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小六爷的宴席
傅小六半夜醒了一次。叶纯忻软软的身子窝在她怀里,竟还带着一股奶香味。
被这奶香熏了半宿的傅小六,浑然不觉房间里早已酒气冲天,反而觉得满屋子都是少年郎身上特有的、蓬勃的肉香。
她翻了个身,探出头去。月光下,她房间的地上“横尸”一片。
尤大哥独占了下铺,呼吸间带着轻微的鼾声。
尤二哥委委屈屈地蜷在武丹阳身边。
武丹阳手脚摊开,大咧咧地压着尤二。
傅丁山仰面躺在武丹阳身后,尤豫歪歪扭扭地枕在他肚子上,脚被元肆抱在怀里。
傅小六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躺回去。尤老大居然打呼噜!她捂着嘴哧哧笑起来,决定明早一定要告诉大家。
身边的小春子动了动,小手攀上她的胸口,脑袋在她颈窝里蹭了蹭,奶香气又飘了过来。
傅小六忽然觉得,自己若是那黑山老妖倒也不错,眼前不就是满屋的“山珍海味,软玉温香”么?
若能一辈子如此,该多好。她拿起小春子肉乎乎的小手,轻轻咬了一下,又舔了舔,这才心满意足地睡去。
懵懵懂懂间,阳光已照进房间。宿醉的少年们依然鼾声一片。
恍惚中,傅小六觉得有只温热的手指在轻轻摩挲她的脸颊。
她费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对上一双泪光闪闪的眼睛。
“小六儿。”武丹阳将一只密密缠绕着红绳的皮套套在傅海棠的左手腕上,皮套上还穿着一只小小的虎头。“这个给你。”
傅小六刚想开口,武丹阳便把食指竖在唇边,无声地“嘘”了一下,用眼神示意还在沉睡的兄弟们。
“我跟我爸要了全套的武侠小说给你,下午让你哥去我家拿。”武丹阳轻声说,“哥哥要走了,你以后打架小心点儿,打不过就跑,别弄伤自己。”
他拿起傅小六那只受伤的手,轻轻摸着露在外面的一截大拇指,低头隔着纱布吹了吹气。
“还疼吗?”
傅小六点点头:“还有点疼。”
“哥哥到了新地方会给你写信。你要给我回信,用左手写没关系,字难看也没关系,但一定要回,知道吗?”
渐渐清醒的傅小六,这才意识到武丹阳说的“要走了”,似乎不是回家那么简单。“五哥,你要去哪儿?”
她惊恐地睁大眼睛,用力咬了下舌头,确认自己是醒着的。武丹阳不是神话里死去的魂灵,来与亲人作别。
“我和爸爸去哈市,离这儿很近,有空就回来看你。”武丹阳安慰地抚了抚她因惊恐而微微颤动的睫毛。
“什么时候?”傅小六还沉浸在昨夜的美梦里,不想梦中的果实就这么溜走了。
“今天,马上。”武丹阳俯身在傅小六耳边低语,“我不跟他们道别了,只跟你说。你替我照顾好他们,看好你尤二哥,别让人欺负他。”
说完,他在傅小六额头上亲了一下,轻声道:“再见,傅小六!”
随即,他轻手轻脚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傅小六还有些发蒙。她眨眨眼,举起左手,腕上有个穿着小老虎头的红色皮套;她摸摸额头,那里湿漉漉的;她舔了舔摸过额头的手指,是咸的——不是五哥的口水,像是他留下的眼泪。
“小春子,”她抓起胸前的小手晃了晃,“你醒了吗?”
“醒了。”小春子瓮声瓮气地应道。
“你听到五哥跟我说话了吗?”傅小六翻身看着小春子。
“听到了。”叶纯忻乖巧地点点头。
“他什么意思?”一早上的信息量太大,傅海棠不确定自己是否理解了。
“五哥搬去哈市了,今天早上走。”小春子想了想,把自己能理解的解释给傅海棠听,“他把他爸的武侠小说送你了,让你哥去拿。嗯…他让你打不过就跑。还有,他让你照顾哥哥们。”
叶纯忻翻身面朝天花板,绕着自己的手指,声音细若蚊吟:“嗯,还有就是,照顾尤二哥……这个我不太确定。”
“五哥说哈市不远,咱们能常去看他吗?”傅海棠想着若能常见,搬走也没什么。
“不知道。”叶纯忻努力计算着,仿佛能否常见五哥是一道数学题,“我没去过。”
她掰着手指算:“今年我十一岁,如果今年去哈市,就是十一年一次,再去是二十二,然后三十三、四十四、五十五、六十六、七十七、八十八、九十九。嗯,不对,我九十九时,五哥就一百零四了,你也一百零一了,最后一次不算。一辈子七次,不算经常吧?”
叶纯忻恐惧地看着傅海棠。
“哥!”傅海棠猛地从床上坐起,想叫醒地上的人,告诉他们五哥要走了。
可她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元肆已经坐起,后背抵着书桌腿,盘着腿,眼睛盯着破了洞、露出脚趾的袜子。
尤拓仍蜷缩着,咬着右手指甲,眼神迷离。
傅丁山枕着交叉脑后的双手,望着天花板。
尤佳坐在床边,仰着头,向傅小六伸出手:“小六儿,下来。”
一屋子的人几乎都醒了。只有尤豫对傅小六那声惊呼极为不满,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继续睡。
傅海棠借着尤佳的手,直接蹦到地上,脚跟震得一麻,倒吸了口凉气。
“五哥要走了!”傅海棠抛出这个惊人的消息,可眼前的人却置若罔闻。
只有傅丁山回了句:“嗯。”
傅小六脑子此刻彻底清醒,看着大家的反应,立刻明白了:“你们知道?都知道?早就知道了?”
“小六,”尤佳拉过傅小六的手,把她往身边带了带。
“他现在就走!马上!”傅小六挣开尤佳的手,盯着他,“咱们不去送送吗?”
“他不让。”
傅小六回头,看见元肆已经把大脚趾从破洞里抠了出来,还在不依不饶地拉扯着洞口的棉线。
“不让送,就不送吗?”傅海棠喊出了哭腔,终于把睡得像死猪一样的尤豫吵醒了。
“怎么了,怎么了?”他挠着头,看到泪眼汪汪的小六爷,以为自己还在做梦,拍了拍脸,确认眼前这个曾在山坡上摔得四仰八叉还乐呵呵、此刻却哭得如同他二哥一般的人,确实是小六爷。
“磨叽,五哥要走了!”傅小六觉得自己被背叛了,此刻只有床上的小春子和眼前迷迷瞪瞪的尤小七能与她同仇敌忾。话说不下去,她索性扯开嗓子,掏心掏肺地哭起来,“五哥,要走了!”
“走?去哪?五哥为什么要走?”尤豫见小六爷哭了,心想定是大事,便扯住离他最近的元肆,晃着他,“五哥怎么了?小六怎么了?”
问着问着,他也带了哭腔,被傅小六的哭声带进了沟里。
小春子脑子里还萦绕着“这辈子只能见五哥七次”的念头,听着六爷哭,也不禁悲从中来,抽抽搭搭、文文静静地哭了。
小六爷这辈子,除了出生那天惊天动地、声若洪钟地哭过一回,能称为“哭”的次数,屈指可数,甚至数不起来。
这十几年积攒的“纯元神功”一旦爆发,威力着实惊人。
震乾坤,破混沌,直接把尤二爷从“乌龟壳”里震了出来。
“我去送他!”尤二爷蹦起来就往外冲,连滑带蹦地下了五楼。
楼下,被傅海棠狮吼功震出来的徐宁刚开门想探个究竟,眼前人影一闪,惊讶地瞥见那个直接蹦下五节台阶的,竟是她那平日练“龟息步”的儿子。
尤拓气喘吁吁地赶到武丹阳家楼洞口,只见李晓娟抱着双臂,一脸茫然地望着巷口尽头——那里,一辆蓝色卡车正亮着转向灯。武丹东穿着白色警服,面无表情地揽着李晓娟。
“阿姨,丹阳呢?”
李晓娟没有应声,依旧痴痴望着远方,睫毛一颤,泪水滑落。
武丹东抬了抬下巴,指向那辆亮着转向灯的蓝色卡车:“走了。”
“丹阳!武丹阳!”
尤拓拔腿就追。他从未如此奔跑过,大腿酸胀,胸腔欲裂,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昨夜绑小辫儿而支棱起来的刘海在风中飞扬,他感觉自己快要灵魂出窍,却依然无法拉近与卡车的距离。
他心想,跑死算了。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不行时,身后响起一串“叮叮当当”的车铃声,刹车片发出刺耳的声音,一辆自行车停在他面前。
傅小六回过头,露出一张花猫似的脸。
“上车!”
尤拓攀着傅海棠的腰坐上后座,额头抵在她背上大口喘气,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抹了小六爷一背。
傅小六将车子蹬到极致,直到旋转的脚踏板感觉不到任何阻力。
蓝色的卡车在转入主路前停顿了片刻。傅海棠看见武丹阳坐在凌乱的家具间,将头埋在膝盖上,姿势和那天在门洞里一样,带着同样的痛苦与不舍。
“五哥!武丹阳!”傅海棠拼命追赶,嘶声呼喊。她不知能否追回五哥,也不知追上后该说些什么。若一辈子只能再见七次,那么这一次,就是她拼命挣来的第八次。
“武丹阳!”尤拓越过傅海棠前俯的脊背,看到了蜷缩成一团的武丹阳。
“五哥!五哥!”傅小六鬼哭狼嚎般的喊声,终于惊醒了蜷缩的少年。
他跌跌撞撞地奔向车头,拼命拍打着驾驶室顶。
卡车速度慢下来时,傅小六已蹬车蹬到脱力,车轮撞上一块大石头。
她把车子摔到一边,也顾不得她的宝贝二哥是坐是趴,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五哥,五哥”地嚎啕起来。
她泪眼模糊地望着从卡车上跳下、如风般奔来的少年,心中呐喊:这宴席,怎么就散了呢!
这是她傅小六人生的第一场盛宴,十三年间,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依次呈上,未曾撤筷,未曾换杯,无人离席。她还没吃饱,没喝够,没尝遍滋味。昨夜还是山珍海味,满汉全席,难道是因为她太贪心?太霸道?点的菜太多?怎么说撤就撤了呢?明明是她的宴席,为何让别人给撤了?
傅小六不服气地坐在地上嚎啕,鼻涕眼泪抹了冲过来抱住她的武丹阳一衣襟。
“摔哪儿了?摔坏了没有?疼不疼?哪儿疼?”武丹阳从未见小六儿哭得如此撕心裂肺、痛不欲生,以为她摔坏了哪里,扶着她的肩膀上下检查。
傅小六揪着自己胸口的衣服,不依不饶地哭喊:“这儿疼!这儿疼!就这儿疼!”
