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在空调间门口张望,你会怎么想?你以为她热,她却在哼唧:“我饿——我饿——”
01
几朵浮云长空高挂,像绣在天际的一幅画。淮河水波光粼粼,浮光耀金。垂柳懒洋洋。
有风。一浪紧跟一浪,下层带着水汽,上层裹着暑热,吹的车上人一个眩晕跟着一个眩晕,胸闷气短,要摔倒。
枝头蝉鸣,忽高忽低,或近或远,此起彼伏,左耳聒噪,右耳欢叫,拉歌比热。
桥头杨柳下,满满一拖拉机西瓜,主人在树荫处眯眼休息,一个高音喇叭在不知疲倦地重复播报:
“西瓜,沙瓤西瓜,便宜了,五毛——”
我穿白色短袖T恤,蓝色牛仔马裤,凉拖,骑着电车,车前兜里放着胖胖的圆形饭盒,在去清城县中医院的路上。
今天一大早,妈妈特意交待我,中午给当医生的姐姐送口粮。
巧的很,小区张贴告示,说下午两点到五点检修变压器。
热,烦闷,有脾气的人早已暴跳如雷,没脾气的人也正在酝酿。
一想起姐姐办公室的格力柜式空调,我不由加了一把劲,嗖嗖,闯了一个红灯。
02
当年爹妈教育我们姐弟俩,说一定要好好读书,离开黑土地,吃公家饭。
老师有文化,能说能看能写,受人尊重。不论朝代如何变迁,人们不能不受教育啊,你们还是都去当老师吧!我小些,听话,感觉说的在理,似懂非懂点点头。
本家叔是我的启蒙老师,字好。老是见他在宴席上写东西,歪着脖,勾着头,左手夹着烟,右手笔墨飞舞。旁边有人吆喝,吐沫星子飞溅。
“胡子哥,一百块——”
过年写对子,他更忙。时间赶趁,叔会喊我过来帮忙。黑色的八仙桌上都是裁好的红纸,一摞一摞,一家一家的。叔写字是不收钱的,偶尔谁过来了,往桌子上扔盒烟,笑着说:“你忙,谢了,李哥!”
叔往往不推辞,抬头笑笑,继续调墨。
我帮叔上纸送纸,把写好的拿起放下晾干,最后一家一家地放一起。我想当老师,就是因为本家叔,有文化,受尊重。
我这个姐姐有意思,她可不这么想,她说她要当医生。她说咱家少个医生,她去学,她将来负责全家的健康。这一说,爹妈反倒沉默不语。
也是,医生也是吃香职业,无论何时何地,总会有人生病,总会需要有医生来诊治。
姐说,爹的风湿病厉害,关节肿胀歪曲,妈的身体也不好,脾肾都有问题,我更是体弱多病需要照顾。
姐还曾说起过一件事。姐的一个初中同学,也是姐最要好的朋友,不知得了什么病,日渐消瘦,吃不尽,喝不尽,从得病到离开,不到两个月。
姐姐很努力,也就奔这个目标去了,考上了省城的中医学院,毕业后来到清城县中医院,中西医都可以,去年春天成了内科主任。
03
清城县中医院。
院子里进不来一缕风,像个炕房,粉蒸着横七竖八停放的车辆,地面冒着幽幽跳动的烟丝。偶尔地面潮湿一片,抬头望去,是空调外机露出的管子在滴水。一片潮湿,一个管子,源源不断给憔悴的大地老人打着点滴。
而这,在闷热的夏之七月,够吗?
我满头大汗,T恤黏在身上。实在顾不得这么多,我三步并作两步,提着饭盒,在人缝中穿梭,一溜烟地向四楼跑去。
医生办公室。
好凉快啊!格力柜式空调临窗,靠墙角站立,嗡嗡,习习凉风带着烟,吹到身上脸上,有点冷,我不由打了个寒颤,接连是几个喷嚏。
居然没人!我把饭盒放在姐姐办公位上,洗了洗手,呆坐在椅子里,来了个葛优躺,实在是不想动弹。
都十二点半了,还没见姐姐。姐姐知道我今天给她送饭的。她这会不在,估计有事,我也懒得打电话给她。太热,少说一句话,就是赚头。
热气下去了,心里逐渐舒坦起来。我接了一杯水,翻出手机,继续追我的热剧《大军师司马懿之军师联盟》。
呵呵,办公室的WIFI自动连接。为啥?你懂的。
司马懿厉害,韬光养晦,处处示弱,不逞强,先自保,再图强。我发现我有点喜欢这个人物了。以前崇拜诸葛亮,没错,现在喜欢司马懿,也没错。很快,我就进入了剧中。
可我老觉得办公室门口,隔着塑料长条帘子,外面有个人影在晃动。
是不是热过头了?眼花了?
我乜斜了一下,恍恍惚惚,好像是个老年人,拄着个拐杖,在向办公室里面张望。
莫非那人也热得慌,立在门口享份清凉?
