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加索

(一)

艾伦住在机场附近的房子里。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看看笼子里的毕加索还在不在。

笼子没有锁,生着锈,里面铺着一层脏毛毯,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倒也没有奇怪的味道。有时候毕加索慵懒地躺在毛毯上,看艾伦从笼子边的狗粮袋里抓上一大把,倒在两格子的塑料狗盆里,撒出来的狗粮,艾伦也不管,又往狗盆的另一格添点水,算是完事。看完艾伦做完“早餐”,毕加索会抖一抖毛发,打个哈切,撑个懒腰,俏皮地往艾伦腿上靠一把。艾伦会要求它和自己握个手,但这要看毕加索的心情,艾伦也不强求。

但有些早上,毕加索不在笼子里,也不在家里的任何角落,门没开,窗户没开,笼子在,毛毯在,狗盆也在,可能还剩点狗粮和水。可毕加索不在。

(二)

毕加索是艾伦从集市上带回来的。

那时,艾伦来到这座城市已经三年又八个月,在便利店工作。便利店店长是个胖到蹒跚的中年男子,还有一位小个子店员。店长是沉默的人,小个子店员也是沉默的人,三个人换班时碰到一起,就都沉默着,只对客人说着固定的语句,不带感情。

艾伦住在一个群租房里,租客各自忙碌,男男女女,互相间话不多。有的人早出晚归,有的人晚出晚归,难得打个照面。有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就再不回来,都认不全,都不记得对方姓谁名谁,就从彼此的生活里消失,连抢厕所的照面都没有。

女友,应该是前女友写email过来,连电话也嫌多余,说分手。他应了,也没有什么理由不应。分手后,他的生活没有变化,按部就班,念着:欢迎光临;请问还有什么需要的吗;找您两块四角;谢谢光临。

那是个和煦的周日,冬季刚过去,春天的迹象明显起来。逛集市的时候,艾伦觉得自己的心豁了个口,这个口越来越大,让他眩晕了起来。刚吃完的馄饨在胃里翻滚,急匆匆地往胸口涌来,像是要填上心里的缺口,又走错了道,便稀里哗啦吐了。艾伦蹲在街角的垃圾桶边上吐了,吐的时候还留着泪。周围的人走过瞄一眼,也不想上来询问,只是走过。

垃圾筒对面,街角对面,摆着个破摊。摊主是个穿着入时的中年女子,她留着波波头,戴一副棕色的太阳眼镜,眼神朝着艾伦这边,眼镜片上明晃晃地印着蹲在垃圾桶边上的艾伦。

艾伦抬起头,忍着泪,望着女子,女子手上牵着的一条土狗,土狗边上还有个破笼子,笼子里铺着张脏毛毯。狗逢人靠过来就作个揖,然后叼起摊面上乱七八糟的物件,要塞给路人。有时候是一副破了壳的扑克,有时候是一个颜色俗艳的发卡。靠过来的路人见此景,觉得有趣,就看一眼女子,女子淡淡地说,两块,不讲价,不找零。路人又会觉得无趣,便离开。女子不动声色。

心里有了缺口的艾伦感觉好些了,朝女子和狗走过去。狗朝他作揖,叼起一张小纸片。艾伦拿起来,看的出是一张旧塔罗,上面印着I,The Magician,魔术师。

“这张牌你要拿着,送给你。”女子开口说,眼镜片上是神色颓废的艾伦。

“谢谢。”艾伦回道。

“但是,你得把它带走,它叫毕加索,”女子认真地看着狗和笼子,“我该收摊了。”

(三)

艾伦把毕加索和笼子带回家,他抱着笼子,毕加索走在跟前。群租房里也没有人管杂乱的空间里是不是多了条狗。

毕加索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待在笼子里,不吵不叫,也不乱跑。艾伦买了狗粮,买了狗盆、玩具。除了去便利店上班,他所有的时间都陪着毕加索,和它说话,把玩具扔远,让狗把玩具捡回来。关于捡玩具,毕加索有时候兴致盎然,有时候又索然无味地无动于衷。