武丹阳见她手上纱布渗着血,却不管不顾只嚷着胸口疼,一时手足无措。
尤拓拍拍屁股上的灰,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蹲下身悄声说:“她没事儿。”
武丹阳白了他一眼:“小六哭了,你没看见吗?”他看到尤拓膝盖上的洞,问:“你……你没事儿吧?”
尤拓拎了拎裤腿:“没事儿,擦破层油皮。”
“看到小六哭你怎么不着急?”武丹阳不满地拎起傅小六的领口,犹豫着是否要检查她的胸口。
尤拓见状,连忙拍开他的手:“想什么呢!”随即在他耳边低语,“她都哭一早上了!”
“为啥?”武丹阳攥住尤拓的手腕,“你欺负她了?”
尤拓任他攥着,也不躲闪,与他对视着,突然低头在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武丹阳一动不动地忍着。
尤拓抬起头,看见整齐的牙印里透着血痕,再看武丹阳时,眼里满是埋怨:“为你,伤心了!”
“丹阳!”蓝色卡车上下来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是武丹阳的父亲,武林。
“爸,再等会儿!”武丹阳实在无法丢下哭得抽搐的傅小六。
武林没说什么,给车里的驾驶员递了盒烟:“老张师傅,下来抽根烟吧。都是孩子十几年的发小,光腚娃娃,咱们等会儿,让他们好好道个别。”
武丹阳拍着抽噎不止、说不成句的傅小六,小心翼翼地哄着。
“没事了,小六,五哥放假就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都、都、都回来?”傅小六忽然觉得,这辈子见五哥的次数似乎不止七八次。直接的失望令人伤心,但在绝望中生出希望,仿佛是剂良药。
后来,当傅小六能天马行空地套用成语时,她觉得有两个词可以形容此刻的心情:否极泰来,绝处逢生。
“什么?”武丹阳没明白“都回来”的意思。
“寒假,暑假,都回来!”傅小六没用疑问句,直接断了她五哥的退路。接着又得寸进尺:“我过生日也回来!”
“小六,你什么时候生日?”半大小子浑浑噩噩,哪有记人生日的概念,但此刻武丹阳深感惭愧。
“十一月十四。”傅海棠总算止住抽噎,却不停地打嗝。
武丹阳拉过她的左手,用拇指在她掌心按揉着,时间上有些为难,又不想胡乱许诺。
“十一月十四,五哥还要……”他话未说完,被尤拓捅了一下。
“农历十一月十四,冬月,”尤拓小声提醒,“一般都是刚放寒假那几天。”
“哦?行,小六生日我一定回来。”武丹阳想,反正答应寒假回来,早几天也无妨。
“还有小春子生日,嗯,这个不算,她和我一天。……尤二哥生日……”傅小六忽然觉得让五哥回来似乎不难,人人都过生日不就行了?她决定既然能得寸,再进尺丈八也不是问题,反正她还打着嗝,五哥还没给她揉好呢。
武丹阳觉得小六这猴子要顺杆上天了,一脸为难。
“小春和她一天生日,”尤拓又趴在他耳边嘀咕,“我的你就甭想了,不用。”
“好,你和小春的生日我都回来。你二哥的——”武丹阳盯着尤拓,“我尽量。”
说完,他连忙刹住傅小六的话头:“别人的我不管,就给你们三个过生日。”
“武丹阳,你偏心!”
一阵刹车声乱响,一、三、四的自行车稳稳刹在武丹阳身边。
只有尤小七,一路叫嚣着冲向在路边抽烟的武林。
人齐了,小六的打嗝也止住了,不好再耍赖,她拍拍屁股站起来。
傅丁山见她手上纱布有血,又把她拽过去,前后检查一遍,确认她只是撅着嘴,别无大碍。
尤拓蹲久了,站起时腿麻,不敢动,便靠在武丹阳身上。
几个少年又围在一起,搭着胳膊,抵着头,把“不见不散”的誓言重复了一遍,签字,盖章,许下男子汉的承诺。
武丹阳搂着尤拓走向卡车时,傅小六没再跟随,只是定定地望着。
“还难过吗?”叶纯忻拉着她的手问。
“不难过,他很快就回来了。”傅小六对小春子皱皱鼻子,露出小白牙,“马上就暑假了。”
她刚得意完,就发现尤二哥居然和武丹阳一起上了卡车,卡车开走了。
傅小六憋着一股洪荒之气,迎上往回走的尤豫:“我二哥也走了?”
尤豫见她两只鼻孔仿佛冒着白烟,眼睛都红了,连忙解释:“二哥就送五哥到国道口,我这就去接他回来。”
傅六爷泄了气,腿一软,又蹲了下去,气哼哼道:“我不回去了,就在这儿等你和我二哥回来。”
小六爷蹲在地上,望着渐行渐远的蓝色卡车,自此开启了她那分崩离析、聚散离合的人生旅程。
第七章
上了初中,小六爷才发现哥哥们都不见了。
起初她牟足了劲儿要考哥哥们的高中,可转念一想,等自己上了高中,哥哥们早已上大学——他们哪个都不是重读的料——还是见不着,于是又泄了气。成绩如过山车般忽上忽下。
初二时,大校附中解体,市里几所实验中学来选拔学生。
叶纯忻被挑到二十里外的铁三中。
尤豫被划到了五中。
舒老师还没想好让成绩起伏不定的傅小爷去哪所,省体校就来挑苗子。
速滑和足球教练直接在校长办公室为争夺傅海棠打了一架。人生头一遭有两个男人为傅六爷“争风吃醋”,六爷自觉貌美如花,乃世间珍宝。
人生世事难料,聚散不由她。傅小爷心灰意冷地进了少体校。
“人生没有不散的宴席。”
趴着火车窗户,看着跟车奔跑的尤小七和坐在站台地上哭的小叶子,小六爷又回味了一遍这句话。
人生没有不散的宴席。
“屁!”她小声嘟囔,“散了又怎样?散了,小爷我再聚!多大的台子我傅小六都摆得起,你们尽管来翻,翻一次,爷我就摆一次!”
十四岁的傅海棠,第一次坐了七小时的绿皮车,离家前往省会哈市。小五哥每年假期回佳城的承诺自此被打乱,这辈子的“好名声”似乎都毁在了小六爷身上。
冬月十四,那年学校放假晚。前一天,小六爷用自己攒下的伙食补助买了个六寸奶油蛋糕,翻出少体校的院墙,躺在绿皮车的行李架上睡了一夜,把叶纯忻堵在铁三中校门口,逃了一天学。
回来后,她扫了一周厕所,交了五百字检讨。队里领导看了她声情并茂、文笔卓越的检讨,颇为感动,觉得孺子可教。
却不知,这篇检讨是小六爷用六寸奶油蛋糕跟小叶子换的。
十五岁,傅海棠参加了人生中第一次葬礼,第一次近距离认识死亡。那是再也见不到、摸不着、听不到那人声音的永别;是再也尝不到天下最美味的绝望;是小年夜大菜缸里永远消失的各种美味炸物;是再也不会有人用筷子蘸酒让她体会痴恋辛辣的失落。
这是人生从温暖坠入寒冷、无能为力的痛。外公去世了。
小春子陪她在灵堂守了一夜。望着外公灰败的面容,她觉得令人害怕的不是离开身体的灵魂,而是没有灵魂的躯壳。
这一夜,她也知道了小叶子为何与外婆同住——因为她没有父母。她为自己的没心没肺后悔良久,发誓要一辈子对小叶子好。除了父母,就是小叶子,亲哥、二哥都得靠后。
还是十五岁,
小六爷拿到了人生第一块金牌。
短道速滑,全省第一。
接着,
青少年全国锦标赛,冠军。
小六晕晕乎乎,觉得自己已站上巅峰,成了武林至尊,尾巴翘到了天上。
十六岁,尤二哥来信说,运动生涯是短暂的,知识带来的成就却无止境,无论何时都不要放弃学习,哥哥们会在大学里等着傅小六。
自此,傅小爷到哪儿都带着课本,厚着脸皮,以“冠军”之名插班到市重点高中,那所五哥曾就读的学校。
第一次摸底考试,学年倒数第二,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体育棒子”。
小六爷站在学校状元榜前,望着武丹阳的照片良久,将成绩单撕得粉碎,扔进垃圾桶。
期中,班级第二十四,学年第一百一十八。
期末,班级第十,学年第五十二。
十六岁那年的冬天,进了冬月才下第一场雪。首都大学的假期比东北高中晚,她向队里请了一周探亲假,没想到从未慈眉善目的教练竟给了她两周。于是回家拐上小叶子和尤小七,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这回她用奖金豪爽地买了两张卧铺,带上五斤红肠和五只烧鸡,浩浩荡荡杀向首都的京大。
上午起,他们就坐在大门收发室外。收发室的老大爷帮忙打了无数电话。三人啃着带给傅丁山的烧鸡,喝着老大爷茶缸里的水,请他吃了两根冰棍,硬塞给他两根蒜香浓郁、掰开可见白色四方肥油块的红肠和一根鸡腿。
下午,才见到穿着棉拖鞋跑出来的傅丁山,以及他身后反穿运动服的武丹阳。
尤拓看起来最正常,白色立领休闲衬衫外罩白色羽绒服,淡蓝牛仔裤,白色漆皮旅游鞋,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只是一路揪着武丹阳的衣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站在边上把眼镜擦了戴,戴了又摘,连声道:“武丹阳,我看不清,眼镜糊了,小六儿在哪儿?”
武丹阳抖开他抓衣服的手,拿过眼镜看了看:“你左眼五百,右眼八百,戴平光镜装斯文?”
“哥!尤二!五哥!”傅小六把嗦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扔进垃圾桶,在尤小七身上蹭了蹭油手,飞扑向门口三位天之骄子,把没蹭净的油全糊在了他们身上。
最惨的是那位穿白衬衫的“睁眼瞎”。没瞻仰到冠军的美貌,就被一团黑乎乎的“魔影”缠住。
傅丁山揉着妹妹的脑袋,还没从重逢的喜悦中回神,就看到了两只“拖油瓶”。
他拽住傅海棠的手臂:“你带他俩出来,家里知道吗?”
“知道!不信你问!”傅海棠回头又攀上尤拓的肩。傅海棠一米七三,只有尤拓一米七五的身高让她攀得舒服,另外两个一米八五、一米八七,她有自知之明,够着费劲。
傅丁山看着踌躇不前的尤豫,就知道有问题。
“山哥,尤拓哥,武哥。”叶纯忻走过来,文文静静、大大方方地打了招呼。
武丹阳对叶纯忻笑道:“好久不见,好像又长个儿了!怎么又被小六儿拐出来了?”
傅丁山目光扫过他俩:“出来和家里说了?”
