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
她仿佛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脸。
原来人的愿望,可以贪婪到得到整个世界都无法满足,也可以卑微到,只要看到暖暖灯光在微微反射着月光的青石路上,投射出那看似熟悉的轮廓时,整个世界的光与温,都可以被遗忘。
坐在这本来人就不多的小城街边,看着三三两两的人群来了又去,尽管是假期兼职,这份工作也比她想象的无聊太多。尽管从另一个角度讲,她可以轻松悠闲到一天都呆坐在精致的木桌前,即使偶尔起身,也是穿行在这充满了温馨烛光,沁人心脾的香薰气息,以及时而流进慵懒耳边的丝丝交谈声的精致饰品店里。她不理解,既然是饰品店,为何要取名为“烛”?店里也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蜡烛,有的甚至就像是从童话故事里定格、凝固、摘下的场景,显然,尽管可以作为蜡烛使用,想必大部分人买回去,也是一生都不会点燃一次的吧。
唯一一个可信的解释,是那位听说一年都不来一次店里的古怪老板,前几天突然兴高采烈地跑来店里,还领着一位姑娘。
“别误会,喧宾夺主的不是‘烛‘,而是‘饰品店‘。”
“没关系啦,这样的饰品店最浪漫了~”
“你喜欢就好。”
也许是为了方便顾客的理解,或是为了不让人看到后所联想到的是那种最为普通、平淡甚至廉价、粗糙的传统蜡烛,才选用了“饰品店”这个最终的定义,书写在店名之后。然而对于这个才刚上大学半年、幻想病还没痊愈的少女而言,蜡烛既不普通,也不平淡。以前在家的时候,她甚至时常会期待,在夜幕降临之后,初雪微积之时,能够停电。这样她就有了理由,在妈妈轻柔的抱怨中,打开落满灰尘的木箱,拿出放在爸爸妈妈老照片旁边,许久没有使用的蜡烛。伴着摇曳着的黄晕,看三两烛泪滴落在窗前桌上的罐头盖里。
“妈妈,你为什么每次点蜡烛,都要让它流几滴眼泪呢?”
“因为不流眼泪,就站不住呀。”
“哦……”
蜡烛尚且如此,何况是人。
也许很多不经意间陈述的、再平常不过的事实,当经历了一些事情,就会发现它新的含义,那种更深层,更触动人心的含义。就像她站在这公路旁的破旧火车站台上,旁边施工的工地尘沙满天,轰鸣的机械配合着工人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有妇女在盛满西瓜的三轮车旁和小贩大声地争吵,一些蓬头垢面的孩子们蹲在地上玩着卡片,一辆廉价摩托驶过,扬起漫天尘土,却丝毫没有影响到路边蹲着吃盒饭的师傅。她的内心所有的委屈,失望与无奈,就像是咬破的酸橘,让她泪花在眼里打转。
这样一座县城的景象如此,学校是什么样子可想而知。对于一个十二年寒窗的高中毕业生,最大的愿望莫过于一个理想的大学。然而高考失利的她,却难有选择的权利。她纠结着是应该接受这里的录取,还是再战一年。她听从了妈妈的建议,来这里探探路,现在,她的内心应该已经做好决定了。
窗外的车流渐渐多了起来,从来去两侧车道的分布,或许就能够判断,究竟是早高峰还是晚高峰。当然,应该不会有人连早晨和傍晚都分不清吧。不过倘若没有赶路来上班的时间,让她一直坐在这窗边,恐怕清晨与傍晚,在她眼里,仅仅只是人来人往的流向,以及阳光洒落影子的方向不同吧。
而现在,日暮对她而言多了一层含义,那是与他一天一度的相逢,尽管他对她而言只是一位过客,尽管她对他而言连过客都不是,而有些时候,人们得到的越多,越是贪婪。对于那些永远都得不到的东西,仿佛哪怕只是一次触碰,抑或是不经意闻到的一缕飘香,都足以点亮和贯穿一生的孤独岁月。
在来到这里之前,她还真没注意到这家店开在了大学城里,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开在了一所名校的门口,毕竟这类工艺品店的顾客还是年轻人居多,仿佛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就像是愈加繁茂的花枝一样,那类对于浪漫生活的幻想以及追求,都是无用的枝叶,被不断地修剪掉了,最后留下的都是那些务实、功利以及平淡的东西。
也许生活就是这样吧。正如她不久前读到的书中所写的,人生的时光,平淡才是常态,而只有那些能够忍受平淡的人,最后才能等来不平淡。
也许他就是这样吧,总是背着书包或是拿着公文夹,匆忙地走过,看样子也许是这所学校的研究生,因为这里是走向研究生公寓的必经之路。之前下雨的那天,他站在门前打着电话,她才得以静下来真正看着眼前这个男孩,他穿着永远固定的几件衣服,一米八的个子,显得有些清瘦,时而摆过脸颊,只见厚厚的眼镜带着些许雨滴,曲折了雨夜的流光,也像灯火在他深邃的眼眸上跃动,仿佛也留下了她的影子。
“……什么?又得跑一趟……之前不是才去了慕尼黑……”他推了推眼镜。
隐约听得见他与电话那头的对话。
然而她只是轻轻摆弄着那杯“海洋之心”蜡烛,却不去看塑料制成的小鱼在蜡封下的海底中穿游,而是呆呆地望着他的脸,希望一切就此定格,雨不停,人不离。
月镜之雾
气息朦胧了灯火时,她伸出了手,触碰在凝满了水汽的车窗上,指尖湿润的冰冷,像是风雪中眼泪挂在脸上的感觉,却没有同样寒冷的脸庞,而是通过手指与温暖的心相刺,清冷之外,却似乎多了些什么。
深冬的末班车上寥寥无人,已有的人,也像窗外零星的灯火,像被深冬迷离的空气与她隔离开来,看不真切。阑珊的流光滑过时,在她的脸上却投下柔和的阴影。指尖抹花了窗上水,她却再一次将额头也侧靠在窗上,车没开出几站,她的眼睛却看向校园的里面,研究生公寓似乎还灯火通明,但是转眼已经远去,像是成了聚在一起的星盘,不知那男孩是在那黑暗的背景里,还是在那闪烁的星点里,她不知不觉地把手伸向眼前,却什么也没碰到,这才想起来,自己是不戴眼镜的。
她尴尬地看了看周围,对面闭着眼的大叔把交叉的手向袖子里又移了移,后面轻轻聊天的母女俩没有停顿。她松了口气。
规律运动着的风景总是有着明显的催眠作用,是的,催眠,那不是一种安稳的入睡,而是介于梦境与现实的交织,依然能够感受到世界里的风与气息,然后将这种感受与梦境中的那个场面相配——或许我们不知道,到底是两个平行世界通过此时此刻的感知打开了一扇门,还是我们的心灵沉醉在此时此刻的声与形之中,难以自拔,以至于构建了梦境,延续当下的刹那呢?
“嘿!”
她猛地醒来。同桌若无其事,甚至目光都没有移动,继续听着课。
高三的数学课,她总是昏昏欲睡,而每一对同桌之间都有一种善意——在入睡时把先睡着的同学拍醒,让她集中精力,不过,这样做最大的作用,也就仅仅只是拉近了友谊而已吧。
“我把全国卷真题已经刷完了,有问题可以问我呦~”他把豆浆放在她桌上。
时常在课间醒来,害怕桌上的水杯被同学碰到,抬眼却不见它的踪影。她内心一笑,知道是自己的这位可爱的大男孩拿去帮她接热水了。
他与其他的学霸不同,他不会像那些人扎堆在一起,看似讨论,实则是相互攀比各自的成绩,当模考失利的时候,她看得出他的失落,只是当他转过来看到她时,他洁白与稚气的脸上重又出现了日光田野般的微笑。或许就像开玩笑时他说过的,他是她的阳光,就像语文书封面上他画下的一个圈,以及四散的光线。
然而那场考试过后,一切都变了,那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考试。
事实上,一切悲剧与离别是找不到源头的,只是随意的拿起一个沙滩上最大的海螺,然后说,是它,是它带来了这一切。
“姑娘,下一站就终点站了啊!”
