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那一场雨，来得真是汹汹。不是渐渐沥沥的试探，而是劈头盖脸的倾泻；风也不是吹，是吼，是嚎，像要把积攒了一夏的闷气，一口气全都吐尽。我躺在床上，听着瓦上如擂战鼓的声响，心里倒奇异地静了下来。这喧嚣是世界的，那寂静是我自己的。
晨起推门，果然是一地的狼藉。碗口粗的枝干竟也断了，横在小径中央，断口处是白生生的木芯，看着叫人心惊。那些平日里婆娑的叶子，此刻都委顿在泥水里，失了所有的精神，厚厚的铺了一层，踩上去软软的，没有一丝声响。低洼处，水是当真没了小腿肚子的，浑浊的一池，映着灰白的天光，倒像大地忽然生出的许多只失神的眼睛。邻家那顽皮的孩童，却欢喜得很，卷了裤腿在水里趟着，哗啦哗啦，惊起一圈圈的涟漪，把这死寂的镜面搅得活泛起来。我站着想，若这雨再下半天，怕真得寻出那尘封的泳裤了。这念头一生，自己倒先笑了，人于自然面前，那点筹划与矜持，原是这般不堪一击的。
然而，也只是一夜之间，那盘踞多日、纹丝不动的暑热，竟被驱逐得干干净净。空气里是沁骨的凉，深吸一口，那股清冽直透肺腑，仿佛将五脏六腑都涤荡了一遍。昨日还如在三亚的沙滩上炙烤，今朝却似立在了漠河的寒风里。这其中的跨度，不是地理的，而是肌肤所感、呼吸所触的，真切得不容置疑。
我忽然有些恍惚。这样的天气，生命中定然是经历过的。某年某月，想必也有这样一场暴雨，也曾这样干脆地洗刷过天地，也曾在雨后生出这般相似的清寒。但仔细去追想，那具体的年份、当时的心境，却模糊得像隔了一层毛玻璃，只剩一个朦胧的影子。记忆仿佛是个不称职的管家，只替你存下了某种感觉的概要，却将那故事的细节，一一丢弃了。或许，每一个这样的夏日暴雨，都是崭新的，都像是天地初开时的第一场洗礼，从未重复过。
正怔忡间，看见母亲在院角收拾那些残枝。她俯着身，动作缓慢而从容，将断枝归到一处，又将黏在地上的落叶，一片片拾起。她的神情是平和的，没有对这突如其来的破坏流露出半分懊恼或惋惜，仿佛这一切都是理应发生的，收拾便是了。我蓦地想起“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话来。年少时读此句，觉得是圣贤的至高境界，带着些不近人情的冷漠。如今看着母亲的背影，才恍然悟到，那或许并非冷漠，而是一种深沉的懂得。是见过太多的风雨圆缺之后，明白有些事，非人力可挽，与其怨怼，不如安然处之。
天气的暴烈与温柔，循环往复，它其实未曾改变过它的脾性。变了的，是我们看它的心。少年时，一场雨便是一场愁绪，或是一腔豪情；到中年，雨便只是雨了，它下它的，我过我的，在喧哗中寻得一份静定，在清寒里感受一份透彻。仿佛走到这时节，人才学会了与这世界和平相处，不再强求，亦不再惶惑。
风过处，几滴积存在叶片上的水珠簌簌落下，砸在我的颈上，一阵清凉。我抬头，看见云层正缓缓裂开一道缝，有光，金子似的，正试探着要洒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