“没说。”叶纯忻老老实实回答,“留纸条了。”
“我也留条了!”有叶纯忻挡在前面,尤豫觉得自己的行为合情合理。
“你们纸条怎么写的?”尤拓虽看不清,却深知弟弟不靠谱。
“我说,我和海棠、尤豫去首都看哥哥们。坐火车,海棠票已买好,路上两天,到了京都会给家里发电报报平安。”叶纯忻交代得条理清晰。
“尤豫,你呢?”尤拓眯眼看向尤豫模糊的影子。
“我,我……”尤豫支支吾吾。
“快说!”尤拓语音袅袅地吓唬,“你不说,一会儿跟大哥说。我不知道你写了什么,帮不了你。”
“出门几日去京城看望家兄,不日便回,勿念。儿,豫。”尤豫小声念出留言。
武丹阳和傅丁山面面相觑,忍不住笑出声。
“哈哈哈,尤二,你这弟弟行!”武丹阳手扶尤拓的肩,笑弯了腰,“是块学文的料,送给老大他们学校吧!”
“你就幸灾乐祸吧!”尤拓盲踢了武丹阳小腿一脚。
“你拿证件去门卫登记。”尤拓捏着眼镜对傅丁山说,“我看不清,拿错眼镜了。你带他们去找电话给家里报平安,给小春姥姥发电报。我去安排住处,再去趟元肆学校。”他看了眼腕表,“晚上四点半,老大学校东门集合。今晚给小六和小春接风。”
“那我呢?”尤豫觉得被兄长忽略,有些委屈。
“你!”尤拓对着他模糊的脸,面无表情,“直接遣返!”
武丹阳拿回三张出入证,给三位访客一一挂上。
“你眼神不好,别乱跑,回宿舍换眼镜。我去找元肆。”他说着把运动服脱了翻面穿上,“要是早没事,就先去找老大。四点半,不见不散!”
“唉,五哥,你去找四哥带上我呗,报信不用我。”傅小六说完,从尤豫手里的大塑料袋里拿出分好的红肠,又心虚地藏了只烧鸡。“我顺便给四哥带去,他肯定馋了。”
接着她把给老大的那份包好,挂在尤拓右手上:“这是给大哥的。”
然后把剩下的递给傅丁山:“这是你们仨的,怪沉的,哥你先拿着回头分。”
傅丁山掂了掂分量,对胳膊肘朝外拐的妹妹没好气道:“你还能再惯着你尤二哥点儿吗?”
于是,尤豫和叶纯忻跟着傅丁山去汇报行踪,尤拓摸回宿舍换眼镜,傅海棠晃着大长腿坐在武丹阳的后车座,在京大女生羡慕的目光中,带着一身蒜香,去给元肆解馋了。
下午四点四十八分,尤豫不远万里来京城,挨了老大两脚一顿训。幸好老大身边有位温良贤淑的长发姑娘“牵制”,才得以从轻发落。
小六爷心心念念的大团圆,却因尤佳身边那位格格不入的于浅知,有了分崩离析的危机感。
推杯换盏间,傅小六咬着烤肉竹签,抠着一次性纸杯底,看着正用纸巾为于浅知擦拭签子头的尤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问傅丁山:“我和你女朋友,谁排前面?”
傅丁山拔掉她嘴里的竹签,不走心道:“当然是你!”
傅小六刚舒展眉头,还没笑开,就听武丹阳笑道:“别听你哥唬你,他女朋友还没追到手呢!”
小六爷伸长腿,在桌下狠狠踩了傅丁山一脚,又盯住咬着纸杯的尤拓。尤拓连连摆手:“我不找女朋友!”
元肆也附和:“我也没有!小六现在最重要。”
“我也没有!”尤豫补充。
傅小六白了尤豫一眼,皮笑肉不笑:“你敢!”
她带着小得意,隔着尤拓踢了踢笑眯眯的武丹阳:“你呢?”
“除了我妈,天下女子,唯小六儿在我心中最重要!”武丹阳搭着尤拓的肩,俯身靠近傅海棠,“天地良心!”
傅小六虽隐约觉得这世界不太靠谱,但还是带着小小的虚荣与满足,捏着叶纯忻软软的小手,用眼白瞟着与于浅知低声谈笑的尤佳,对上他偶尔飘来的目光,低声啐了句:“叛徒!”
接下来几天,傅海棠和叶纯忻被安排在尤拓系的女生宿舍,尤豫由尤大监管。
哥哥们上课时,傅海棠就带着两个跟班,一边在京城迷路,一边等大学放假一起回家。
傅海棠在京大闲来无事,混进男生堆里踢了几场球,被校队总教头盯上。她从南校区逃到北校区,总算甩掉那凶巴巴的老头,没给尤二哥惹麻烦。之后躲在宿舍吃了几顿饭,没敢告诉哥哥们自己为何不去食堂。
她在京大待不自在,便常跑去元肆学校玩。去了几次,觉得他们校门管得太严,看门的像武警出身,墙又高,翻不上去。
“你怎么不领小春和小七去老大学校看看?”傅丁山见妹妹无聊,怕她破坏自己的“人生大计”,出主意道,“你不是想让他们陶冶情操,诱惑他们考来京都吗?”
小六儿叹口气,往嘴里塞了只狗不理包子,含糊道:“不想看老大那谄媚样儿!”
冬月十四一早,小六爷去食堂买了两只热鸡蛋,贴心口捂着,在宿管阿姨“男生禁入女寝”的尾音中飞奔回宿舍,趁小叶子迷糊时塞进她被窝。
“给你滚滚运气,小叶子。”她在叶纯忻白嫩的小脸上狠亲两口,眯眼笑道,“宝贝儿,生日快乐!”
白天她带尤豫和叶纯忻去王府井挥霍。出门时,尤拓塞给她两张手绘地图,标明了路线。
中午武丹阳借午休去找尤佳,约好晚上给傅小六和小春过生日,特意嘱咐别带“牵制”,说小六儿不喜欢。
小六爷被“识途老马”尤豫领回来时,手里攥着皱巴巴的地图,把一大串糖葫芦塞给尤二哥,抱怨道:“图上哪儿哪儿都不对!”
一顿生日宴,没有于浅知,尤佳的殷勤体贴让傅小六找回了往昔的感觉——呼朋引伴,人生豪迈,心灵与肠胃皆得满足。
八九点钟,饭后京都灯火通明,霓虹灯在微醺的眼中满是诱惑。
武丹阳决定带“土包子”弟妹见识室内卡拉OK。于是几个大的凑了凑钱,又从小六钱包顺了两张“小黄牛”,去了当时学校周边最有名、三教九流混杂的卡拉OK。
厅内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点歌纸条满天飞,啤酒瓶碰撞声混着扩音喇叭里的“金戈铁马”,震得小六爷热血沸腾。
他们在中间找了个圆形卡座。小五哥豪爽地点了五杯扎啤,又问几个小的:“你们喝什么?”
“我也要扎啤!”傅小六好奇扎啤与普通啤酒的区别,凑热闹道,“今天我生日!”
“我和六哥一样!”尤小七绝不放过任何追随六爷的机会。
“我和你喝一杯。”叶纯忻贴着傅海棠耳朵呵气。
尤佳看着欢天喜地的傅小六和自家不争气的弟弟,对武丹阳说:“小六儿生日最大,给她点。尤豫那杯兑半杯雪碧。”
于是尤小七人生第一杯扎啤是甜口的。
酒意正酣,他们点的歌来了。傅丁山和武丹阳连推带拽,把元肆一起弄上台,嚎了一曲东北香港味儿的《一生何求》。
一杯倒的尤小七,借着五成酒劲,半梦半醒地靠在自家大哥身上寻求温暖。
尤佳摸着老幺的头,感叹时光飞逝,这小子都快比自己高半头了。
尤拓右腿叠在左腿上,斜倚卡座边缘,仰头看台上豪气干云的兄弟。
傅小六儿搂着小叶子,跟着混响里的歌声左摇右晃瞎哼哼,只在找到感觉时吼一句“一生何求!”
小叶子左耳是东北味粤语,右耳是六爷的跑调,一心不能二用的她,最终在脑海里烙下的,是六爷拐到大兴安岭里的那句“一生何求!”
傅六爷哼哼时,瞥见尤二哥起身与隔壁桌过来敬酒的“花衣裳”说话。她以为是熟人,未在意。再瞄一眼,竟见二哥被人揪住衣领推搡,眼镜掉在地上。
傅六爷的第一反应是窜上沙发,朝那人肋骨踹去一脚。
小六爷脚上无冰刀,穿的是军工厂铁板大头鞋,加上几年练就的粗腿翘臀,一脚下去,真把人踹趴了。
小爷一脚踹完,居高临下发现隔壁桌站起五个彪形大汉。她不及细想,抄起酒杯兜头拍在冲向尤二哥的“黄毛”头上。
心中发狠:还剩四个。
尤佳前一秒还沉浸兄友弟恭的温馨,抬头就见小六爷立于沙发,天神般在霓虹灯下光华闪耀,左手挥洒间,血雨滴滴落下。
他尚未反应,只听武丹阳大吼:“操,帮忙!”一米八七的身高瞬间将摸眼镜的尤拓护得严实。
混战中,武丹阳后背挨了一酒瓶。
傅丁山揪住个“蓝毛”,两人在地上摸爬滚打,纠缠不清,旁边还有个穿黑皮短裙的女孩尖叫着伺机扯他板寸。
傅小爷发现,当下最厉害的是元肆,腾挪闪躲,踢腿挥拳,皆是专业水准。她不必分心对付他人,只需揪住手上这蛮力,骗他一个“背溜”(学名兔子蹬鹰),摔他个满脸开花。
尤佳握着拳头,进退两难。最终决定负责崽子们安全,一手扛起尤豫,一手护着叶纯忻往门口撤。
正当小六爷拍走傅丁山身边的“苍蝇”,以为胜负已定时,地上“花衣裳”狼哭鬼嚎:“mb,四虎子,你tmd死人,还不让兄弟们抄家伙!”
武丹阳见吧台后人影窜动,闪出几个挥棒持刀的半大小子。
“跑!快跑!”武丹阳顾不得尤拓是否找到眼镜,捞起他扛上肩就往门口冲。
小六爷审时度势,踩住与傅丁山纠缠那人,拽起她哥,一把薅住元肆胳膊带向门口。
七七八八,人出了门。尤大已将半醒的尤豫推进出租车,武丹阳跑过去把尤拓和大哥一股脑塞进车,随手将翘首以盼的叶纯忻扔进副驾。
傅六爷跑过出租车时,豪爽地将钱包扔进车窗,高喊:“开车!快开车!”
没了“累赘”,剩下四人撒丫子狂奔。
“分开跑!”听着身后呼呼喝喝的叫骂,武丹阳边跑边分析,“不能引到学校,分开甩掉他们,到小四学校北门集合,不见不散!”