她的心脏像是电器插上插座时闪过的蓝色火光一样,猛地活了过来。片刻的空白过后,她才知道自己已经在车上坐了这么久,本就是末班车了,自己居然如此不小心。而窗外的世界早已没有了城市繁华的流光,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简陋的房屋,沉寂在黑夜之中,以及淅淅沥沥的雨声。
此时她瑟瑟发抖地站在这已经破了半边的公交站雨棚下,摸着半边已被雨水打湿的衣袖,跺着脚,向手上努力地呵着气,期待冰一般的手机屏幕能够更好地响应她了无知觉手指的每一次触碰。打车软件已经搜寻五分钟了,屏幕上的这里仿佛是世界之外荒无人烟的寂静之村,没有任何车辆的影子。
她龇牙咧嘴,时而又使劲用手敲打自己的额头,昨天母亲还打了电话告诉她今天有雨,她却再一次忘记了拿伞。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会流下,手机上的圆圈旋转却没有停止,此时此刻的孤独与无助,车站,与曾经是那么相似,她脑海中滑过他在她耳边细语给她讲题时的那种气息,滑过那个男孩站在橱窗前打着电话时的声音。她蹲了下来,呆呆地看着水泥路面粗糙的突起被淹没在雨水之下,点点的雨荡起接连不止的涟漪,路面却丝毫不为所动。
她把脸埋在胳膊里,眼睛露出来呆呆地看着地面,时间久了,每一滴雨水的产生与消散,都已被遗忘与忽视,人变得漠然,就像当地面上每一个小小的沙砾渐渐投下了阴影,她还是蹲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声清脆的铃响打破了这片寂静,也在她的心海荡起涟漪,她抬起头,才发现这条空无一人的街已满是繁星般的蜡烛,雨已停,一丝微风也没有,烛火直直地立着,映在地面的积水中,她像是站在天海之间。
不远处一个身着烛色大衣的人影,手中提着一盏蜡烛和铃铛,毫无规律地敲着,看他缓慢地走动,像是一位老人,他微微转过身,从常常的衣袖中伸出手,向她示意一同前行。尽管烛光并不能完全照亮阴影让一切明晰,但她似乎留意到那双手修长而洁白,不像是饱经岁月老人的手。这一切如此的突然,她本该害怕与警觉,但不知怎的,她就静静地跟随提灯老人一同前行,她步履之间带起的风,轻轻抚动那颗颗烛光,随着长发摇曳,走过时,她才惊讶地发现,那每一个蜡烛都是如此地精致,甚至令人难以置信,每一个烛杯中都有一个各不相同的世界,或是彩鱼穿游的海底,或是夕阳水天之间的无边汪洋,或是飞雁从云中滑过,云朵随风而散,像棉花糖一般透着蔚蓝的天空,同样的,也有烈火燃烧在血色的天空之下,有暴雨淹没人烟,山崩地裂的绝望世界。那一个个烛光就像是一个个世界上的灯塔与启明星,她多想驻足在那令她神往的蜡烛前细细端详,老人的脚步和钟声却使得她不得不前行,星河般的烛光中,美丽的世界太多,尽管身后走过的烛光渐渐隐没在夜色之中,前方却也充满了惊喜。
终于,却也意外地,她驻足了,这一次她像是无法控制自己,因为眼前那蜡烛中,是她的世界,熟悉的场景,她的家,她走过的路,和梦开始的地方。
她不禁走上前去,仔细端详,不再随着老人前行,她端起烛盘,把蜡烛捧在手心,眼中不知怎的却像是噙满了泪水。而当她回过神时,才发现老人早已消失,钟声也已停止,星河般的蜡烛已不复存在,前方已是自己熟悉的宿舍楼,而再看向手心时,只剩下些许温暖的空气。
一切就像梦境,从偏远的终点站闪到了学校的寝室,手机突然传来消息,是室友问她为何还没有回来。距离午夜还有一些时间,总算是抓住了这一天的末尾。
她本该惊讶,恐惧与奇怪,而她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或者说,像是牵过熟悉的亲人的手一般,平静,温柔与安心,淋湿的大衣已经全干了,身上充满了暖意。闭上眼睛之前,她看到窗外像是飘起了雪,她最爱的雪。
雪雨云
本来,她最喜欢雪了。
雪的蓬松是最好的消声材料,正如物理课上老师说的,那些不断嘈杂着的声音,遇到雪的时候,便会在一个个雪花冰晶堆叠成的网中碰撞四散,最终彻底消失,让世界再一次充满静谧,让人们再一次聆听静谧,让她的细语,更加的明晰,与温暖。
夏之成长,冬之孕育,当一切平静下来,才会淘尽一切浮华与转瞬即逝的表象,片片雪花飘落于落叶之上,更飘落在人心之中,随它落下,落入心底,审视心井最深处的渴望,与追寻。每当这时,她才会重新发现自己久违的那一份纯真,与少女独有的浪漫幻想。
遗憾的是,与幸福相伴的,总会有些许痛楚。儿时家里简陋的厨房,一到冬天就会寒冷刺骨,终究是冻伤了她的耳朵,直到现在,每当深冬开始,微雪飘落,她耳上的伤就会随之酸楚。而此时他坐在她的身旁,会故意借着讲题的机会,把嘴巴靠近,还特意比正常说话呼出更多的热气,让她耳朵温暖。
“讨厌,你干嘛!”
倘若是他的动作太大太明显了,她自然会不好意思。
一年之中,难得下一场大雪。而学校似乎也会故意默契地配合孩子们,取消广播体操,于是大家都会跑到操场上去打雪仗。就连一向喜欢呆坐在座位上的她,也会在大半学生都已走光的教室里,挺直身子看着窗外,听着涟漪般的欢笑声。
“你怎么不下去呢?”他把刚买的饮料放在桌上。
“啊……我……”
他熟练地把手伸进她的书桌里,拿出耳罩,戴在她头上。
“这样总行了吧。”不由分说,轻轻地抓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出门去。
“吃我一个!”
他扔一个雪球过去,怕真的砸到她的脸,他特意偏了偏,却还是打中了她的头侧,粉色的耳罩落下,拨开她的长发,洁白的耳朵染着些许暗红色的冻疮。她本能地闭上了双眼。
“哎呀!”
他匆忙地跑过来,眼中的戏谑已融化成些许焦急与关切的混杂。他俯下身,目光却没有移开她的脸。
“对不起,你没事吧……” 他捡起沾了些许雪白的耳罩,试图给她戴上。
“能没事么!”她一把推开他的手,却是一如既往地轻柔。
“我……”他局促,她紧皱眉头,不断用手拍去眼角残留的雪花。
也许他也应该伸出手帮忙吧,但他最后只是等她睁开了眼睛,把毛绒绒的耳罩打开扣在她的双耳上,像耳机一样,尽管只是出于保暖之用,但也许能够挡住这世界的一些声音吧,也许这样,他就能放肆说出他不想让她听到的话了吧。
“么!”他小声地发出亲吻的声音,却仿佛被自己逗乐,还有一些害臊。好在她不会听到,也顾不上听到,因为她还在拭着眼角融化的雪,眼圈有一点点泛红,一定是被冰冷的雪擦过的缘故,却显得她眨动着的水晶一般清冷的眼眸更多了一丝青涩与温柔。
不,他想起来,每当那双清冷的眼睛看向他时,就会多了青涩与温柔。
不远的教学楼传来音乐,那是雅尼的《心兰相随》,也是上课的铃声。
时光如水,静静地流,曲折之中却难辨终点。
一些曾以为毕生难忘的记忆会在不经意之间消失不见,而又有一些曾以为会如云烟般飘过的破碎时光,却如同深夜突如其来的雷雨惊醒你的幻梦一般,重新出现。
像是在高中生活即将划上句点的时候,他们相约续写这场故事。
像是高考时,人流退去,他在拐角等她,给她下一门的鼓励。
然而也许两人都默契地知道,考去一个学校是不可能的,好在至少,只要争取考去同一个城市,就足够让这故事苟延残喘下去。
也许每一场错过,都是蓄谋已久。查成绩的网站就像是千军万马走过的独木桥,摇摇晃晃,支撑不住,大家都在同一个时间涌入,她也不例外,坐在屏幕前,让心随着不断刷新加载的网页上下悸动,而看到分数时,她内心忽然像是在跳跃之中失去了地面,落入了深渊。她脑海中闪过高考语文结束时,校门口一位女生哭着扑进妈妈的怀里,也许人的判断在最关键的时候往往会有戏剧性的错误吧,或许那位哭泣的女孩最终的成绩并不差,而她最自信的语文,却是不尽人意。
“你怎么样?”看着手机上他的头像旁带着红点。
“砸了。”这个形容如此地形象,她原本如镜的脑海也像是被巨石砸碎。
失败来临时,往往会伴随着还有希望的假象。她没有忘记,在第一志愿上写下那座城市里最垫底的那所学校——那所她还有希望冲一冲的学校,然后失望。
“没关系,咱们都认识这么长时间了,就是上个大学呗,寒暑假还能见面的嘛,况且现在手机联系这么方便。”他安慰她,似乎从冰冷屏幕上的字里行间,他就能看到她噙满了泪水的双眼。
然后她看着他不再有红点的头像,和在朋友圈高调地展示自己和大学新交的女朋友,参加的比赛,登台领奖的样子,以及充满阳光与志气的话语。
她无数次地幻想过,当这样一天真的来临时,她一定会诅咒他,诅咒照片中他身旁的那个女孩,无论她姓甚名谁,无论她何德何能。然而,此时,这一切真的来了,她却甚至连离开他的勇气都没有,因为她没有理由,因为他从来都只是说,他们是朋友,很好的朋友。尽管她曾经从他的眼中看出了超越朋友的那种情愫,然而这也仅仅是烛光里时常闪过的刹那花火吧,更何况,在她这里的花火,在别人那里,或许是永恒的定格。她是为他点燃的烛,而他就是晚风,选择让那风烛摇曳,还是静止。