04
我正寻思出去瞧瞧。突然听到有人在楼道里边跑边喊:“快,402有人危险——”
我一惊,也没见姐姐啊!我迅疾跑出——
哦,姐姐早已在跑动着,旁边是护士,一起在跑——
我跟了过去。
护士站出来三个护士,推着急救箱,氧气瓶什么的也往这边赶——
我听到姐姐边走边交待:
“联系胡主任——联系急诊科——氧气——快——”
那个女病人,瘦弱,躺在床上,腿无力地卷曲着,能量都在往小肚子上跑,小肚子鼓起的好快好高,接近圆球形状。
姐姐在不停地按压女病人的心脏,口里说着什么:
“心脏骤停——肾上腺素注射——血压——吸痰——”
很快,女病人发出了呻吟声,不停摆动着脑袋,一个劲儿喊头疼。
姐姐翻着女病人的眼皮看了看,大声地和病人说着话,一边对身旁的护士交待着:“意识恢复——怀疑脑出血——继续观察——”
看得出,姐姐还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我非常有幸亲眼目睹了姐姐的一次紧急抢救。我虽不是医生,但明显感觉到了医生和护士的专业和紧张。
我一看没事了,就扭身折回办公室,继续在清凉中追剧。
司马懿的鹰盼狼顾之相,被曹操逮个正着。曹操哈哈大笑,司马懿提心吊胆往家赶。不知不觉竟看了一集多。期间,有几个护士进来,也有人出去。
我有点困了,站起身伸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合上手机,想眯一会儿,不经意间向门口一瞥——有个人影还在门口晃动。
05
刚才一急救,我倒给忘了,有点大意了。
办公室有的是地方,进来凉快一会儿,又何妨!
我睡意全无,那个身影强烈地占据了我好奇又疑惑的内心,不由出来细打量。
我终于确定她是个女人。
寸发,干瘦,宽松的褐色条纹上衣贴着前胸。胸稍稍凸起,能感觉到乳房干瘪,向下耷拉。应该有六十多岁吧?下巴微扬,嘴角紧绷,老人斑一块一块在脸颊上蔓延。嘴巴一张一合,有气无力地哼唧着:“我饿——我饿——”
我这才注意到,她右脸没有一丝抖动和表情,随着话音的振动,左脸在配合着抖动,尤其是嘴角和鼻梁之间,好似有一根线,颤抖地厉害。
眼神空洞。额头微微有汗滴。肩膀稍稍乍起。头始终向上昂着,吧嗒着嘴。两手合在一起,拄着个棍子,刚好在面前正中间。
她咋了?
我想扶她进去凉快一下。我也确实准备着,已做好动作,示意她可以进去。
她脖子扭动了一下,好像是在看着我。空洞的眼神里居然有丝冰凉的清澈,眼球不浑浊。
“我饿——我饿——”
我突然感觉自己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她并没有进去的意思,好似门口传出的丝丝凉意已足够她享用。她好像告诉我,办公室,不是她该待的地方。
我进退两难。
既然她饿了,我在想要不要把姐姐还没吃的饭分一些给她吃。我说:“来,进来,里面凉快,有饭!”
她没理我,仍站在那里,嘴里不停地说:“我饿——我饿——”
看来,她并不是饿。她想表达什么呢?
这时,走廊南边过来一人,平头,白色圆领背心拖得老长,简直可以当裙子穿,是打扫垃圾的老叔,嘿嘿一笑:“又饿了!你钱哩?给我——我给你买饭去——”
说完,老叔又是一阵嘿嘿笑,扫起地上一个塑料袋,继续向前走。
“钱——我有——”
女人开始转身,小碎步,双手紧攥着棍子最上方,一点一点撞击着地板,像个盲人一样,缓缓地向病房移去。
老叔也不理她,埋着头往前走,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是说给我听的:“饿死算了——一天到晚饿饿饿——几个娃子都不是东西——”
我一愣。
里面正在整理病例的一个瘦瘦护士一直在忙,突然抬起头来,冲我笑笑,说:“阿桑哥,你要做好人好事吗?”
我看着她,不解的问道:“不可以吗?”
瘦护士站起来,把病例夹整理好,笑着说:“阿桑哥,在医院里,那你可做不完!这个病人叫孙桂菊,脑栓,轻微中风,加上先天痴呆,除了躺病床上,就跑到这里喊饿,一天到晚喊,你越理她,她喊的越厉害。”
我还是没有搞懂,那她既然能来看病,都这个点了,怎么还没人管她吃饭呢?
“那她咋吃饭呢?”我充满疑惑。
没人理我。
这时,姐姐进来了。
06
姐姐终于忙完了。我一看时间,已经两点十分。
“你咋还在这?”姐姐一脸惊讶,“快回吧!”
我把饭盒给姐姐打开,走到窗户跟前,转过身,背对着空调,享受着凉意,轻声问道:“姐,你怕吗?”
说完,我就后悔了。
说实话,自从姐姐当了医生,我还真没有和姐姐好好聊过天。她忙,我也忙,关键是我根本就没有往这方面去想。职业嘛,有啥好聊的。工作的事,我懂的,一说都是牢骚,干不完的活,出不完的力,挨不完的怪,挣不了几个子。
人不都这样吗?
姐姐鬓角有些汗滴,白褂子也汗津津的。姐姐也没理我,依然镇静自若,没有丝毫的慌乱,洗手,擦脸,坐下,喝了口水,开始吃饭。就着米饭,吃了几口苦瓜肉丝,姐姐突然放下勺子,伸开双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盯着我,瞅得我要起鸡皮疙瘩。
姐姐腮帮鼓鼓,咀嚼着,冷冷一笑:“怕?你猜猜看,姐这双手上,有多少条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