说完,他抓起小六爷的手钻入旁边胡同。
傅丁山跟着元肆继续前冲,边跑边回头喊:“海棠手上有血!你给她看看!”
武丹阳这才察觉掌心粘糊,伴有细微摩擦感。
甩掉追兵,路灯下,武丹阳托起傅海棠左手,发现她掌心被划了几道或深或浅的口子,深的还嵌着细小玻璃渣。
“疼吗?”傅海棠被武丹阳托着手背,看他心疼的眼神,仿佛回到十三岁那年,借着一只豁口的手,成为哥哥们焦点,被一声声“疼吗”问候着,仿佛这几年的聚少离多皆是梦。
“没事,不疼!”傅海棠抽回手甩了甩,“为我二哥流这点血算什么,一会儿上点药就好了!”
武丹阳望着眼前身材有款有型、马尾变齐鬓短发、眉目清秀的邻家妹妹,听她用低哑嗓音说:“为你们都值。”
就觉得,她还是从前那个模样。
第八章 鲜红的刀锋
经多方打听,元肆得知那日他们打的是校园附近的地痞混混,算半吊子黑社会。那伙人挨打后去“东北帮”要人未果,反被收拾一顿,正满世界寻人。
这个假期尤佳暂不回家,据说学校有事处理,还要留京与于浅知家人共度春节。
傅小爷自觉在尤大那里大势已去,便“舍己为人”地扮起淑女,在尤小七“化整为零”的计策下,挽着哥哥胳膊上了火车。
尤小七在火车卧铺包厢里,因“讳莫如深”地盯着小六爷未卸妆的脸,被揍了一顿。
亲哥不拦反笑,上铺的武丹阳还伸脚帮倒忙。
另一边元肆哥弹了他一脖子瓜子皮。
傅小爷的亲哥去了硬座车厢,半天不回,无人约束的小六爷更加放荡不羁,真把尤豫往下铺床底塞。
本以为小叶子会救他于水火,不料小叶子把床下行李挪了挪,撇开挡路的腿,缩进铺里。
“生无可恋呀——”小七爷哀嚎。
傅小六发现小五哥最近与她亲哥形影不离,同进同出,身上带着寒凉气息。
傅小爷眯眼观察两次,“蕙质兰心”地逮住小五哥的手闻了又闻,拍板断言:
“你俩抽烟了!”一脸羡慕嫉妒恨,“给我也尝尝!”
“尝你个头!”这回小五哥没惯着她,在她亲哥出手前,按头把她塞回中铺,糊了她一脸烟草味。
不出所料,尤小七果然从打呼噜的两位哥哥身上顺来一包烟和一盒火柴。
小六爷在森冷车厢连接处悟出一个事实:香烟这东西,只适合夹指间吐烟圈装酷;吸进嗓子又辣又呛,肚子还疼。
怕还回去被抓包,她连烟带火柴挤过厕所窗户缝扔了。
“六哥,你怎么把火柴也扔了?”尤豫对六哥近日行为颇为不解。
“人家捡到烟,没火柴怎么抽?”傅小六拍着他脑袋,“没同情心!”
打了一路“拖拉机”,小六爷和她五哥赢了一堆花生米。元肆和傅三爷不仅输了间餐,还被灌一肚子凉水,终悟此生真谛——玩什么,都玩不过六爷与五爷的双剑合璧。
待五爷六爷用赢来的口粮喂饱小春、小七和尤二哥,火车停靠哈市。小六爷把包里零食都给了小春和尤豫,又在小春口袋藏了张“小黄牛”。
武丹阳抢走尤拓那件“美丽冻人”的薄羽绒服,把自己那件难看厚实的军大衣蒙他头上。
拎着自己和小六的背包,穿着明显短一截的掐腰羽绒服,带着傅小六,在哈市零下十五度的站台上,走得“风度翩翩”。
到市区,离归队还有两天,傅六爷随五哥回家。
五哥家是武林单位分的宿舍,不大,一室一厅,但有室内卫生间。阳台隔出小间,刚好放张单人床和书桌。房间被五哥收拾得干净整齐,书架上的书按类别和首字母排列,多是傅小六认得字却不明白意思的书。
房顶有两根晾衣绳,傅小六想象若挂满衣服,起床将是“打脸”之事。
武丹阳收拾房间给傅海棠住,自己去武林房里打地铺。
白天无事,外面寒冷,傅海棠想着归队后又得在冰上磕,不如趁暖和窝家里,和五哥打《坦克大战》。
起初两人对战,难分胜负无趣,后来联手,在黑白屏幕上轰了一夜,打通游戏。
早上吃着五哥煮的面,傅小六忽觉与小五哥过一辈子或许比跟尤二幸福,便说:“五哥,要不,我带着尤二跟你过吧。”
武丹阳面呛进鼻子,差点命丧自己精心烹制的西红柿鸡蛋面。
清完鼻孔,他迫不及待吼了声:“滚!”
“也是,”傅小爷秃噜着面条,“为碗面移情别恋有失体统,怎么也得有两块肉才行!”
喝完面汤,她意犹未尽咂咂嘴,看着眼前吃相无声、举手投足帅气的五哥,心里继续“叛离”尤二哥——想着没有肉,也未尝不可。
归队后,她去教练处报到。刘教练嘘寒问暖几句,说:“明早开始你入B组训练。”
傅小六未多想,应了。可回队后总觉得队友刻意回避。
傅海棠受不了晦暗不明,有话为何不能摆上台面?
她拢来平时关系不错的几人,一把花生、猪肉脯撒下,便问出缘由。
原来她进国家队的名额被人顶了。
关晓彤一把没拉住,傅小六已踹开朱可欣的房门。
“朱可欣!”傅海棠脚搭在朱可欣椅上,摆明恃强凌弱,“你队内队外比赛哪次赢过我?凭什么顶我位置!”
“师姐,”朱可欣面露难色,“不是我要顶你,是你没参加选拔赛。”
“什么选拔?又选拔?哪天?”傅海棠记得教练说国家队选拔按今年大赛总排名,不另设选拔。
“就这周头,五天前,国家队许教练亲自来挑的。”朱可欣低头,“你不在,总不能不让别人上吧。”
傅海棠觉自己鲁莽,这事确非朱可欣之过。哪个运动员不想出成绩。
“不好意思,错怪你了。”傅海棠晃了晃踹崩插销的门,“回头给你修门,对不住了。”
从朱可欣房里出来,傅海棠颇不好意思,回宿舍抓了几把猪肉脯和糖给她,算是再道歉。
次日晨练,刘教练找她单独谈话,说国家队临时起意安排选拔,恰逢傅海棠请假。
“早知如此,我不该多给你一周假,这不耽误你了?”老刘挠着“地中海”,一脸懊悔,“我本向许教练推荐你,她也知你成绩队里最好,可人太死性,非要按选拔成绩来。”
“没事,教练,我理解。”傅海棠脚尖点地,“明年还有机会。”
其实傅海棠真不在乎今年能否进国家队。
离她进成人组、出成绩还有几年,且小叶子和尤豫离高考也两年多。
哥哥们读本科硕士,也不差这两年。
她乐得在省队混,离家近,扒火车一晚就回。
她算盘打得响,不稀罕国家队B组位置。
要进就进A组,此乃小六爷本事。
刘教练见傅海棠确未将此机会当回事,便放了心。
“年前还有场与韩国队的交流赛,三对三。连淼腿伤上不了,这次你带关晓彤和朱可欣吧。”
“行。”傅海棠对此类战略性队内竞争赛兴趣不大,但配合队里安排。
刘教练见傅海棠未深究国家队之事,心头石落,知此事在她那儿已翻篇。
“体委挺关心这次比赛,国家队选拔刚结束,”刘教练顿了顿,见傅海棠面无波澜,接着说,“若可欣输了,打的是许教练的脸,这你明白,对将来不好。”
傅海棠只在哥哥身边不动脑,独自时是人精。她听此言,抬头嬉皮笑脸对老刘说:“刘教,你想让我打假球?”
身为资深老教练,刚糊弄完心无城府的孩子,现又欲将其当枪使,着实尴尬。老刘将“地中海”上几缕头发从“南半球”扒至“北半球”,又拉回“南半球”。
傅海棠看他折腾“子午线”,心痛那几根贫瘠却顽强留守的“苗儿”。
“刘教,有事说事,您别薅头发呀!”
“这事我跟关晓彤也说了,按你们成绩,赢比赛问题不大。关键是让谁赢。晓彤有时太要强,到时你帮着挡挡,把好位置让给朱可欣。这是队里领导开会定的,你是双保险,这事只能你办。”
刘教特强调“领导决定”,又给傅海棠扣顶高帽。
傅海棠心想,既已定下,还商量什么?
她收回点地的脚,双脚并拢蹦跳,手触天花板,落地时脚重重踩地,双手拍在老刘肩上:“好!”
回头傅海棠找到关晓彤,问她想法。
关晓彤闷了半天:“队里怎么说就怎么做呗,反正朱可欣成绩大都比我好。”
话带无奈,人显沮丧。
傅海棠看着这位大她一岁、晚入队半年的师妹。
关晓彤天分不高,但训练最刻苦,进省队全凭自己拼,与省里队里领导无半毛关系,家无体育背景,地道小县城来的老实孩子。
她训练拼命,因在队里有两条明路,一条暗路:
要么拼进国家队,比赛出成绩,为国争光;
要么省里出成绩,攒知名度资历,至少拿国家运动员证书,就算不保送,凭加分也能上省里本科;
要么啥也不是回县城,勉强拿高中文凭,去矿上找工作,结婚生子,灰头土脸过日子,养她那酒鬼爹。
为留队里,领导让干的,再不愿、再委屈、觉不公也得咬牙忍。
傅海棠自小顺风顺水,爬树未摔,打架未输,最大心结是与哥哥们聚散。
她不能全解关晓彤的隐忍担当,但关晓彤在队里是她最亲密战友、最好闺蜜,是她小六爷“后宫”最宠“妃子”,她见不得自己的人受委屈。
“晓彤宝贝儿,”她搂着关晓彤狂言,“有什么大不了,不就一场比赛?回头跟我练,我把绝招都传你,咱们明年全国锦标赛,长距离归你,短距离我来,一起夺冠,直冲国家队,A队!B队,不稀罕!”
交流赛那日,傅海棠仗着几句“二百五”韩语和173身高,混在韩国队帅小伙中鱼目混珠。
几句“思密达”聊完,自告奋勇领迷路的韩国小哥去厕所。
她在门口等候时,听转角有人提自己名字,好奇靠前。
探头见“地中海”刘教和朱队趴在走廊尽头窗台抽烟。
为免刘教朱队落背后说人坏话之名,她决定先听墙角,“负负得正”,功过相抵。
“确定要裁人?”刘教似有不甘,“也不差这一个,队里不能再考虑?”