像是此时,夜幕为案,璃窗为纸,风烛为黄晕的墨水,染出若隐若现的脸庞,她看着自己不再清凉的眼眸,素颜上散落的红痘已不知呆了多久,她却再也不像曾经那样为他每天晚上去跑步减肥, 或是趁着老师不在的时候画上淡淡的咬唇妆冲着他微笑。而现在,她洗完澡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本该飘逸的长发就像暴雨之后了无生机的无叶之枝一般,或许春光逝去的时候,叶子自会落下,这是天地轮回的规律,无人能改,无可奈何,也但愿这一切,都只是她太多愁善感的缘故吧。
蒲羽愿
“你好,我想买蜡烛。”仿佛又听见了他的声音。
她抬起头,思绪像是坐着水滑梯一样落进他眼底,却不再是熟悉的眸子。
她起身走向烛架,放缓脚步,向他介绍起来。
“我们店的蜡烛先按照季节分成了四个大类,分别是无叶之春,盛夏回响,秋……”
“盛夏回响系列。”他突然打断道,她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并非粗鲁,只是礼貌性地想要节约他们共有的时间。
“好的,在这边,我们选取了一些有代表性的夏日意象,制成了不同的作品,由于是纯手工制作,没有任何两个蜡烛是相同的,也代表了我们店强调人间一意的品牌精神。”她特意精简了语言,怕他再次打断,没想到他竟然安静地听完了。
“这边是什么?”他指向另一个烛架,看来他虽然听完了,但并不代表他听到了。
“那是我们还没有归类的最新作品,或者说,以后也不会被归类,设计师说过,”她顿了顿,说成“设计师”比说成“老板”听起来要更应景些,“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块世外桃源,不属于任何一类。”
“我喜欢这一款。”他拿起那个青底白空的烛,走到窗边,在阳光下端详,蜡里凝结的气泡是随风飞舞的蒲公英,微微弯曲的茎像是随风起舞,又像是沉浸在海底慢慢摇动着的水草。也许天空与风,本就是另一个海洋与浪吧。
“蒲羽愿,”她看着蜡烛在他手中微微转动,蒲公英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烁,仿佛又成了困于海底生命的喘息,像随鱼群舞动的气泡。“请问您是要送给什么人呢?”
“我……我未来的爱人。”不像刚才,他语气中少了几分自信与清冷,却带了些许孩子般的稚气与害羞。
“那我觉得,也许这款不太合适,”作为一个店员,她本该顺着顾客去介绍,毕竟把东西卖出去才是她最大的职责,然而不知怎的,她就接着说了下去,“因为蒲公英的花语是,无法停留的爱。”
他沉默了片刻,端详着手中的蒲公英。
“那……那更合适。”他眼中的情绪很快地消失,那清冷像是此时的她。
他觉得合适就好,与她何干,不过只是走过千万次的顾客而已,多看了他几眼,并不会改变这样的事实。熟练地将蜡烛放进精美的包装盒,伸出手指拉好纸花,她看着自己不着浮华的手,刹那想起,曾经下课拿着指甲油抹在他的手指上,他却并不在意,只是说她的手更好看,希望以后一直看她抹了指甲油的手。
“谢谢。”他整了整围巾,拿走了蒲公英,走进门外的暖冬里,出门的一刻,习惯地拿出手机,然后放在耳边,阳光在他微侧的脸庞镶上硬朗的银边,
“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下午的时候,老板来了,这次他没有带着姑娘,也一改曾经鲜艳的穿衣风格,一袭灰白大衣,青蓝围巾随着步履摇荡。例行公事的一番交谈过后,与她相关的,是她的工作时间有些许简单的变动。
“惟鸢,你已经做了一段时间了,也有些经验了。以后傍晚段的工作,就交给你一个人吧。”他看了看表,“给你加薪。”
“啊,谢谢您,可是太晚了我还要回学校……”冬日的天总是黑得很早,她想起了上次末班车坐过站的可怕经历。
“没关系,你打车回去,我给你报销。”其实打车是最方便的办法,但是远远高于公交的车费使得她不得不每天赶车回家。
“我……”
“啊,还有晚餐,也给你报销了。”他补充道。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坚持。
“好……好的。”她不好意思再拒绝。
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本来每天下午下班后很长的时间都浪费在了公交上,回去也没什么事情,现在这样省时省力,还能省钱。
也许是现在生意不好吧,原本傍晚是由两个人倒班的,听说更早的时候甚至还是两个人一起,一个负责打理,一个负责结账。最后裁员到了今天,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倒并不是因为她干的有多出色,而是和她搭档的姑娘母亲病重,回乡下去了。她还记得她常常羡慕地说,能够上大学,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无奈家里条件不太好,她作为姐姐只好出来打工。说罢又自嘲似的补充道,即使条件好了,她可能也没有聪明的脑袋考上大学吧。所以每当听到这些,她的心里便会有一些不一样的感受,原来还有那么一些人,羡慕她的生活。她以为自己已经算是不好的了。或许,是因为曾经的他,飞的太高了吧,像是天上的繁星,只能被仰望,却难以摘下,以至于她觉得自己,总站在地上,殊不知,地面之下,还是世界。
尽管她一天中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店里,但是回到学校的时候,她可以感觉到校园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毕竟已经放假十多天了,最后一个室友昨天也已回家,放下浴篮,坐在桌前,用毛巾擦干镜中自己的乌黑长发,电脑自带音箱中飞出的钢琴旋律像是无风可御的纸飞机,在只有她一个人的房间中飘飞。当帕赫贝尔的卡农曲停下时,窗外像是传来人的话语,抑或是哭泣。
她走到窗边,用手轻轻擦去玻璃上的雾气,看到楼下有一对男女,也许是情侣吧,两人隔了一步的距离,女人转身要离开,男人走上前去想要抱住她却被她挣脱。她从口袋中拿出一个方形的东西,打开,原来是个书或是本子一样的东西,撕掉一页,两页,然后从中间整个撕碎,抛向空中,像雪花一般,抑或是飞舞的蒲公英。也许那只是她臆想出来的吧,因为雪花和蒲公英,怎有一页纸那么大。
“滚!”她变调的声音划破这寂冬之夜。
余音是她的抽泣声,他没有声音,只有捡起的纸在手中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在这本就冷清的冬夜显得那么清晰。
她拉上窗帘回屋,拿起吹风机走去水房,带动门边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音。
曦之歌
天又一次下起了雨,打湿谜一般的街,更显现出这间小店的温馨。心就像是站在光影交界的地方,说不清内心是被眼前看到的冬雨浸染,还是依然随身体留在了温暖的室内,一个人的好处,就是可以在店里放着自己喜欢的音乐,然后看着窗外静静地发呆,但也凄清。好在突然打开的门打乱了这一切。
随之而来的是酒味与雨腥混杂的气息,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虽然也许总共也没见过他几面,但是她往往会自己填补那些空缺的情节,看不见他时,他的样子。应是行走在山河大洋之间的风之旅人,亦或是站在钢铁丛林的顶端,像是他言语之间的自信,和眉宇之间的英气,以及他年轻脸庞上透露出的难能可贵的成熟与沉稳。
然而此时的他,被雨水淋湿了大半,本不长的头发却散乱地沾在额头上,快要遮住他的眉眼,本该整齐的西装随意地披着,内衬衣领口开着,原来是扣子掉了两个,雨水顺着他的嘴角流到下颚,滴落在整洁的木地板上。他却从包中拿出那个熟悉的盒子,甚至连那朵纸花的边角都没有丝毫折叠,更没有沾染,哪怕一丝,滂沱大雨的痕迹。
“我要退货!”他轻轻地放下蜡烛,然后用手重重地拍桌子。“给我退货!”
手工蜡烛由于自身的特点,一经使用,无法复原,应该是不可以退货的,不过看他这种情况,应该是连包装都没有拆开。她本可以答应他的请求,但是他今天的举止,鬼使神差的让她觉得不该这样按部就班。
“不好意思,”她站了起来,“蜡烛一经售出,不退不换。”
“扯淡!”他突然瞪眼。“今天你退也得退,不退也得退!”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你点过的蜡烛卖给谁去?”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如此鲁莽,她一直觉得他是文质彬彬的,也许是她看错人了吧,她怎么又看错人了呢?
