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世上最好走的路,那一定是黄泉路。
都说黄泉路上无老少,应是一个挨着一个,但此时确是空旷无比,只有红的如火烧的彼岸花静静绽放,布满在这地狱之途。
大约鬼魂都是互相看不见的吧。
一位身着华服的男子正沿路而来,约莫六七十岁的年纪,算是寿终正寝。男子步履缓慢,目光始终投向一处,似是在思考着什么。突然他摇了摇头叹声气,终是加快步伐,向前走去。
黄泉路的尽头便是忘川河。忘川河水血色涛涛,虫蛇满布,腥风扑面,数不尽的孤魂野鬼栖息于此,不得投胎。
此时忘川河上,一掌船的正驶着一架小船,停在岸边,准备渡魂过河。华服男子行至此处,便踏上小船,船慢慢离开岸边,驶向河心。
男子虽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但好奇心驱使,他还是忍不住四周打量了一番。船是普普通通的船,桨也是普普通通的桨,可那掌船的,却是奇怪的很。
男子看那掌船的,一头长发披肩,穿着一身奇怪的衣裳,有点像蒙古的样子,亦有点像汉人的打扮,仿佛在书里看到过,但模模糊糊记不清,应该是有些年头了。
男子心下好奇,想开口一问,又恐失礼,正在踌躇不决之际,掌船的倒先开了口。
“我在这掌船已不知多少年了,见过的鬼比生前见过的人还多,这鬼啊和人一样,有哭着的,就有笑着的,有淡然的,就有愤怒的,但不管怎么样的,到了这阴曹地府,也都就想开了,安安心心上路。像你这样,到死还有想不通事的鬼,还真是不多见。我看你锦衣华服,气度不凡,应该是位达官贵人吧,有什么心事,不妨和我说说。”
男子见这掌船的诚恳,确有一吐为快的心思,但萍水相逢,又是在这忘川河上,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
掌船人见他不说话,原因已猜到七七八八,便又开口道:“过了这忘川河,到了奈何桥,一碗孟婆汤下肚,今生的一切就都入土化尘了,我是最后能听你话的人,对于我,已是没有什么不可讲的话了。如果你实在不愿意讲,告诉我你的名字总是可以吧。”
男子心中一动,下定决心走上前去,说道:“在下洪承畴。”
掌船人道:“原来是洪大人,大人威名,即使在这阴间,我也早有耳闻。听闻大人早年间围剿流寇,镇压农军,后又辅助清廷统一天下,一生传奇,到此时怎会有思之不解之事呢?”
洪承畴道:“我这一生自认是坦坦荡荡,早年替明朝皇帝西地征战,镇压农民军,忠心耿耿。后为清廷所俘,归顺太宗皇帝,南下攻明之时出谋直取北京,平抚江南百姓,平定云南,也是尽心竭力。虽有投降一事,我却不以为然,自认无愧,为臣者,需忠君忠百姓,二者不可兼得时,以百姓为先,明朝已至尽头,有一贤主得天下,对百姓来说再好不过。”
掌船人道:“大人既无愧于天下,那此时思之为何啊?”
“说来不怕贵使笑话,为的是这身后名啊。我一生所作所为,皆是为天下人着想,可在天下人眼里,我不过是一个叛国投降之人。我投降是为择贤主而安天下,民间却编出我重女色,贪恋庄妃美貌的戏码。想我这一生作为,在他人眼里不过小人勾当,愈想愈是无奈啊。”
掌船人不禁一笑,说道:“看来我与大人,竟是一种境地,大人既然倾心诉说,也请听听我的故事。”
“当年我提兵不满五千,深入匈奴腹地,搏杀数万之师,敌人被打死打伤无数而自救不暇,召集来能射箭的百姓一起围攻。我转战千里,矢尽道穷,战士们赤手空拳,顶着敌人的箭雨仍殊死搏斗,奋勇杀敌,最终因无救援战败被俘。
使者曾至匈奴,回去以后却误报陛下,说曾见我帮匈奴练兵,陛下听到后,便将我家人处以极刑,我母亲、兄弟和妻子都被诛杀。有臣为我正名,也被处刑。
当时人都以我不能死节而累及家室为耻,我竭力奋战,无援被俘,却因他人误报,家人被杀。陛下年老,喜怒无常,不少无辜忠贞之士也因此遭祸,我为此投降,不曾后悔。
我这一番经历,以大人之识,想必也知道我是谁了吧。”
洪承畴熟读史书,再加上穿着服饰,心下已然明了,遂点了点头。
掌船人又道:“在此这么多年,世人对我的评价我也听了不少了,大人心中想必也有定论。想我当年,背贤主而去,如今世人都能明我苦衷,记我功德,何况大人是择贤主建天下,当时人不理解,十年百年后,天下人自会记得大人的功劳。忠民为先,忠君为后,大人既有此志,后人自会明白的,所以大人的身后名,实在无需担心。”
洪承畴道:“听贵使一言,确使我开解很多,所为无愧天地,终有一天会有人明白,在此多谢贵使劝解。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请贵使指教。既然贵使不曾后悔,又何必在这忘川河上掌船多年,不去投胎?”
“因为我对不起一位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