“没办法,”朱队深吸一口烟,吐出一嘴官腔,“老刘,省里经费紧,你们这留一个,那留一个,队里工作咋搞?”
“可关晓彤这孩子成绩不错呀,人是笨点,但身体素质好,肯吃苦,再磨几年准出成绩。”傅海棠点头,地中海有眼光,与她英雄所见略同。
“那你说,刷谁?”朱队语气透不耐。
“连淼是今年全运会长距离第二,还有体委汪主任的关系。朱可欣是国家队苗子。傅海棠你敢放?你这边放,其他省就来抢,再说你舍得?那孩子搞得好是世界冠军的料!”
“还用你说?”傅海棠可想象刘教正与那几根“忠贞不渝”的头发较劲,“要不是确信这孩子早晚去国家队,我能答应你把她支走,让你家朱可欣上选拔?孩子自己都不知担着迟归处分,今晚还准备给你家朱可欣搭桥铺路呢!”
“老刘!”朱队气急败坏低声喝止。
走廊尽头陷入死寂。
傅海棠头靠墙,习惯性用左手拇指搓右手虎口疤痕。
转头见韩国队眯眯眼帅哥站厕所门口望她。
傅海棠挤假笑,将人送回公共休息室。
小六爷坐体育馆外台阶,一下一下仔细磨新冰刀。
外面零下十五度,冰刀闪森森寒气,傅海棠心里却有团火在烧。
手中冰刀是哥哥们今年合送的生日礼物。鲜红鞋面,艳丽鲜活,透霸气。
“海棠!”关晓彤坐她身边,放只暖手宝在她怀里,拿过已磨好的冰刀,举灯细查,“嗯,真好。”
她转头看傅海棠:“怎么又在外面磨刀?紧张?”
傅海棠摇头,看着冰刀:“让它适应寒冷,否则第一次下冰该吓到了。”
“它?哪个它?”关晓彤抚着刀锋笑问,“又是你后宫新宠?”
“当然不是,我的冰刀当是豪杰,顶天立地的他!”
傅海棠自关晓彤手中拿回冰刀,双刀捧怀,问:
“关晓彤,你信我吗?”
关晓彤不明所以。她与傅海棠相识仅六月余,傅海棠常把“爱妃”、“宝贝儿”挂嘴边,开玩笑极不靠谱,却自带令人心安的气场,让人可靠可信。
“信。”关晓彤顿了顿补充,“我信你,傅海棠。”
“好,那一会儿你就全力滑,谁也别让!领滑时,当场上只你一人,让实力说话!”
傅海棠还有句未出口的话:我为你保驾护航。
武丹阳通过武林得知工体有场半公开速滑赛,问他爸弄了两张内部票,带高中同学宋天极来显摆妹妹。
等宋天极耽搁片刻,他们进场时恰见傅小六穿漆黑紧身速滑服在起点磕冰刀。鲜红冰刀在白冰与黑影间跳跃,气势逼人。
韩国选手实力确稍逊,前半程不分伯仲,后半程体力下降,距离拉开。
此赛变成傅海棠她们的队内战。
三人无需战术配合,朱可欣准备按教练安排,待领滑的关晓彤让出空间,由傅海棠带她超越至领先位。她第一,傅海棠第二,关晓彤第三,完美收官。
但还剩三圈时,关晓彤似无退意,而傅海棠压着速度,卡住内道,不让朱可欣轻易超越。
关晓彤牢记傅海棠的话:
你信我吗?信我就死命滑,让实力说话。
身后傅海棠的冰刀在冰面划出稳健节奏,似为她加油引路。
以傅海棠实力,压住朱可欣太轻松,加之她憋着气。朱可欣绝望发现傅海棠是不可逾越的盾牌,是关晓彤的盾牌。
傅海棠上身稳直前倾,觉所有力量汇聚自胸、腹、腿、脚,交与银亮刀锋,破冰前行。前方是她要护的公平正义,右手边是她要掸去的破败灰尘,眼角瞥视的是不值一提的鬼魅炎凉。
鲜红冰鞋每次蹬踏皆掷地有声,又延绵不绝。
傅海棠踩冰的每一滑皆透霸道张扬,是小六爷自信的飞扬跋扈。
大人们圈弄的破线烂网,想套住傅小六?休想!
看台上武丹阳皱眉盯傅海棠冰上起伏姿态,总觉她散发戾气。
“你妹妹行呀,完全压着第三玩儿嘛,有过节?”连外行宋天极都看出。
在场体委、体校大小领导、教练领队会看不出?傅小六你搞什么?武丹阳心嘀咕。
冲过终点,两名队友皆扶膝喘粗气。
小六爷则单刃在冰面优雅画弧,放松肌肉。
“哇塞,你妹妹太帅了!”宋天极掸掸武丹阳肩头灰,讨好道。
“小六儿!”
傅海棠单刃耍酷,闻五哥声,她帽往后推,甩出短发飞扬。原紧抿唇线对上五哥时微扬,露齿,春光洋溢。滑过武丹阳所站看台未停,戏谑转身倒滑,笑弯眉眼。
她刚喊“小五哥”,就听武丹阳喊:“当心!”
接着是冰刀碰撞锐声。她后翻时感刀锋划鞋面,第一反应是心痛——这刀是哥哥们礼物,还是小春子穿的鞋带呢!
傅小六身体触地前只来得及拧身夹肘,以上臂对抗冲击,人重重砸冰面滑出。
傅海棠撑起时肩丝丝拉痛。她见朱可欣坐地捂脚踝,冰面有血迹,正副教练和老朱及几个队友满眼关怀冲去。
关晓彤正滑来,曾远、姚鸿跟后面出溜。
“别过来!”傅小六摇头示意关晓彤勿趟浑水。
耳边闻急刹冰声,那位受她“恩惠”如厕的眯眯眼韩国小哥蹲身边。
“괜찮아요? (Gwaenchanh-ayo? 没事吧?)”
傅海棠听不懂也知他在问“没事吧?”
她笑伸手按“思密达”臂膀,借力站起,活动被划鞋面的右脚。红漆鞋面一道长长白口,似脸上自眼角划至下颌的疤。
她脑中是小五哥在卡拉OK骂的那个字:操!
抬头对看台武丹阳做鬼脸,带些许歉意。
“你干什么,傅海棠!”老朱怒声质问。
明眼人皆看出傅海棠场上压制朱可欣,虽行为恶劣,但实力使然。在省里大小领导看客眼中,朱可欣这“国家队苗子”何等本事,一目了然。
“我干什么?”傅海棠轻飘飘滑至朱队前,单刃绕朱可欣身边一帮人转圈。“我输不起,打击报复呀;我假公济私踩别人给自家孩子铺路呀;我用别人前程拍领导马屁呀;我还干了什么?迟归记过?打假球,让第一变第三?”
傅海棠对上老朱铁青脸,笑眯眯问:“您告诉我,朱队,这些年我傅海棠都干什么了?”
“傅海棠,你住嘴!”刘教听她越说越没谱,搓头发喝道,“你还有组织纪律吗?不想在队里待了?”
傅海棠退至武丹阳前挡板边,撑手坐上栏杆后桌,一脚搭栏杆,单手勾鞋带。
“老刘,这么久,我一直想跟您说句真心话,就您那贫瘠的毛儿,实在遮不住日月光华。”傅海棠脱掉一只冰鞋,又解另一只,“明摆着的难看,遮它干嘛?剃了吧,还是光瓢儿好,晚上走路能照照亮儿!”
她翻上看台,白色速滑袜踩灰色水泥地。
回头对场中“思密达”道:“오빠, 잘 있어요! (Oppa, jal isseoyo! 哥哥,保重!)”
又对朱队轻笑:“您这儿小爷我不干了,我等别人来请我!”
说罢挽五哥胳膊往外走。
宋天极跟后问:“你跟那棒子说什么了?”
“说什么?再见,拜拜呗!”
出体育馆,外面零下十五度,小六爷那身霸气黑色紧身速滑服在北风下薄如一层布。
她递冰刀给宋天极,自武丹阳军大衣后摆钻入,直接将冰凉手溜进他后脖,鼓捣着双臂圈他身前,整个人扒在小五哥背上,指前面宿舍楼:
“小五哥冲,十五秒,不然你妹我就冻死了!”
第九章 精神病与占有欲
舒锦绣见武丹阳大包小裹送回兴高采烈、白话自己如何甩领队教练一脸“大鼻涕”的傅海棠,便知从前舒心日子到头了。
傅小六没心没肺,欢天喜地绑小叶子在身边,没日没夜宠着,鼓动哥哥们清江面雪,借大校体育部仓库几副花样刀和大棒子。艳阳天正午,站江边吃完一个烧饼加三串肉串的大餐,便带哥哥们冰上打出溜滑玩冰球。偶有不服挑衅者,赌一把,次日伙食费便有着落。
夜则捧麻将盒站阳台喊(声震)整个家属区“一缺三哪!”。不几日,便用钢镚喂饱小叶子储钱罐(猪)。
舒老师背傅海棠去哈市了解情况,回后一筹莫展。
傅海棠因严重违纪被禁赛。
队里要求她即刻归队,写深刻检查,向队领导当面认错。
傅海棠是省队培养,个人关系、户籍、学籍皆由省队“保管”。
即,傅海棠自行退队无效,人家要留,是“扣留”。
即,想去他省他队,没门。
即,想回佳城上学,若有门路找高中旁听是己事,但想在佳城考大学,无省教育局批准,不可能。
小六爷唯一出路是:收拾包袱,乖乖归队,向队领导磕头认错,再被“冷冻”几年,顺脾气,剪“刺儿头”。
无论队里大拿或全国冠军,皆几秒之事。省里好苗子多的是,不缺一支棱八翘、不服管的“刺儿头”。
想为国争光是个人修养,整个体育界纪律严明,规定明确,条条框框,上上下下,非一小屁孩可侵犯。
傅海棠将来退役或开除,队里说了算,亲姥姥也领不回。
将近春节,舒锦绣揪心,却不想孩子年过不好,决定压事至正月后。怕她想不开,傅建国在旁劝,“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可傅小六,是未到山前自扎车胎,未见桥头自凿船洞。
这“哧哧”漏气声,“咕噜”进水声,闹得舒锦绣起嘴泡。
傅丁山见亲妈天天面无表情,嘴角抹紫药水,知她压火烦事。
傅建国这辈子无大主意,舒老师说啥是啥,无法深商。舒老师知姑娘与她哥及拜把兄弟亲,私下将傅小六事告傅丁山,望他先递话顺毛,看能否“委曲求全”。
学着,学着……待傅丁山回神,方觉自己早身处看似有法可依、有理可辩、井然有序的“文明社会”了。
白天还听小六爷叽呱炫耀如何一巴掌糊倒不要脸之人,骑她五哥这“骏马”十三秒二窜回宿舍光辉史呢。
现听舒老师道妹妹昏暗前程,才意识周遭或是“恬不知耻的流氓社会”。
“就没别法吗?妈?”傅丁山话出口即悔,他能想象要强、从不求人的妈前段在哈市定矮身子,尽一切方法为孩子寻光明路。
“现看真没法。”舒锦绣揉眉心,太阳穴突跳。“就算海棠不滑冰,她学籍现也弄不回。除非找到对路硬关系或上面有人过问,但这都不保准。她现高一,还有两年大学,无地方系统读书,无好老师指导,体育加分也黄了。就算将来学籍拿回,怕也晚了。”
舒锦绣用力拢鬓角发,傅丁山忽注意妈已生白发年纪。
“再说,海棠能真放弃滑冰吗?她吃多少苦,受多少伤,才出现成绩。三千六百万人里拼出,她容易嘛!”