“我……我没有……”他的语气突然就软了下来,拖着湿漉漉的身子坐在高脚凳上,店里才刚刚开设了咖啡业务不久,将收款台改造成了吧台,他才得以坐在她面前,把脸埋在胳膊里趴在桌上,像是难过伤心的小男孩。
“我没有……我没有点蜡烛……我连打开都没有打开……”他像是用力地呼喊着,声音穿过他交叉的臂膀,仿佛从遥远的地方而来。
他身子颤抖起来,像是在抽泣,又像是在苦笑。
他忽然坐起来,脸色像是平静,又突然咧嘴,然后赶紧低下头用手撑起额头,掩盖自己脸上龇牙咧嘴的表情。
“你在这里赖着也没用,我不会给你退的。”店里只有她一人,再也不用践行“顾客是上帝”的态度了,反正老板不在。然而她多么希望他能够多留一会。
“摩卡。”他轻轻地说。
“什么?”
“摩卡!我要喝咖啡!”他又突然抬起头,盯着她,她看见他的眼中像是混杂了雨水与泪,却又像是刚刚融化的冰湖,却又瞬间再次结冰,重现那份属于男人的坚毅,与漠然,或许只是伪装出的铠甲而已。
她转身,咖啡豆哗啦啦地滑入咖啡机,研磨的声音遮盖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如溪水般缓缓流下的咖啡停止后,随之而来的是无声的巧克力粉纷飞落入,混入牛奶与咖啡交融的漩涡。不必再纠结于它们之间缠绵的形状,上面环绕而起的奶油会掩盖一切,只留下最甜美的错觉。
摩卡送到他面前时,他已经睡去。距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希望在此之前,她能够叫醒他,并且他能够自己离开。她心中有着些许不知所措,因为她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好在她并不害怕,因为她知道他不是坏人,没什么值得担心的。
她轻轻地推开咖啡杯,给自己腾出一点地方,她双手撑起脸,坐在他面前,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着他,端详着他,好在店里生硬的灯光只照亮了他的后背,而微微摇曳的烛光暖了他清冷的脸庞,刚劲的眉梢和几根头发粘在一起,他半边脸埋在交叉的胳膊里,只能看到一只熟睡的眼,睫毛上的滴滴水珠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不见。她不觉地伸出手,轻轻滑过他的脸庞,淡淡的胡须在她指尖留下触感,清冷微湿的皮肤,让她想起在手指在车玻璃的雾上写下过的散乱话语。
当她的手指行到他的嘴角时,他眼睛突然抽动了一下,她本能性的缩回了手,他的眼睛缓缓睁开,又快速眨动了几下,然后看向她,片刻。
“你长得真漂亮,”他突然开口,“呵呵!哈!”又发出奇怪的笑声。
“您的摩卡做好了。”她把杯子拨到他面前。
“可是你没她好看…不,像她一样好看…”他又把脸埋了下去,话语变成了哭腔,“不不不…你比她好看,比她好多了…”隐约传来虚弱的呜咽声。他又坐了起来,哭泣声便立即停止,又是一脸漠然的样子。他拿过木片,把奶油搅碎进下层,然后抿一口,几颗奶油粘在他短短的胡须上,紧接着拿过一张餐纸,擦去。
“谢谢。”他端起咖啡像她致意,还挤出一丝微笑。
“呵。”她小声冷笑,都成这样了,还知道道谢。
她走向书架,背对着他,却又忍不住回头看他,衣服不只是湿了,还皱皱巴巴的,半抿袖子漏出小臂,却感觉有点空荡。他今天没带手表?抑或是,表也像衣上的扣子一样丢失在风雨里了吧。
她看着他出神,手不小心碰到了什么掉落在地,封面上写着:
《夜之子》
此时的世界就像是断开,重又把她带回了高中的教室。
那是他曾经告诉过她的故事。
“你看过《夜之子》吗?”一如往日,只是改了角色,现在由她发问。
“没有,那是什么?”此时他的回答,与曾经的她一字不差。
“或者,你听过夜之子的故事吗?”其实这句话完全没必要再问,但是就像是记忆的惯性,如同台词的重复一般,她也像曾经的他一样,问出了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没有。”如她所料。
她于是捡起那本书走到他面前,打开看了看,却又再次合上。她不可能把整本书念给他听,给他讲讲故事情节就够了。
夜的孩子会是什么?会是与寂夜一样凄清的瑟风,抑或是空中掠过的蝙蝠,忽隐忽现的黯淡星辰?
正如每个孩子心中都有对父母的一份叛逆一样,夜的孩子,也不例外。
据说,夜之子,是烛光的化身。
然而他原本并不属于这寂夜。
从他有记忆以来,他便是孤身一人,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他在寒冷的街头游荡,凭借侥幸挨过一个又一个寂夜。
终于有一天,他被一位拾荒的盲妇带走,收养。那是他新生的开始。日子虽然贫苦,但最终是被勉强养大,他也找到了工作,用自己的劳动,回报母亲的爱。
当他羽翼渐丰,要去别的城市寻找更远的理想,他不愿离开,但母亲却一直在鼓励他前行。等他开拓出一片天地,母亲也会跟着享福的,他这样对自己说,与母亲告别,启程远方。
然而当他再次回来时,一切都已不复存在,人们告诉她,本就失明的母亲失去了给她指路的儿子,不知何时,不知怎样,又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她总说她知道儿子在哪个地方,于是在夜幕降临时,她总会提一盏烛灯,离家而去。人们发现过几次,把她送了回去,然而终究是有一天,她拿着蜡烛走向了夜的深处,再也没有回来。
人知道,要想找到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沿着她的踪迹,按照她离开的方式前进,追随,即使你永远赶不上她的脚步,你依然可以收获她一路上的痕迹,和她看过的风景。
夜晚太黑,母亲找不到回家的路,儿子就会在路旁点满无数的蜡烛,没有足够的钱买,他便会去挨家挨户地请求,帮他们工作,以换取蜡烛。久而久之,人们说,他便成了夜的孩子,只要你送给他你用心制作的,能够照亮哪怕一丝黑夜的蜡烛,他便会满足你的一个愿望。
她自顾自地讲,手中摆弄着金黄的咖啡调糖,故事讲完了,她抬起头,发现他竟听得入神,本以为他早就睡着了呢。
她的语句停止,他看了她一眼,突然又趴下。
“喂,别睡了,我们马上就关门了。”她喊到。用手推他的肩膀,一下,两下。
他不情愿地扭动身体,然后再次抬起头来,眼皮耷拉着。
“我要退货嘛…”他孩子一样,像是撒娇又像是哀求。好在她迅速结束了这一切。
“好好好,给你退!”
他微微一笑,随意地转头,目光却停在桌的那一边。
“那也是蜡烛?”他问道。
她快步走过去把蜡烛拿起。
“这还在制作,没有完成。”她从他身旁快速走过,想要把蜡烛收起来。
“让我看看。”他轻声说。
“不好看,太粗糙。”
“是你做的吗?”
“嗯。”她微微点头。
“让我看看吧,又没有外人。”看来他是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不知怎的她就放慢了脚步,改变了主意,也许是因为最后一句话,也许是因为他说最后一句话时,那冰湖融化般的嗓音。
她把蜡烛放在喝了半杯的摩卡旁边。
“其实制作部分已经完成了,就是差个名字而已。”显然,刚才她那是为了不让他看才说的谎。不过按现在这个理,没有名字,确实也不算完成。
“这就完了?”他皱皱眉,她顿时有些尴尬,“空荡荡的,不像你们其他的作品。”
被他看穿了。她刚学做手工蜡烛不久,才刚刚学会最基本的内容,蜡烛里面的装饰物,她还不太会加。而且她也不喜欢蜡烛被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塞得满满的,她喜欢简约空灵的东西,不染纤尘,不着浮华。不过这种想法,也可能是自己为她自己粗糙的手艺开脱吧。
“不过我喜欢。”他话锋一转。“世间唯一永恒的,只有虚空。”
她睁大眼睛,就像读懂了她的内心之后,他还不忘总结一下。
“Der Regen。”
“什么?”她没听清他的话。
“音译过来的话,就叫做狄尔雷根吧。”他又抿了一口摩卡。“蜡烛的名字。”
“狄尔…雷根…”她慢慢地重复他刚才说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雨。”他放下摩卡,用手指在桌上比划着,“德语。”
她想起他以前在门口打电话时隐约听到的,慕尼黑,德国,他也许经常去吧。
“为什么?”