艾伦很认真地观察过这只土狗。它有干净的纯黄毛色,说不上柔顺,但也不凌乱地盖在它瘦小的身上。耳朵往上生长,又恰到好处地折了下来。它的尖鼻子常常对着某个地方嗅得出神,嘴边的毛须一抖一抖,有些调皮。但它的眼神又是严肃的,就算摇起活泼的尾巴,也是严肃的,很认真地欢迎,很认真地表达喜欢,却不像艾伦印象中的狗那样谄媚。四只脚走路时会嘟嘟响,节奏轻快,总是提前通知周围的环境它要出现。艾伦很难判断它父母的血统,或者它父母也是跟它一样毫无血统可言。

起初,毕加索在艾伦眼里是一只普通得有些无聊的狗。自从把它从集市带回来,毕加索就再没有重演作揖和挑物件的把戏。

但它也有自己的要求。每天早上六点和晚上十点,它要出门上厕所前会用嘴扯着艾伦的裤子不放。时间准确得和闹钟一样。回到家它就钻进笼子里呆着,等艾伦和它说话、玩游戏。

和毕加索相处时间久了,艾伦居然在便利店里会和顾客偶尔说几句"欢迎光临"之外的话。诸如,您又来买早饭了;这么晚才下班,辛苦了。他也尝试和店长、小个子店员聊一下天气、空气质量的话题。话不多,但总归是有了点交流。

(四)

艾伦发现毕加索有点不一样的地方是一个清晨。他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过了六点。想着毕加索这次怎么没有扯着它出门,却发现笼子里没有了狗的身影。艾伦在家里找了一圈,又在家附近找了一圈,没有狗的身影。

艾伦有点失落。也许是房子里有人开门把狗放了出去,问了一圈,没结果。那天艾伦没有去便利店,他给店长请了假,把所有觉得应该瞧一眼的地方都找了一遍,没有结果。到了夜里,他回到家,却看到毕加索安静地待在笼子里,朝他摇了下尾巴,如往常一样,只是笼子边多了一个手电筒。

艾伦蹲在笼子边上,一把抱过毕加索,把它全身检查了一遍,紧紧搂在怀里,把脸埋在它松软的毛发里。毕加索舔了舔艾伦的脸,也没有挣扎,由着他。

那之后,毕加索便经常不在笼子里。也不知道它怎么出门,更不知道它怎么回来的。可以肯定的是,每次出门,毕加索都要带回来点什么。有时候是一只铅笔;有时候是一枚小镜子;有时候是件T恤。艾伦把这些东西都好好收着,怕是哪天会有人找上门来,尽管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但都是精致的,甚至能想象出它们使用者的样子。

铅笔应该是小孩写作业用;镜子应该是个爱美的女子化妆时用;而T恤上的汗渍想必是属于某个爱运动的小伙子。

艾伦尽可能把东西分门别类放好,但太杂乱,太没有规律。他甚至会对毕加索的行为懊恼,但又没有办法阻止它。那些东西,对艾伦来说,尽管无用,却又是可爱的,让他看到了点别样的东西。

(五)

和玛丽的相遇对于艾伦来说是个巧合。早上带着毕加索散步,艾伦被毕加索远远地甩在后面。同样在散步的玛丽看到一只狗走到跟前,伸出手摸了摸,毕加索也给予善意的反馈。

也许是玛丽的项链有些亮眼,毕加索一口拽下了项链,跑回艾伦跟前。玛丽小跑着跟过来,有些生气地看着艾伦和狗。艾伦尴尬地向玛丽道歉,又责备了几句毕加索。毕加索倒也不坚持,衔着项链还给了玛丽,又把玛丽逗乐了。

那之后不久,玛丽就停留在了艾伦的生活里。

玛丽是个轻快的少女,她偶尔来艾伦的房间,和他做爱,和他说话,和他一起照顾毕加索。毕加索也很习惯玛丽。

玛丽开了一家网店,日常打理起来很费力。不久,艾伦就辞掉了便利店的工作,开始帮女朋友经营起生意。辞职那天,便利店店长提议晚上大家吃顿饭。

店长喝得有点多,说了很多表扬和鼓舞艾伦的话,还絮叨了些自己的生活。他说自己以前是学美术的,一心想当个画家,后来毕业了没坚持下来,就做了这个行当,倒也不错。

小个子店员沾了酒脸便红得像樱桃。席间,看了几眼艾伦就不再说话,神情暗淡。饭局结束的时候,他有些踟蹰地小声对艾伦说:"我会......我想,我们会想你的。”

不想店长情绪高昂地附和道:“当然!一定!我们会想你的,随时欢迎你回来!”