年初四,尤佳火车站被出租车司机碰瓷,警察调解罚50元,才将为他说“不可理喻流氓社会”而忧的未来媳于浅知领回家。
年初五,傅丁山趁大家还在,聚哥几个开小会。
这群原为祖国大好河山一片光明憧憬、准备抛头颅洒热血的有志青年,在寒冬腊月零下三十度天里,被傅丁山兜头一盆冒气“现实冷水”浇身,直接冻成“冰雕”。
“先问小六怎么想吧!”尤佳条理清晰分析。
“若小六儿喜欢滑冰,非它不可,就慢慢劝她。队里那边估计也怕她开这头,别人难管,拿她立规矩。哪个领导不想要成绩?小六儿成绩即他们门面,长期‘雪藏’不大可能。不过……”
尤佳犹为火车站近打劫罚款心有余悸。
“虽国家行政正除旧迎新变革,但咱这儿山高皇帝远,有些东西还不能完全说理时。”
“让小六认错,非易事。”武丹阳口袋拿烟盒,抽一支,看了眼因感冒轻咳的尤拓,又放回。
“你们未见她那日飞扬跋扈劲!就差喊‘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了。解气真解气。我未想她那日捅这么大娄子,不然拦着点儿她。是我不对,考虑不周。”
武丹阳懊恼捏扁手中烟盒。
“我看小六儿也没什么不对,再说她认准的事,你拦得住?”元肆站起屋中踱步,“她队里那些……就无人能管?不是有未成年保护法吗?小六不是才十六?监护权不还是父母的吗?他们凭什么扣关系不放?”
傅丁山虽被元肆晃头疼,却觉他有理,似见一线生机,可转念又觉哪不对:“人家未真扣人,只扣人事关系。”
“这事是有些麻烦。我回去问我爸,让他在体委问清楚,小六儿事是否她们队里能一手遮天。”武丹阳站起拿外套外走,边走向尤拓说,“有消息我往你爸办公室打电话,你们没事去那守着。”
“你先别急,”尤拓一着急咳重,咳半天才停,“还过年放假呢。再说,得先问小六儿她怎么想。”
他接武丹阳递来温水喝一口接着说:“咱也不是一点门路都没。说起来,我和老大学校几个教练都有国家体委背景。我就说说,你们先听。我其实私下问过特招老师,小六儿体育成绩若一直保持或更好,文化课只要进本科线就有希望来我们学校。若有教练点名要她,更容易,说不定直招。”
大家看这平时话不多、遇事仍红眼眶、他们一直当弟护着的尤拓,开始刮目相看。
“行,没什么路走不通。你劝劝舒姨,别让她太上火。小六儿由咱们护着,有点小曲折,吃亏长见识。再不行,咱们一人一口饭,还供不了小六儿?”武丹阳穿军大衣说,“老大说得对,先找小六聊聊再说。”
哥几个未及找傅小六儿,尤豫风火闯入,喊:“哥哥们,六哥闯祸了,把老大你媳妇儿弄哭了!”
尤佳犹记傅小六恶狠狠喊他“叛徒”眼神,及她站沙发拍人脑袋啤酒杯狠劲。心“咯噔”一下。
“怎么,她把于浅知打了?”武丹阳鞋穿一只,另一只未及蹬入,踩后跟跑两步又站住问,“在哪儿?”
“在小春她姥姥家院儿里呢!”尤豫报完信转身跑,“和我没关系,老大你别揍我!”
叶纯忻外婆家是家属区罕见平房,原分正处级以上老干部。小叶子外公是部队退下旅长,在大校挂分院副院长闲职,分房有前庭后院,庭中有井,后院有菜窖。
京城长大于浅知未见东北此冬暖夏凉天然“大冰箱”。傅海棠带她见世面,说顺帮她拿东北土特产——爽口甜软冻梨、冻柿子。
“她不会把于浅知关菜窖了吧?”元肆边走边与尤拓嘀咕。
尤拓犹对上次被傅六爷关菜窖“逼婚”事心有余悸,摸鼻清咳:“没准儿!”
全未注意他大哥(尤佳)头上黑线愈浓。
几人到小春姥姥家,见小六爷正撅屁股,头顶后院门,侧脑袋含糊对站边于浅知说什么。
小叶子抱于浅知胳膊,揣她手入怀,连安慰于浅知“没事儿,不疼了吧,不疼了吧?”眼却紧张盯小六爷。
已先行到达武丹阳,抱膀在边幸灾乐祸笑。
“怎么回事?”尤佳看鼻头冻通红、睫毛挂泪霜的于浅知,问呵呵笑武丹阳。
“小六儿把你媳妇儿手‘拔’秃噜皮了,正自罚呢!”武丹阳边说边笑,不停。
元肆和傅丁山看傅小六儿滑稽样,也忍捂肚笑。
“罚什么?”尤拓眼神不好使。
“六哥,你怎么把自己舌头冻门把手上了呢!”尤豫发现他六哥“怪状”愈多。
“傅小六,你出什么洋相,还不下来!”尤佳自小叶子怀拿出于浅知手,见她手心通红,心疼又哭笑不得安慰,“没事,就掉层油皮,不疼了吧?”
“¥%¥%&”傅小六嘴里含糊说不清。
“她说什么?”尤佳问。
大家面面相觑,只小叶子细声翻译:“六哥说她下不来了。”
“怎么下不来?”傅丁山上欲拽傅小六。
傅小六用腿踹她哥,不让他近。
“疼,疼!”小叶子同声翻译。
武丹阳欲捂热金属把手,指触觉己有粘住风险,立刻收手。
“小叶子你去拿杯温水来!”小叶子转身想走,却不放心傅小六,口嘱:“六哥,我马上回,你忍会儿!”
尤小七看他六哥撅那着急,灵光一闪凑脑袋对铁把手吹气,望给把手升温,解六爷。
刚吹两口,六爷真下来了,不过非解冻下,是小六爷硬把自己“拔”下。
“尤磨叽,你一大早吃多少头蒜呀!”小六爷边用手掌轻触舌头,疼得嘴“嘶啦”,边在院追尤小七踹,“舌头都薅秃噜皮了!今晚还能不能吃饺子了!”
尤越拥笑出声于浅知,看院中绕圈“欺负”尤豫小六爷,无奈道:
“咱们还是一人一口饭把她搁身边养吧,这‘祸害’放哪儿你们放心呀。”
晚大家留小春姥姥家帮忙包饺子。几个鲜少下厨男孩子发现,不修边幅傅小六竟“上得厅堂,入得厨房”,饺子皮擀得又快又圆又薄,饺子包得又精致又匀称,边干活边“姥姥”叫,哄得小春外婆喜不自胜。
饺子上桌时,小春家来不速之客——实傅爸爸送来——小六爷队里队友,关晓彤。
傅爸爸送人时,顺送一盆拌凉菜。尤豫把一大碗辣椒油倒下,未及拌,被他两个哥哥抢救出小半盆。抢救出凉菜分两份,一份给不能吃辣于浅知,一份给舌上“没皮儿”傅小六。
关晓彤是归队前,特来劝傅海棠归队。
“你走后刘教找我谈话,”关晓彤借洗碗时与傅海棠私聊。“你是不是为我才退队?”
“事与你有关,但退队非为你。”傅海棠接关晓彤手中碗,用抹布擦干。
“那为什么?”关晓彤倒浑水入脏水桶,又大锅舀两瓢热水,倒两勺碱,水中轻搅。
“其实这事,我说出别人都不信。”傅海棠犹豫停顿片刻,“我觉得我精神有点儿不正常。开始时我没想退队来着。我不是狂,就我现成绩,只要不作再大点儿,他们也未必开我。那场比赛我压朱可欣,确是想让你拿第一。省里领导都在,你拿第一,朱队就不可能裁你。就一名额事儿,有这理由,逼也能给他逼出来。我不走,你一样能在。”
傅海棠边伸手捞盆中碗边说:“所以我非为讲义气,我也没那么伟大,给你让位置。我本准备顶连淼上去,咱们项目又不一样,没冲突。刘教是不是也这么和你说?”
“说什么?”
“说咱们项目没冲突,我回去,你位置不会受影响,没准儿还说让咱们姐妹花给队里争光呢!”
关晓彤抬眼望傅海棠学刘教标准扒拉头发样,狐疑道:“你确实‘神经’!又‘神’又‘精’!那你到底回不回去?”
傅海棠放几只洗好碗入碗橱。
拎脏水桶,示意关晓彤同出。
“你手干没?”出门前关晓彤按她拎桶手,“别把自己手冻提手上!”
傅海棠倒水前庭角落一小坨冰上,泼出水肉眼可见速凝冰。
她踩矮院墙,翻上屋顶,对关晓彤招手。
傅海棠骑屋脊,与关晓彤背靠背望天。上弦月还窄镰刀,星密布满天,见银河。
“我就是不想干了,真的。”傅海棠声寂静夜格外清晰,“见冰刀开刃时,突然就不想干了。”
傅海棠收回一腿,拧身坐屋脊,头靠关晓彤背。
“我是被选去滑冰的,滑冰非我选的。不喜欢输才死命练,但要像别人说‘热爱’,没有。我不‘热爱’。说实话,滑冰对我而言可有可无。刘教背后说我将来可能拿世界冠军,可那又什么意思?滑到最后,滑到退役,最后还得以失败结尾?本来我想进国家队目的也不纯,就是想和屋里头那几位在京都多聚几年。可现看起来,好象也无法全须全尾聚了。过去日子回不去了。没意思。我觉得现挺好,在咱们队里没输过,国内比赛也赢了。哦,上次比那场交流赛不算。你若非说我赢不了你,咱们明天江面比一场,我让哥哥们给咱们清滑道,他们清多长,咱们滑多远。你赢我,我说不定能和你回队里;你输我,就自己乖乖回队里去。那条路你想走多远就走多远,跟自心走,别管别人怎么说。”
傅海棠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欲表达清自己想法,可洋洋洒洒说一大堆,感觉说出了,但又好象未说明白。自己都开始不理解自己了,她疑自己精神确有问题。
关晓彤不知傅六爷这十六岁人生都经历什么,但无论什么,她都觉傅小六是闲得自己挖坑瞎折腾。
有句话叫“身在福中不知福”。
傅海棠爸爸妈妈看起来都不错,都拿固定工资,家住楼房,有上大学哥哥,一帮合得来朋友兄弟。
关晓彤喜欢傅海棠,是真心想让她归队,就算傅海棠回去把她顶掉也无所谓,反正上次比赛后其他队有人与她接触,承诺若她从省队退下,就接收她。在哪儿不是出成绩呢?