“透明的蜡中只有跃动的气泡,就像今天的雨,”他看向窗外,雨似乎还没有停,“我最喜欢的一个城市名字,就是雷根斯堡,雨城。”
她从没听说过什么雷根斯堡,但他坚定地看着窗外,像是思绪已经穿越这雨色,翻山越岭,不知到了谁的窗前。
她的心中流过一阵嫉妒,与苦涩,世界的安排总是如此的不合情理,本该值得被珍惜的人,却遇不到懂得珍惜的人。或许这是就是人类的本质吧,追求不到的,都是好的,而身边那些真正爱自己的,却被当成是廉价的。
好在,狄尔雷根遇到了两个珍惜它的人。
“我该走了。”他停止了凝望,转头看向屋内,烛光下她的脸,像是刚蒸好的奶黄包,让人想要亲吻。“雨停了。”
“好的,我这去给你退款。”她拉开抽屉,里面有整齐排好的纸币。
“不用了,”他慢慢走到吧台前,用手抬了一下他要退的蜡烛盒。像是把什么东西塞了进去。“谢谢你。”
他开门离开,只是这一次,没有再掏出手机。
她拿起蒲羽愿,看见下面留着一张纸条。
“送给你。”
她没有立即拆开包装盒,而是把它和纸条放进了自己的包里。她又拿起那个纯白的狄尔雷根,轻轻转动,在烛光与灯光的交错下,就像有一场暴雨在跃动,而迷离的烛光与灯光、月光的交错,反而像是难以捉摸的晨曦,仿佛照亮了天的尽头,那是雨停下的地方。
雨之梦
一切就像是刚刚开始的样子,依然常常看到清晨的阳光在橱窗前的街道上投下他的身影,看到他打着电话缓缓走过,与以往不同的是,每次路过他都会向这间小店里面张望,倘若她坐在窗前,他也会摆摆手,然后报以和她一样的微笑。以及,他似乎隔三差五就会去买些新衣服,再也见不到他最初总穿的那件被他磨得锃亮的西装外套了,也许是上次被撕扯毁坏了,他也懒得修补吧。
对于这样温馨的一间烛光咖啡馆而言,最美的时光就是夜幕刚刚降临的时候,她之所以才发觉,是因为以前她在天黑之前就早已下班回家了,也许还有别的原因。不过这样温柔的氛围似乎并不受青睐,因为这一时间段鲜有顾客光顾,大多数的情况下,都是她自己看着夜色发呆。也许这样温柔的时光,确实应该回去和自己的家人一同度过吧,而不是待在街边的咖啡厅里。
夜幕宣告了一天奔波的尾声,即使对那些还没有忙完的人,阑珊灯火和稀疏的车水就像是幼时母亲的呼唤,呼唤我们回家入睡。而夜幕下看不真切的远方,那黑暗之中,或许藏着更多美丽的希望与惊喜,像是忽然打开门的他。
看到他进来,她首先看了一眼窗外。果然,窗外下起了不易察觉的雨。不知怎的,他每次到来,都是在雨夜。也许像他常常干裂的嘴唇一样,他希望趁着雨的湿润气息让自己不要在她面前显得那么狼狈?她被自己的这种想法逗乐了。
“今天又没打伞?”
“啊,雨下的不大,不用了。”他把门关上。“而且,告诉你个好消息。”
“嗯?”她不动声色,继续准备着他的摩卡,一如往日每次。
“我买车了,带你兜风!”
“啊,恭喜呀。” 她瞪大眼睛转过来。“所以你是开车来的是吗。”这次他是真的不用打伞了。
“对。而且,你上次教我的办法很有用。”他把椅子拉过来坐下。
她的心像是被清脆的鹅卵石碰撞了一下。但是她装作风平浪静。
“不过,哎。”他叹口气,用手撑住额头。“也许有些人,该放手真的该放手吧……也许她真的不值得。”
其实在她眼里,他做的一切努力不过只是徒劳,正如她一开始就劝他放手的那样。然而说穿了,又有哪些事不是徒劳的。
“所以你们现在怎么样了?”她把摩卡放在他面前,这次还顺便拿了一包糖。
“唉。”他似乎除了叹气,就是皱眉。“不知道。不说她。”
“是你进来先说的她。”她白了他一眼。
本就不大的雨已经停歇,而刚刚被雨水冲刷过的世界与空间,就像是她用手擦过的公交车窗,将一切看得真切,却还保留了些许雨的纹路。远处河对岸的高楼闪烁着灯光,还有几个激光射灯像写到一半没了墨水的笔,在黑夜中画了一半的彩色线。这绚烂的灯火提醒着他们,他们现在正处在一座不夜的都市之中。而他选的地方倒是在这喧嚣之中保留了一丝寂静与偏僻,这是还未完全建成的湖畔公园小路的尽头,些许泥土和杂草,让他们仿佛是坐在乡村的池塘边。只是两人已不再是像那些浪漫书籍中的小孩子了,不能放肆地奔跑、欢笑与打闹,可能幻想的能力,也渐渐消失了吧。
“我有那么年轻么,”他带着笑,“你还当成我是研究生。”
“不是……那时候我看不清楚你嘛,而且你总从研究生宿舍那边过来。”她用手轻轻把散开的长发拂在耳后,“而且……你可能看起来确实也比较年轻吧……”她低下头微微地笑。背后月光粼粼的水衬着她的刘海。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向远方。对岸闪烁的灯火在他的眼眸上跃动,像融化了的湖水上,跳跃着的月光。
过了片刻,他启唇。
“你觉得……”
“嗯?”
“嗯……我觉得能遇见你这样的朋友,很幸运。”他把头转过来,看了她一眼,又看向远处。
“你又想她了。”她把手轻轻放在地上,那泥土不像是冰冷的钢铁,而是带着些许温度,仿佛有着生命一般。
“我没有!”他忽然提高了声音,又立刻压下去,似乎他甚至不愿多吹出一丝强烈的空气,只因不想惊动她刚刚安稳的长发。
她既没有反驳,也没有应答,像是在等待他继续说出掩盖的话。
“我说的是你,就不要扯到她了。”
“是因为我像她吗?”许久,她忽然弹出这个问题。
他转过头,望着她的脸,很认真地说到,
“不,一点也不像。”他又转过头去,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是没有。
“时候不早了。”
这是她第一次被一个陌生男人——至少在些许日子之前还是陌生的,送到自己的住所。她是在校门口下的车,这已经够了,不想再麻烦他更多。
“到这里就行吗?”
“嗯,宿舍很近。我走进去就好。”她指了指大门里不远处散乱地亮着灯光的五层公寓楼。
“早休息。”他碰上副驾驶的车门,向远去的她挥手道别。
她独行在冷清的林荫路上,冬夜的凄清早已蔓延了无人的校园和安静的教学楼。食堂一搂还亮着惨淡的灯光,隐约看见只有一个窗口还在供应着夜宵,而明天开始,食堂也会开始放假休息,顺便给她这位夜归人多一份寂寥之感吧。
看着屏幕上播放着的影视剧,她想起他和那个女人,想起他千里迢迢拿着那可怜的蒲羽愿,满心欢喜,却意外地看到那女人和另一个男人。也许他把那蜡烛放到了远远的地方吧,才使得它在打斗中毫发无损。
临睡前她敷了面膜,她已许久没有再保养过自己,为何今天想要重拾自己的精神与美丽呢?她不知道,她只是用手轻轻摸了摸镜子,凉凉的,但少了水的湿润。
樱花雪
“……本次的强降雨天气已经在沿海地区带来严重影响,多所房屋被毁,预计还会持续,之后的一周会出现暴雨到大暴雨天气,请市民做好防汛准备……”
她似乎是第一次在店里面看电视的新闻,刚刚来的时候还不熟悉店里的情况,总是手忙脚乱,也没有闲心看电视,之后渐渐适应了,又遇见了他来一同度过这寂寥的日落时光,自然也就不需要找这种方式来打发时间了。
她眼睛瞥了瞥桌上的台历,依稀记得他上次来的日期,因为他几乎天天都来,而现在距离上次见到他已经四天了,她想要发消息问他,但还没等那意愿强烈到让她行动起来,就被其他的事情遮盖过去了。
她看向窗外,冬日的天本就黑得早,这几天持续的大雨更是让白天的时光也成了将黑的夜,像是隐藏着故事与秘密。加上哗啦啦的雨声,被隔绝的不只是视线,还有耳际。
然而惊讶的是,她只是随意地看向窗外,便看到了那辆银色的轿车缓缓停在门前,他撑开黑色的伞,向她走来,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她认得他硬朗的脸骨,以及手里拿着东西的姿态。
“好久不见。”他把套好塑料袋的雨伞立在桌旁。
“才四天而已啊。”她这一次忽然想要面带着微笑,冲着他,像是发自内心的快乐,又像是带着些许故意的撒娇。
“四天啊!”他抬高语调,又压下去。“哦,四天。”
她咧开嘴咯咯地笑,然后趴在桌上,伸直胳膊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他。又忽然坐直,表情故作严肃,其实带着些许调皮。然后转身走向工作台,
“噢,给你煮咖啡,差点忘了。”
“等会。”他摆摆手。
“啊?”
“除了咖啡,也换换口味嘛,有别的吗?”
