中年不如狗!”这的确是大多数中年人的心酸与无奈。中年这个尴尬的年纪,尴尬得让人蛋疼,你得学会隐忍,学会和自己和解,你要心安理得的去接受那些心中的不甘与遗憾。猛的一下,你撞上了南墙,平静地爬起来,却又不得不继续撞下去。这是大多数人的心酸与无奈。恍然间,已然中年,年过半百,却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生活过,这烟火人间折磨的人够呛。我总是用别人眼中的乖孩子的理智去压住我心中的不甘与难过,终于被压到了。真是,时光以相同的方式经过每个人,每个人却以不同的方式经历着岁月,百态尽出。我以前扛着生活的琐碎,琐碎的活着,恍然间,突然发现那些压垮你的稻草其实是可有可无的,困难和挫折只是每个人人生的调味剂,只是调味剂而已!等你的生活中真正有了像生死这样的大事的时候,才知道以前自己半夜三更的忧伤都是芝麻大点的事情。

那天贾主任从景泰跑来看我,大老远的让我甚是感动。她说:“你生病,我很震惊,但转眼一想,你这么好的个人,病检应该不会有坏结果,这次是老天给你提了个醒,以后生活该注意什么,生活的重心该往哪里偏,你就知道了。”的确,这是长者的寄语,也是嘱托和经验之谈。我也非常期待有个好的结果,如果可以,我乞望老天怜悯我。哎,生命的尽头真是玄学!

二十一

引流管还是迟迟不能拔。没错,和大多数胰腺手术一样,我没能逃过胰瘘这一并发症。我尽力的调节着自己的心情,尽情的往外引吧,就当引出来的是些坏东西,总有长住的那天,引完的那天,算是重生了吧!

时间一天天在过,我每天重复着我的重复。除了引流管让我心烦外,我倒很喜欢这几天待在家里的时光,看书、写字、陪孩子、分担家务,真是太久没有这样悠闲了,我应该算是重生了。我喜欢这样的静谧和悠然自得。如果有一天,时间和经济允许,我将毫不犹豫地选择这样的活着,当医生的我,也曾梦想成为一名作家!

生病期间,为了鼓励自己,我也曾看了几本书,比如说蔡磊的《相信》、李开复的《向死而生》。感动之余,颇为震撼。我没有蔡磊与李开复那么强大的能量,甚至于在绝境中仍然能发光发热,干出一些惠及大众的事情,向死而生。作为一个小老百姓,我曾一度因为手术费用而发愁,现在一想这都不是事。以后的生活,尽我所能,帮助那些我能够帮助的人。

李开复在他的《向死而生》中说:“人生在世,无论理性,感性,我们所能知,能见,能感的实在太少了,除了尽力把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做到最好,不断提升自己,体验人生的诸多可能也同等重要。世间的事并不是按照计划进行,各种缘分,偶遇都应该值得珍惜。因果难料,不能只用统计方法去推测一件事的因果,也要聆听内心声音的指引。”朋友、遇到困难和挫折别怕,别退缩,勇敢地去面对生命中的挑战,生命才会更有意义。不要去过多地想以后的以后会怎么样,因为谁都不会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会先来临,把每一天当作最后一天来过,你将发现一个不一样的自己。善待身边遇到的每一个人吧,好多人都不会意识到,今天你我的会面可能就是你我今生的最后一面。佛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回今生的擦肩而过。”今后的我,将会用一个个微笑与善意来回应这一次次的擦肩....

人生海海,山山而川,不过尔尔...

我不想再唠叨下去了,最后,用我很喜欢的一首苏公的诗做个结尾吧,与君共勉: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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