但在傅海棠未说明白话里,她听出,滑冰对傅海棠不过是一段时间、一个让她倾尽全力去玩的“兴趣”,时间到,玩够,兴趣也就没了。
那她还劝什么?朋友是用来交的,不是用来磨叽的。算了。关晓彤想,她开心就好。
屋檐下,出来吸烟、顺便听房顶的傅丁山、武丹阳和尤佳三人,面面相觑,抽完一根烟,谁也没说话。回房内,靠走廊,互相交流听到信息。
“我好象明白点儿,你们听明白了吗?”傅丁山问武丹阳和尤佳。
“懂,也没太懂。”武丹阳拧眉头,“你呢老大?”
尤佳:“我也不确定,不然把自己听懂的,都说出来,一起理理?”
“我看行,”武丹阳说,“好象小六儿这几年就憋劲儿,要把咱们都拢在京都。就像这次她带小叶子和尤豫去京都,不就是来给他们‘实地考察’学校的吗?”
“好象是这样,”尤佳接武丹阳话往下理,“她要进国家队也为这事,国家队大本营不就在京都吗?那她怎么就放弃了?我听说她成绩进国家队不是问题呀?”
“我往别处说说,”傅丁山分析,“我是觉得我这妹妹占有欲太强,把咱们都当成她的。是她本性就霸道,也是咱们这些年惯的。”
“她原也没有那种一定要占着的行为,可是……”傅丁山看武丹阳说,“咱们分析小六儿,就有一说一,不针对你。导火索呢,可能就是你搬家那次,估计是从那时起她心理上有了患得患失危机感。”
“我们学校有心理学公开课,我去听过几次关于儿童心理学和青少年三观形成课程。”尤佳看傅丁山,“你别介意,我不是说小六儿有问题。咱们兄弟没有不能说的话,你若觉我有一点对不起小六的话,你就直说,我道歉。但小六这年龄确实需引导,她有股狠劲儿,若因什么事钻牛角尖,很容易走歪。”
傅丁山叹气:“不过也好,我们至少解决了一个问题,她一定不会回去滑冰了。剩下的就是我们怎么想办法把她关系拿回来。高中还是要读完,大学也一定得考。”
“我相信,若小六儿还想来京都找咱们,她一定能考上京都的大学。”
武丹阳见过她在冰面上眼神,知她打架那股狠劲儿。傅小六想做的事,只要她想,她就能拼尽全力去争。
“可她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儿,好象淡了。是为……”武丹阳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尤佳,我说你也别介意。小六儿泄气可能就是因为你和你的浅知。你那未来媳妇今天下午手被粘门把手上,有可能不是意外。”
“胡闹,小六儿太胡闹。”傅丁山想回家火车上,5号车厢与他相谈甚欢的江萍,“难道我们围她转一辈子吗?都什么想法,她哪儿来的这个劲儿!”
武丹阳无奈摸胸口:“于情于理,我们都不必太放心上。时间长了,她性子成熟了,自然就过去了。只是……还是心痛这样的傅小六儿……”
第十章 活驴式找抽的叛逆期
傅海棠(小六爷)不知何时起,便乐此不疲开始了她“满世界拢人”的伟业。
她将冰凉雪塞进尤拓(尤二)脖颈,猛掀开元肆被子,拿小镜片反射阳光晃尤佳(尤大)眼,把自己当人肉炮弹砸武丹阳身上,大清早拱进哥哥们被窝,捧住叶纯忻(小叶子)脸亲她眉、鼻、嘴,最后薅尤豫头发边摇边吼:“起床了!”
她带他们一起摔泥巴、打雪仗、爬高坡,甚至胆大包天扒火车,拐两个“拖油瓶”就敢往京城跑。
她把大家弄一块儿,看这群起初啼笑皆非、展现人生百态,后来个个玉树临风的哥哥们。把人“弄一块儿”,就是她最大的成就感与满足来源。
她乐此不疲,百折不挠。是她的哥哥弟妹,就得在一块儿。那控制欲在暗地悄然滋长,如百川归海,千树成林。“在一起”,几乎成了她目光所及处,最简单也最固执的人生目标。
可就在她兴冲冲奔小春姥姥家大菜窖,欲给那位经内心斗争后、欣然接受的未来大嫂于浅知,展示黑漆漆冻梨和黄灿灿冻柿子时,这位刚被批准“入股”的嫂子,却找茬似的宣布:她和尤佳要出国留学了。
“尤佳拿全额奖学金,我也得到资格。我们结婚后一起走。”于浅知也不知为何,除尤佳父母,她竟格外想得这位邻家妹妹认可。
或许因尤佳开口闭口“我们小六儿”——喜欢这个,跑起来是那样,又长高了,嗯,这个小六儿肯定喜欢……或许因傅海棠曾牵她手,一起塞热口袋捂着,边走边郑重说:“我把大哥交给你了。”
她能与他并肩赴未来,这值得分享。结果,话才出口,小六爷就直接把她“冻”在了门把手上,扭头就走。
这段渴望互相理解的姑嫂关系,就在这冷风天里,戛然劈了叉。
小六爷认定,于浅知这哪是求认可,分明是来拐跑她尤大哥,要占为己有,已成定局!
尤大嫂则觉,讨好小姑子的旅程,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渺茫看不到头。
“六哥!”尤豫站门口,对黑黢黢空气喊,“吃冻梨了!”
房檐上“出溜”滑下一堆雪,兜头灌进他脖子和胸口。雪水融化,顺肚脐眼一路向下,冰得“小鸟归巢”的尤小七直跺脚。
于浅知见傅海棠时,她正挽袖子,自一大盆清水里捞出一只黑色圆球。100瓦白炽灯投下淡黄光辉,那圆球闪琉璃般光晕。小六爷三根指头轻轻一捏,“噼叭”脆响,晶莹表面裂出缕缕细纹,薄冰在脱落前瞬间染上风霜色,如梦破碎,留掌心的冰片顷刻化成一摊水,环绕一只黑不溜秋的梨。
“给,尝尝!”
于浅知看这煤球似的、据说能入口的玩意儿,第一反应是小姑子又要耍她。可对上尤佳欣喜鼓励的眼神,她半信半疑接过,小心翼翼含住一片。牙齿刺破柔软表皮瞬间,一缕清凉甘甜猛地爆开,自舌尖滑过舌根,分两路奔涌:一路冲向热血澎湃的胸膛,一路涤荡被热炕暖墙烘得混沌的神思。
武丹阳自己也从盆里取出一只黄灿灿的大柿子,学小六爷的样子捏去冰衣,一分为二,递给尤拓,笑道:“今年没落着小六的第一只梨,吃武哥的柿子吧!”
傅丁山看着武丹阳和尤佳,眼神里透着过来人的了然,像是烟抽多了,虑事也深了。
送走了于浅知,小六爷决定“挂靴”不战了。那双鲜红的冰刀,被她用大钉子赫然挂在正对门口的墙上,宣示着:吾意已决,多说无益!
舒老师觉得,与其绞尽脑汁哄女儿回去道歉,让她委屈求全惯着别人,不如自己再跑一趟哈市,动用老同学、导师的关系,多甩几张“大团结”,排山倒海般把女儿的学籍关系弄回来。读书考大学,才是正经的光明大道。
正月刚过,初二一早,小六爷就用老办法把尤豫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揪出来,拿着小板凳,去家属区唯一那家理发店门口占位置。
尤拓起床时迷迷糊糊,问尤佳:“不能回学校再剪吗?马师傅手艺太土。”
“先剪一点,回学校再修。”尤佳拍拍他,“你要不去,就等着小六儿拿剪刀来亲自给你‘龙抬头’,到时候修都没得修!”
“封建!迷信!”尤拓嘴上负隅顽抗,人却抢先一步出了门,领凳子去了。
傅海棠只让马师傅在叶纯忻的发梢剪下指甲盖长短的一点点。其他几个,除了傅丁山依旧是板寸,尽管尤拓一再强调头发太短冻耳朵,还是全被小六爷指挥着,推成了鬓角几乎没影的三七开。
回到京都,尤佳和于浅知紧锣密鼓准备出国手续,商量婚礼细节。
武丹阳拉着尤拓往特招部跑了几趟,把傅海棠的一寸照贴在手写简历上,递给了主管教练。
傅丁山继续在江萍去宿舍和食堂的路上制造偶遇,盼着这学期能把暧昧不明的同学关系转正。
高一下学期开始文理分班,叶纯忻和尤豫因着小六爷常挂嘴边的“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压根没考虑学文是干啥的。小叶子进了尖子A班,小七爷进了实验B班。
傅海棠的关系还没转回来,借着小春姥爷的战友关系,去了水利局附属高中(水中)旁听。
舒老师刚得到大学教练的承诺,看到转回关系的希望,傅海棠就在这“水中”放羊式的教学体系下,毫无预兆地、气势磅礴地叛逆了。
多年后傅海棠回想这段“活驴式找抽”的叛逆期,清晰记得第一个镜头便是:对着敬爱的母亲叫嚣——“我凭什么怕您呀!”
于是,原本治家严谨、知书明理、绝对权威的舒老师,在她眼中一夜变成了霸道、专权、不讲道理的封建军阀。
水中和佳城一中,一南一北。大院家属区靠近水中的四分之一处。贯穿全城的两车道被杨树隔开,一条上行,一条下行,盘绕过红砖青瓦,一端止于江边,一头终于山前。
叶纯忻和尤豫看得见奔流江水,傅海棠听得见山上鸟鸣。
从水中去一中,下行一个半小时,轻松自在;上行则要一小时四十五分钟,汗流浃背。
小六爷在水中审时度势,确认无人能管后,便开始了日复一日的折腾。
早上去水中点卯,趁课间操便翻墙而出,在校外小卖部买两根火腿肠或咸鸭蛋,骑上寄存的二八车。车把挂着2升的铝饭盒,耍着脱把车技,掠过杨树影,去一中翻墙吃午饭。
饭后在江边长椅打盹发呆,再骑车回水中。有时顺路钻游戏厅,打两局街霸,穿着小短裙,顶俩小发髻,“嘿哈”着收拾同样逃学的四中混混。
晚上若舒老师有晚辅导不回家,便相安无事吃完饭,准时去接走读的叶纯忻。
若舒老师在家,难免一场因学习而起的对抗,大多以傅海棠摔门而出,巨响震彻门洞告终。
被赶出或自己逃出后,傅海棠就去不远处的外婆家。外婆的火炕上,永远备着她的一套被褥。
冬天,外婆睡前总会坐在她的被子上摆弄花花绿绿的纸牌,等着外孙女来说:“姥姥,今天我和你睡。”或者:“姥儿,今天我得家去!”