“没有。”她脱口而出,“我们只做咖啡,这叫专一。”
似乎是察觉到她如此快速地拒绝,他感觉有些不太对劲。
“那就咖啡就行……”他顿了顿,身体往前凑了凑,隔着桌子,试图看向她的脸上表情。“你……别生气呀……”
“我没生气啊,这有什么生气的。”她转过来,是的,但她脸上也没有笑容。
她似乎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挤出了一丝微笑,他没有继续再问下去。
“我……你什么时候走?”他问道。
“走?走去哪里?”
“哦,我是说,结束兼职。”
“大年二十九吧,反正过年之前,但也不会太早。”
“嗯。”沙沙的研磨咖啡的声音。
“怎么了?”
“我……我可能会走。”
“你要什么咖啡?”
“摩卡,哦不,就Espresso就行。”显然他的心思也没在喝咖啡上。
然而最后她端上来的却是美式咖啡。
“抱歉,弄错了,我给兑水了。”然而她看起来却并不像做错事的样子,只是把杯子推到他面前,低着眼睛,若有所思,然后抬起来看向他,眼睛里像是与那雪雨云搏斗着的暖阳。
“没关系,美式也行,是苦涩的就行。”他端起来想要喝一大口,无奈咖啡还很烫,他只好抿了一小口。
她没有说话,但他明白他要继续说下去,当他正准备继续时,她开口,似乎直接跳跃到了她认为重要的部分。
“什么时候走?”
“年后。”
“德国?”
“嗯。”他并不意外她猜出他的心思,若她猜不出,或许才会枉费了两人的默契。
“你不会回来了是吗?”她的语气忽然少了些许平静、正式与距离,转而注视着他眼中的那片结冰的湖,她像是从天而落的折翼天使,即将碰在那冰冷坚硬的冰面上,于是在刹那间,他变得春光明媚,鸟语花香,那湖面从她将落的地方融化开来,只为温柔地将她拥入怀抱。
“我……”他忽然犹豫了,忽然空白了,在她落入的那一瞬间。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像是仿佛一丝的谎言,都能被她洞穿。
“我肯定要回来的啊。”
她眼睛低了下去。然后又自然地趴在桌上,枕着胳膊。
你骗人。
这句话像是本能一般地在她心中迸射出来,好在她强行用自己的理智将它转变,温暖,减慢速度,说出了礼貌的话,而一切仿佛都成了日月般的距离。
窗外略显倾盆的雨,更让这种温晕的气息显得弥足可贵,显得仿佛世外桃源。在暴雨之中置身于这样的避风港,咖啡的清香围绕在身旁的每一寸空气中,还有眼前的她,纯白的毛衣,袖口带着淡淡的花边,如雪的肌肤和修长的手指,和她慵懒的脸,仿佛一场浪漫故事的开端,而现在,却仿佛是结束。
“回来干啥,就在那发展吧,多好的机会。”
“哎,我经常出差去那里的……”
“但是这次不一样。”没有任何迹象,但是她就是如此肯定也如此准确。
他没有说话,大口地喝着已经凉了许多的美式咖啡,仿佛想要从中找到意式浓缩的那种强烈的感觉。
“一样不一样,”他轻轻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角,“在于你自己,自己选择,自己决定,决定怎样生活。”
“呵。”她发出轻蔑的笑声。也许在她眼里,这个男人尽管比自己大,却还是像一个男孩,那样——幼稚。她也不知道自己又有何资格认为自己就比他成熟,或许,是因为女孩子感情本来就早熟的缘故?
“你笑什么,笑我幼稚?”他微微扬起嘴角,发出的笑声却像是包含沧桑。
“天真与幼稚,”他接着说,“说明你还对世界怀有美好的憧憬,只有这样,活着才能称为活着,否则,活着只是活着。”
她也苦笑。“那是你,不是我。我没法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他抬起本端详这杯中忽隐忽现的咖啡渣的眼,看向她,像是想要倾听她的故事。
“你那么优秀……”
“呵。”这次是他冷笑一声。“我以为你会理解我的。”
她忽然起身像是要去拿东西,但此时似乎没什么需要的,他的美式已经见底,用不着加糖或是奶。也许她只是想要背对着他吧,像是感觉有种说错话的惊恐,但是却又不知道何必惊恐。
“陪我出去转转吧。”
她此时才发现连绵几天的大雨竟然有了些许减弱,温柔地淅淅沥沥,让她想起了她坐过站的那个夜。她是否还会再遇到那样一个奇妙的人,用蜡烛送她回家呢?也许不会,因为她不需要,因为和他一起,不再需要担心任何事。
她穿上米白色的毛绒外衣,向着门口的他走来。
“不开车,你不拿伞?”
她没有立即回答,走到他的身边,抬头看着他。
“我没伞。”她故意说。
两人相视而笑。
他撑开他那把非折叠的弯柄伞,像是带着十九世纪伦敦街头的味道,绅士地走进雨中,然后接过从玻璃门中走出的她。
暴雨预警下的街头冷冷清清的,只有偶尔疾驰而过的车还在提醒着他们,在这样的夜,能够坐在同一支灯火前的人,拥有的将是最美的幸福瞬间。而也许正是人们总是沉溺于那风平浪静的温暖室内,才会错失了这种雨夜的美,更不会拥有,此时此刻依偎在他宽厚臂膀之间的幸福与安全吧。
雨就像是被导演临时加了戏码的角色,随着他们的漫步,越下越大,她其实却并没有感受到雨的变化,只是离他的身体越来越近,能够感受到雨气交织了他的温度与呼出的气息,时不时地扑打在脸上。
而也许每一份幸福的背后,都是另一个淋着雨的人,像是此时怔在街对面的她,看着雨气那头缠绵依偎的两人,伞从如冰的手中滑落,雨从精致的长发中肆虐落下,全然不知。
她突然跑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向两人,几步过后却又突然停下,紧接着再次小跑起来,然后又停下,直至两人消失在夜幕下的雨色之中。不知是不是如果她也买了一支藏着梦的精致蜡烛,便会像他一样,一把扯过那女人的头发,狠狠拍打,然后两败俱伤呢?不过凭她的身躯,恐怕那蜡烛就不能再幸免于难了。
她蹲了下来,全然不顾越下越大的雨,她脑海中浮现出春光下的那片镜湖,她与他一同奔跑在鸟语花香的湖边,而曾经他眼中那个温柔的湖,此时却结了无底厚的寒冰,她从天空中落在湖面,遍体鳞伤。而毕竟是她,冰封了这原本静好的画卷,纵使粉身碎骨,似乎也无可同情。
琉璃溅
银色的轿车驶过,像是雨凝结成的刀,划过如面的街。
她却不知怎的,随意却又明确地看向了桌上木纹年轮中央,静静放着的那桶巧克力粉。
似乎已经许久没有再打开过那写着花体英文的盖子了。
来店里喝咖啡的顾客本就寥寥无几,而大多数人并不太懂那雏菊奶泡与清澈苦香的咖啡之间的旋转芭蕾,往往只是盲目随着别人,点一杯全糖拿铁,像喝速溶奶茶一样沉醉在那轻浮的香甜之中,说一些匆忙的话然后离去。亦或是什么也不知道,点一杯最便宜的意式浓缩,然后惊讶于那不体面的量,带着些许后悔慢慢饮下,然后皱着眉头抱怨着苦涩。
或许只有他,才会懂摩卡的繁复背后的节奏,以及在那个不寻常的夜,换成淡化了苦涩却不着浮华的美式咖啡,像是祭奠他们的相遇。
也许,这剩下的半桶巧克力粉,再也没有溶化的理由了吧。
不。
她起身,熟练地打开咖啡机,然而这一次她放了巧克力粉,还打了奶泡。一个人喝咖啡,她原本连奶泡都不想打,而这次,她甚至还拿起了拉花针,当奶泡晕开落下,她轻轻托起杯碟,继续坐在暴雨的窗前,安静地用花针勾勒着,不经意地开始,不知道要勾勒出怎样的图案,只是任修长的手指慢慢地来回移动,让奶泡流转起舞,像是在涤荡着美丽的记忆,又像是占卜故事的结局。
门被猛烈地打开,手中的花针滑落在杯中,划破了即将完成的雪花。
看向门口的刹那,那个女人已经站在了孟惟鸢的面前。抡起手中的雨伞,水像破碎的玻璃碴突然迸溅,来不及躲避,紧接着是尖细的伞骨包着冰冷的伞面漆黑了她的眼前,她的脸一阵剧痛,来不及反应,紧接着是头重重地跌在桌上,她翻倒在地,脑中还是那杯还没拉好花的咖啡身影,还没回过神,她就听到了清脆的破碎声。
“贱人!”
那女人接连用雨伞拍打着倒在地上的她,然而没过几下,伞就被她一把抓过,来不及撒手,弯曲的伞柄把那女人也拉倒在地。
“啊!”