三人告别后,艾伦回到房间,玛丽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艾伦轻手轻脚地脱了衣服,爬进被窝,一把搂住玛丽。玛丽迷糊地问了句:“毕加索回来了吗?”

艾伦看着空荡荡的笼子,说:“没有,亲爱的。”

(六)

没过多久,艾伦和玛丽决定搬离那片街区。他们在机场附近找了个宽敞的房子,连同毕加索,住在了一起。玛丽发现了毕加索有经常莫名失踪的本领,却也没有多惊讶。她甚至期待毕加索的失踪,必定带回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玛丽坚持认为这是毕加索送给两人的礼物,哪怕艾伦一直坚持物品主人会想拿回去。

他们家的小玩意儿越来越多,艾伦不得不在墙角专门搭了个三层高的木台子,放置那些小东西。

艾伦的生活变得好起来,他和玛丽一起生活了两年,木台子又增加了三层。

在艾伦来到这个城市的五年又八个月的时候,毕加索的身体不如之前那么好了。

起先,毕加索开始频繁掉毛发。艾伦和玛丽都以为这是季节现象。但毛发掉了,却没有新生,露出了皮肤。后来,毕加索开始显示出苍老的形态。它不爱吃东西,也很少失踪了。

艾伦把毕加索带到宠物医院,医生说,这只狗已经15岁,很不容易,没有法子留住他。

艾伦和玛丽陷入了悲伤。他们尽可能逗毕加索开心,陪它讲话,搂着它睡觉。

那天夜里,玛丽已经睡去。艾伦一个人来到笼子边,看着喘粗气的毕加索,流着泪。

“毕加索,你要走了吗?”艾伦搂着毕加索瘦弱的身体在它耳边呢喃。

毕加索摇了两下尾巴,算是回应。

“我一直想知道,你怎么做到的?你会告诉我吗?”艾伦忍着泪问。

毕加索稍稍停顿了一下喘气声,在艾伦怀里微弱地挣扎了一下。艾伦放下它,看它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挪到笼子一边,用尖嘴扯起毛毯一角,然后趴下,费力地把毛毯盖到自己身上。做完这些后,它躺下来,继续喘着粗气,眼神里却有了点当初的严肃,严肃里又有些狡黠。它看着艾伦,没有下一步动作了,像是在安慰艾伦要早点休息。

艾伦回到房间,轻手轻脚爬进被窝,搂着身边的玛丽。玛丽在睡梦中迷糊地问了句:“毕加索还好吗?”

“它很好,亲爱的。”说完,艾伦轻吻了玛丽的脸颊。

(七)

第二天清晨,笼子空了,剩下那张脏毛毯。玛丽哭了整整一天,艾伦一直抱着她。他们开始整理毕加索衔回来的小玩意儿。

“我们应该摆个摊,”玛丽说。

(八)

在一个晴朗的日子,艾伦从那堆小玩意儿里找出一副墨镜戴上,带着这些年毕加索陆续衔回的其它物件,连同那个笼子和笼子里的毛毯,在集市上摆了个摊。

正午阳光正好的时候,远处跑来一只狗。它有干净的纯黄毛色,说不上柔顺,但也不凌乱地盖在它瘦小的身上。耳朵往上生长,又恰到好处地折了下来。它欢快地跑到艾伦跟前,坐下,歪着头看了一眼艾伦。

艾伦像老朋友一样给了它一个拥抱。

这时候,走来一个三十岁左右,胡子邋遢的男人。黄色的狗从摊位上叼起一张塔罗牌,上面印着XIX,The Sun。

艾伦对男人说:“这张牌你要拿着,送给你。”

“这......谢谢你。”男人有些惊讶。

“但是,你得把它带走,它叫毕加索,”艾伦朝男人笑一下说,“我该收摊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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