可惜好日子没过几天,一中的保卫科就盯上了她。蹲坑盯梢几次,终于把她和叶纯忻一起堵在教导处。
教导主任对傅海棠那身痞气不屑一顾,只简单警告:再在校园抓到她,就交警察处理。
反而语重心长地对叶纯忻说:少年时光,何其宝贵。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要避免和社会上流里流气的人在一起,否则自毁前程。说“流里流气”时,眼光瞥向被保安押着的傅海棠。
傅海棠为红了眼圈的叶纯忻,硬生生咽下这口气,攥紧拳头,一言未发。但自此,她再没翻过一中的墙,再没在中午骑过那条下行的路。
在“水中”,傅海棠起初凭着省重点的底子,虽不怎么学,成绩尚可。后来她发现,作为编外人员,她考不考试、交不交作业,老师都无所谓。成绩不参与排名,没资格参加任何体育比赛,校内运动会,别班学生也盯着不让她上。在老师眼里,她是个透明的存在。
尽管学习累、功课多,叶纯忻仍坚持走读,只为每晚能陪小六爷骑会儿车,试图拯救或至少拖慢她渐行渐远的脚步。
她发现:
在门口等她的傅海棠,会在看到她前掐灭指间的烟头,摘下耳钉。
傅海棠的书本乱七八糟,画满刀枪剑戟和叠在一起的小乌龟。但她从一中带回来的手抄卷子,傅海棠却写得工工整整,尽管错得密密麻麻。
小六爷朋友越来越多,话越来越少,脾气越来越大。
叶纯忻和她说话,她或笑眯眯答“好”,或沉声哼“嗯”,不然就是“知道了,别烦”,还有“我没事儿!”
高一的暑假,傅丁山、武丹阳和尤拓留在京都打工,元肆去边防部队参观演习。尤佳回来几天打包行李、看望父母。
一中要求学生“自愿”参加补习班,等于没放假。
尤佳想把在家总和母亲顶牛的傅海棠带到京都过暑假。去找她时,发现墙上那双张扬的红色冰刀不见了,只留一枚硕大的黑铁钉。小虎队海报和儿时照片被一个健硕的外国肌肉男取代,那人面无表情的脸上插着几只粉色羽毛飞镖,海报上写着“第一滴血”。傅海棠蒙着头,病恹恹地说没意思,不去。
再后来,他就找不到傅六爷了。
舒老师没和尤佳多提傅海棠这半年多的“脱胎换骨”与“令人发指”,只说孩子大了,想法不一样,最近有点淘,不好好学习。对外打拼的孩子,父母都是报喜不报忧,孩子是自己的责任,诉苦无用。
舒老师自幼没受过委屈,那个年代家里的独苗,到哪儿都被宠着。丈夫性子温顺,吃苦耐劳,指东不西。教学严谨,圈子里都是做真学问的,工作上也没遇过委屈。
这辈子第一次低头,是为傅海棠弄关系。
第二次,是被自己姑娘欺负。
傅海棠不敢做大逆不道的事,落在身上的巴掌、扫帚疙瘩,她都一动不动受了,一句忤逆的回嘴也没有。但就是不按常理出牌。
旷课、考试不交卷、打架、扎耳洞、混游戏厅、结交三教九流……这就是傅海棠半年来攒下的斑斑“恶习”。
傅海棠的学籍关系终于弄回来了,但一中进不去——成绩不够可用体育补,可教导主任一看学籍表照片,直接拒收。
舒老师拿着资料去了母校佳城二中,校长是她当年学姐,没多说就收了。但她怕开学时,傅小六不去报到。173的个头跑得飞快,想绑也得追得上才行。
起初,舒老师还想比谁更狠,后来发现这孩子是在不可理喻地糟蹋前程,为反抗而反抗,为倔强而倔强,毫无道理可讲。
“你就顺着她,哄着她,让她把高中读完。上了大学,过了这个劲儿,你再收拾她。”四十几岁的舒老师在母亲面前哭得像孩子。瑚姥姥看得揪心,“海棠的孩子不是坏孩子,骨子里是正的就走不歪,你等她过了这个劲儿,想明白了道理,她自己都会给你磕头认错的。”
瑚姥姥摸着舒锦绣的头慈祥地说:“孩子都有这个时候,你小的时候不也一样?这时候的孩子都觉得自己有理,却又不知道理在哪,认为全世界都在和他们对着干。小山子有海棠比着,都没来得及叛逆就懂事了,你就知足吧,就受这么一回。这时候你得和她斗智斗勇,不能自己乱了阵脚。有委屈,你就来我这儿,哭一场就没事儿了,自己生的孩子,最疼的时候早就过了。”
舒锦绣在自己妈的炕头上躺了一下午,睡了个饱觉,满血复活地回家,准备开始和傅海棠斗智斗勇的人生必经之路。
可她还没来得及斗智,家中温良恭俭让的傅建国就已经和傅海棠“斗勇”了。
她开了家门听到了傅建国难得的暴躁。
“你这包里怎么会有烟!啊,你不好好学习,你个女孩子家家的,还染上这种恶习!你,你,看我不打死你!”
舒锦绣进屋的时候就看见傅建国在转着圈的找能下手的东西,嘴里嘀咕着“朽木难雕,朽木难雕啊!”
傅海棠遇到舒锦绣的目光,自动解读成是深深的失望,就觉得懊恼,转身去蹬自己的鞋,习惯性地忽视着老爸的暴跳如雷,“我不和你说了,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傅建国这些日子眼看着自己老婆受女儿的气,心中憋着劲要给傅海棠立家规,此时看她要走,一时找不合手的家伙,就赤手空拳地冲上去,又不得法怕把女儿打坏了,就全身心地扑过去抓着傅海棠的肩膀往墙上推。
已经开始有男女意识的傅海棠,在一具男性的身体靠近时,她自然地提膝挡在自己身前,在身体向后倾倒时她那几年自然天成的防御机制,让她往前蹬了一脚。
于是接下来的场景就是,女儿把爸给踢了。而且这爸还踉跄着坐在了自己刚才用来拖地的水桶上。
傅建国自认识舒锦绣,就秉持着两个原则:好男不和女斗,老婆是用来宠的。在这个家里活成了和事佬,没有原则没有威严,可这都是用来宠自己老婆的,哪能受不孝女的一腿?这是反了天的大逆不道!
他这回也不管是打得轻还是打得重了,直接操起身边的拖布,就往傅海棠身上招呼。
舒锦绣怕出人命赶紧拦着,劝着:“孩子有错,教训就是了怎么能打!”脑中盘算着斗智斗勇。回头对还愣在那里的傅海棠说:“还不快滚,想把你爸气死吗?”
傅海棠是真没想踢那一脚,这会儿后悔得都恨不得自己上去用小腿磕拖把杆。想解释又百口莫辩,腿是自己的,那一脚是自己蹬出去的。
“还不快走!”舒锦绣回手拍了她一下。
“不许走,走了你就别回来!”傅建国听见傅海棠临走前就丢了一句不痛不痒“对不起!”觉得不能就此放过这个敢忤逆爹的不孝女。“走了你就别回来!”
“不回来,不回来?”舒锦绣轻松地卸下了傅建国的武器,埋怨着,“要是真不回来,你就后悔去吧!”
傅建国后悔死了。傅海棠失踪了一个星期,人不在小伙伴那里,一个星期没有回姥姥家睡,人从家属区大院里消失了。
开始的两天舒锦绣还没有太担心,这孩子本来就野,从家里出来的那天还特意去了外婆那里打了招呼说去朋友家玩。
可第三天,舒锦绣就开始觉得不对劲了。不信神鬼的唯物主义者,在做了一个噩梦后,就陷入了任何一种“不好了”的可能,就像当年她第一次怀孕时一样,总是担心孩子缺胳膊少腿。为此她还违心地去了小南山上的寺庙,求回了个下下签。
舒妈妈揪着傅建国的脖领子,哭着喊着让他给赔闺女,说是要是孩子回不来,就和他离婚,然后就心力交瘁地病倒了,心房纤颤,入院观察。
傅海棠消失的第八天一早,三个在京都打工的哥哥回来了。
从医院里出来,傅丁山铁青着脸问尤拓:“你再说一遍尤豫给家里留条是怎么说的?”
“六哥离家,为保安全,吾等追随,若五日不归,请家兄速返,劝不回伊,无法。儿,豫。”尤拓自口袋里拿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尤豫平时住在学校,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他把纸条留在自己房间里,我妈在他们走了以后第四天才看到的,才通知了我。”
“你这弟弟呀,”武丹阳揉着眉心琢磨着这纸条的信息量,“‘吾等’,说明小叶子也去了吧!去她外婆家看看她的纸条吧!”
小叶子姥姥家铁将军把门,左右邻居一打听,是老干部活动,旅游去了。
“王大夫本来还不想去呢,和我说把小忻一个人放在家里不放心,后来还是你们家海棠,那个大高个,短头发的跟个男孩子的,是你家海棠吧?”
平房间的院墙都是矮墙,平时只要直起腰,邻里间抬个头就能面对面地聊天,互相传递食物,信息大多准确直接,很少失真。
“海棠说带小忻出去玩几天,刚好可以让王大夫在外面安心玩几天,说等她回来,她们就回来,算算日子差不多就今天。”
傅丁山拿出烟盒,抽出了一支,叼在嘴里,把整个烟盒都给了武丹阳。
武丹阳也抽出了一支,不客气地把整盒烟揣进了自己口袋里,拿出打火机,两人凑在一起把烟点着。
“你先回家看看尤豫回没回来,我和山哥在这里等一会儿,”武丹阳对尤拓说,“顺便跟我妈打个招呼,说我晚上去山哥家睡。”
尤拓应了声走了。
傅丁山和武丹阳一边抽烟,一边整理着在尤佳那里听到的,和在傅爸爸那里听到的,关于傅海棠的信息。
烟还没有抽完,就听着尤拓隔着好几排房子传来的,调高了八度,尖着嗓子的喊叫声,“尤豫你给我站住,丹阳,山哥,堵住他,他在元肆家前面那栋!快堵住他!”
两人一听,扔了手里的烟头,刚想分头追,就听尤豫那还没有走完变声期的少年公鸭音:“三哥,五哥别堵了,我不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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