惟鸢站起来看着那女人,她浑身湿透,应该不是挥舞的伞溅上的雨水,而是进来时便已经湿了大半。
趁着这时机,她扔掉伞,迅速压在那女人的身上,双手掐住她的脖子。
“你想干什么!”
惟鸢大吼。
女人用手胡乱地抓着惟鸢的脸,却像是溺水之人无助挣扎的手。她并不是奄奄一息,因为惟鸢并没有掐紧,她呼吸一切顺畅。
“啊……”她的声音突然变调,“你把他还给我……”女人忽然大哭起来。
女人放下本举在空中的双臂,瘫软地躺在地上。被打湿的大衣敞开着,她的胸部随着她的抽泣声起伏、抽动,泪从她的眼角滑下,夹杂着残留的雨滴,淌过鬓角,看不见那水滴最后的踪影,木地板早已满是雨水。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了自己也曾像这个女人一样,濒临窒息而亡,只不过掐住自己的是伴随着无边黑夜的寂寞与孤独,和失去一切后的无能为力,那时的她用被子将自己死死蒙住,她并非是要自杀,而是想要让短暂的窒息给自己重新呼吸的感觉。却总是一次次地拿起手机,看着那个男孩在朋友圈里发的脱单照片,那文案,那美丽的句子,是她曾给他写下的回忆录留言,现在却已被他随意,不,而是郑重地送给了别人。她却甚至连死缠烂打的资格,都没有。
“生日快乐呀!”刚上初一的男孩抱着比自己身子还大的娃娃,探出头来,走到坐在乒乓球案上的她面前。
“啊?”她诧异却又兴奋地跳下来,抱住那熊的腿,笨拙地差点让这只毛茸茸的泰迪熊翻倒过去。
“你买的?”
“嗯。”
“你哪来的钱!?”她提高了嗓音。
他故作神秘地左右看了看,把嘴贴近她的耳朵。
“我找到了我妈妈藏我压岁钱的地方。”
她笑了,轻轻地打了他的肩膀。那时她还不懂那是什么感觉,可能就像是太阳出来把结冰的水暖化了,潺潺涓涓地流淌,流进他眼中乌黑的湖。
她还记得那是一个雪天,路很滑,所以平常骑车接他的妈妈那天也与她一样,带着他一同步行回家。
“你今天一个人回家啊?爷爷没来接你?”
“下雪天爷爷不好出来。”
“也是,看你平时也是一个人走回家。”
“嗯。”
两家虽说不上有多么熟识,但毕竟住在一个院子,或多或少会有些交集,加上不靠谱的班主任总是拖堂,他们这些在校门口等着接孩子的家长们就有了更多的时间闲聊,聊得久了,情况了解得多了,关系自然也就进了一步。
“来,领着,”妈妈把女孩的手递到他手里。“男子汉保护好女孩子,别滑倒。”
那是他第一次牵过女孩的手,有种奇妙的感觉,那么地细软,柔滑,让人想起洁白的璞玉若是融化了的感觉,本是冰凉的温度,却让人想起冬天钻进刚刚晒过一下午的棉被中的感觉,不想再出来,闭上眼睛就想要倒在她怀中。
当然,那时的他不会想那么多,也许他永远也没有这样情深的心,否则,又怎会让她此时此刻在孤独的窗外灯火前,一遍又一遍地擦去脸上的泪,疯狂地翻看着他的照片,最后定格在另一个女孩和他亲密的面孔上。
就是从那时,她迷恋上了音乐,只因每当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那感觉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却还没有一下掐死,而是慢慢地让她窒息。只有当音乐响起,屋子里有了些许声音,才能或多或少地驱逐一点点那寂静带来的压抑吧。
“对不起……”那女人没有停止哭泣。
她松开手起身,站着看那瘫在地上的女人,其实,倘若不是被雨淋湿的头发凌乱了她哭花的妆容,那女人也比她大不了多少,或许也可以称为女孩——如果惟鸢也这样称呼自己的话。
她不管那躺在地上的女孩和打碎的咖啡杯,也无视那雨水顺着缝隙渗入实木多层地板的内部,而就像是杀过人后毫无感觉的冷血屠手一样,她安坐在桌前,心情却是出乎意料地平静,亦或是呆滞。而呆滞过后,她心如止水,想起来自己或许应该问一些问题。
“不是你背叛了他吗?”她看向已经坐起在地板上的女孩。融化的眼影描出了泪流过的痕迹,让她难以忽视。
“你……你知道?”女孩带有一丝惊讶或是失落地看向她,随即又低下头。
“我也是被骗了……那男人……”她刚刚停止的抽泣,又开始了。惟鸢像是不耐烦听她随着抽泣而断断续续的句子,接着质问,声音平静却像是冰块拍打在水中。
“你既然有男朋友,还在外面找什么男人。”她看着女孩的样子,尽管已被雨水或是眼泪冲刷得憔悴,却可以看出她画了很浓的妆,全身上下一身黑色皮革的打扮,巨大的银色耳环时不时反射着屋里的光线晃过惟鸢的眼,她甚至还打了鼻环。尽管如此,尽管她和惟鸢的风情格格不入,但她身上却有一丝奇怪的魅力,吸引着惟鸢。
“你活该。”惟鸢补充道,然后把头转过来,那女孩似乎哭得更厉害了。
惟鸢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闪过一丝顾忌,尤其是在仔细打量了她之后。她就像是摇滚乐队里的歌手,青春期少女所喜欢的那种酷酷的叛逆少女,亦或是传统家长眼中的坏女孩。而刚才的一番交手,她却虎头蛇尾,弱不禁风,眼泪说来就来。
要知道,惟鸢可是从小到大都被亲朋好友冠以“胆小”“淑女”的名号的,而她迄今为止还没这样放肆地哭过。
过了一会,那女孩渐渐停止了哭泣,起身和她一起坐在桌前。
“所以,我和他现在扯平了,不是吗?”女孩说话时没有低头,眼睛却低着看向桌面。
不,你没有。
这句话本该脱口而出,惟鸢的嘴却像是被粘住了一样。
我和他只是朋友。
惟鸢却没有说话。
她当然知道,此时的沉默即是默认。
几秒钟的时间,女孩判断出惟鸢选择沉默之后,就低下了头。
又是片刻,或许是法压壶压下的时间吧,女孩离开了。
惟鸢没有立刻收拾那一片狼藉,而是又做了一杯咖啡。当然,这次的奶花,是完整的,在不经意之间饮尽。
惟鸢捡起一片打碎的陶瓷,看着温暖的光透过锋利的边缘散射进她的眼,便将那边缘放在自己的手腕处,轻轻地划。
门却再一次被打开。
风烛城
既然也不愿让自己的动脉鲜血四溅开来,为何还要做出这样的举动呢?
“惟鸢,你干什么!”
哦,若不是那女孩,或许他也不会再来找她了?
“她已经走了。”惟鸢看向他,与那女孩不同的是,他的头发没有被打湿。
说话的时候,他并没有止步,冲上前夺下她手中的碎片,然后不易察觉地吸了口气,看向自己的手心,已被划破出血。
“你干什么?”
“你干什么!”他的眼中有着焦急,悲伤,迷惘与懊悔。
“你以为我会自杀啊。”她很平静地,径自走到墙角拿来扫帚和簸箕,转眼的功夫,那洁白的碎片已经进了淡蓝的簸箕里。
“我……”这一次,他确实没了从容。
“你不自杀……不自杀就不要做这样危险的举动。”他颓丧地拉开椅子坐下。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起身慢慢走向她。
“你没事吧?”他微微低头,察言观色。
我没事。
按照她一贯的风格,她会这样说。不过这一次,她改了主意。
“我有事,事大了!”她瞪他。
“啊,她伤到你哪了?”
“我都要自杀了,你说伤到哪了。”说到这里,她心里忽然想笑。她怎么这么没心没肺,这时候也能笑得出来?一定是因为他来了吧。
他没有说话,低下了头。然后渐渐走近她,手足无措的时候,微微张开双臂,也许他觉得,任何时候,一个温暖的拥抱都不会是错的,至少不会让一切更糟。
然而她走开了。
她绕进吧台桌子的另一面,用并不寒冷的木桌作为他们的距离。然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话,又像是繁华落尽后的追问。
“你不想说些什么吗?”
他像是原本早就准备回答,但被她一问,却又一片空白。
“我……替她向你道歉。”
“替她。”她顿了顿,两个字听不出来她的心境,但似乎哽咽的人,声音与此也并无太大差别。听见她像是微微叹气,然后微微转过身,他只看得见她的睫毛。但她像是看得见他的灵魂。
“事到如今,你是不是也该说说,为什么你要替她道歉。”
他撑着额头。
“意式浓缩。”
抬起头,她已经做好放在他面前。温度不冷不热。
他一饮而尽,仿佛咖啡的苦涩,此时已不值一提。
原来,也许他与那女孩,注定是一生无法断离的牵绊。
而她也是第一次知道,他背后那狼藉却又带着奇特美感的家庭。
他们的父亲是军人,是战友,曾将彼此从死神的手中夺下。
而从自己有记忆起,他和那个女孩,就已经相伴。
夕阳的山坡下不仅有盛开的油菜花,还有时而呼啸而过的火车。
玩具沙滩车颠簸的声音像是把刚刚落在翻斗中的蝴蝶惊跑了。
而她却瞪着眼睛好奇地寻找。
比她稍稍高了几寸的个子,他就利用这样的优势,时常用手抚摸她的头,把那用发卡梳好的头发弄起几根散乱的发丝。而她就像是打瞌睡的小猫咪似的,眯着眼睛笑,然后把头扎进他怀里。
光阴安静地流淌,飘散在她肥皂水吹出的斑斓泡泡里;纷飞在那蒲公英飞舞的盛夏暖阳里;流淌在与小溪水相接的清净石潭里。看着她皮肤变得如玉,摸着自己胡须渐渐生长。也许那不合风景的沙滩车不会再在他们之间跳跃,但是每当仲夏夜的风吹来远方的汽笛声,她的长发还是会轻轻挡住她的脸,落在他的肩膀上。
先破碎的,是她的家庭。
母亲独自离开,消失在天的尽头,不长的岁月,却已让伟岸的父亲随着晃动的输液管摇曳在夜风中。
好在离开之前,他为女儿找到了下一个父亲。
而这位新的父亲,也足以肩负起“父亲”这个称呼。
是的,一切的离别与变革,随之而来的都会是痛苦,然而世界终究是健忘的,人也一样,因为每一次痛苦,或许都是新生活的开始。
而当父母都已老去,当故事曾经开始的理由,终将随着岁月消散,那么若要续写这一切,只有将它作为记忆,刻在人的灵魂之中。
于是或许一切早已注定,她是他一生永远甩不掉的主角。
而一切本该是最美的结局,只是当他看到了她的变化,他的内心也在发生变化。
不再像从前那样爱她。
难道是因为她那曾经能够看进他灵魂深处的星河眼眸,渐渐陨落成了暴雪的人间?
那他真残忍,因为他本该是在她坠落之时拥她入怀的温柔湖水。
而惟鸢知道,那个真正的她,其实没有离开,依然存在于她的灵魂之间。
既然如此,他们的故事尚未谢幕,那么短暂相遇的插曲,终究只会成为转瞬即逝的配角。想到这里,她感觉到喉咙一阵干涩。
而他似乎也一样,也许是那杯苦咖啡的滋味凝噎了此时的空气,故事已经结束,独白到此为止。
他空空地看向前方的地面,又抬起头,轻轻地叹息。
片刻之后,她倒了一杯牛奶,喝下半杯,把剩下的半杯放在他面前。
“听说德国牛奶很便宜。”她说。
他像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抬眼看向她,然后连忙应和道“啊,是。”
这是那天他们说的倒数第二句话。最后一句是道别。
而这种默契的安静,除了那故事的原因,还有她内心正在思量的一份打算。
她早就知道,他若是照亮她生命的那丝烛火,那么她只是落下的烛泪,而现在,她已然找到了那烛芯,是时候点亮这烛火,让他不灭。即使流淌着自己,直至粉身碎骨。
光之泪
他离开的那个夜晚,天空仿佛也要停止流动。
她就像是精心编织一场雨夜一般,每一个雨滴的变幻与存亡,都在她逐渐熟练的手中,凝结成原本平淡的玻璃杯中,令人流连却不得的画卷。
小心地端着这个,点燃了了她记忆、梦想乃至灵魂的雨烛“狄尔雷根”,她走向了门外的雨中。蜡烛没有熄灭,而她在街道旁燃起的,数不清的,仿佛繁星一般的蜡烛,在她走入雨中的那一刻,仿佛是圣歌召唤下的信徒,闪烁着,跳跃着,像是用一生的精魂,来点燃这刹那的光芒。
而如她所料,此时,那原本她翻遍了整个店才找到的一百多只蜡烛,已经渐渐扩展开来,看不清是幻影还是真实,只见雨中的整个街道,已经成为了烛光圣歌之中的星辰之路,像是迎接着新的轮回。
熟悉的人出现了,他的脚步依旧温柔,烛色大衣依旧闪烁着蜡烛的光芒,这一次,他没有拿铃铛,而是行至她面前,拿给了她封面燃烧着扁平火焰的本子,递给了她一根蜡烛做成的笔。
她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仿佛老人早已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仿佛那年轻的手提醒着她语言的苍白。尽管他的脸依然留在烛光永远照不进的黑暗之中,却能感觉到他在温柔地对她笑,那么英俊年轻,那么慈祥温暖,像是她离世的外公,在她父母每次吵架扭打痛哭后,都送给她一支小小的红蜡烛。
“当你存着的红蜡烛什么时候能够填满爸爸妈妈的房间,爸爸妈妈就会重归于好。”
她不禁一阵鼻酸,不知何时滑落的眼泪落进了封面上那扁平的火焰中,却难以改变那火焰哪怕一丝一毫。
尽管她与他,此生不会再见。
尽管她与他,不过只是萍水相逢的过客。
可是她在此写下愿望,以星辰般闪烁燃烧的蜡烛之名,愿他的烛火与那女孩的芯,永远相伴,永远燃烧。
她想起同桌拥抱她时,那稚嫩胸膛的温度;
她想起爸爸妈妈各奔东西之后,外公家床头烛火的颜色;
她想起自己在深夜的被窝中,眼泪的清咸;
她想起与他一起坐在湖边看着对岸的风景,以及那摩卡的香气;
手中的狄尔雷根,已经不再静止,而是随着暴雨悦动。
雨肆虐在这无人的街,却打湿不了她的发梢,与烛火安放的芯头。
当她停止书写时,蜡烛做成的笔也已停止燃烧。
“人有三个阶段,不世故,世故,知世故而不世故。人们总说我傻,而他们又怎知道,我究竟是真傻,还是假世故?”
在最后,她这样写。她不知道这本书除了记录愿望,是否能够传达,她尚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呢?她不会再知道,因为一切都已结束,她这滴烛泪顺着洁白清滑的蜡缓缓流下,而是否还会再有一滴泪,藏着一个美好的愿望,为他祝福呢?
她合上本子,递给老人。老人燃起烛之笔的最后一缕火,点燃了那看似厚重的书本,却轻飘飘地缓缓上升,最终化为灰烬。看着上升的烛火,她仿佛也随着那烛火飞向落下无边雨水的夜空,飞到她最想去的地方,那个有他的地方。
慕尼黑毗邻的新天鹅堡,据说是一切童话故事的开端。她不知为何自己竟然能够来到这里旅行。络绎不绝的游人,匆匆地从她身边走过。
新天鹅堡,慕尼黑,他在这里生活得怎么样了。他会来旅行吗,他是否已经来看过无数遍了呢。那女孩子,一定会和他在一起吧。她的祝福,夜之子。
她胡思乱想着。却看到一个黄皮肤的身影,那走路一起一伏的姿态,那在人群中若隐若现的脸庞,带着微笑。
她控制不住的脚步,穿过人流,向他而去。
他身边的女孩,没了巨大的耳环,却还是熟悉的脸庞,以及她没有见过的灿烂笑容。
她的愿望实现了,那如星辰般的烛光,为此燃烧过。
她的心情像是苦涩的意式浓缩,好在她胡乱的放了一大袋糖进去,可能味道会有一些奇怪吧。但是归根结底,一杯咖啡的苦涩是有限的,而不停地加糖,总会有超过苦涩,让它变甜的那一刻,尽管味道会很奇怪。
而他们也看见了她,高兴地呼唤着她,向她招手。
她睁开了眼,发现自己睡在了店里的沙发上。窗外的雨已停。
她想起自己还要去收起街上摆着的蜡烛,而且她还没有想好怎样去支付这一整店的蜡烛钱。她的工资应该远远不够。
却发现,夜之子没有拿走一根蜡烛,它们甚至没有燃烧过的痕迹,而是整齐完好地,摆在店里原有的位置。
许久没来的老板推开门进来,牵着一个女人。一如往日。
“小孟,怎么,没回去?”
“啊,啊。”她赶紧起身。
“别误会,喧宾夺主的不是‘烛‘,而是‘饰品店‘。”他对身边的女人说。
“没关系啦,这样的饰品店最浪漫了~”
“你喜欢就好。”
他们走进店里,老板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而对孟惟鸢说:
“快过年了,你兼职也快结束了,提前向你拜年!”
“啊,谢谢您!”
明媚的阳光街道上,银色的轿车驶过。
她发现,角落里的狄尔雷根,还是一开始的样子。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