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咱爷俩干一杯。”
记忆里,除父亲之外,不曾有人对我以“咱爷俩”相称,更何况,父亲离开我已十年了。这是十年来我听到的最温暖最亲切的语言,因了这句话,在任何场合从未喝过酒的我,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感动的泪水同酒一起汩汩流进了心田。
作为中国标本式农民家庭出生的孩子,在我的眼里,权贵是那样遥远,高高在上且永不可攀。我甚至觉得在钱权的酱缸里很难有人能保全一颗靠近平民的心,可现在,恍觉这个认识存在了偏颇,因为,他不是。
十七年前,参加工作三年的我,想从村中学调到乡中学,拿着亲戚写的字条,我找到了他的办公室。那时,年轻的我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道镇书记是怎样的职务,只晓得在父母的眼里,那是比天还要大的官。
无知者无畏,去找他之前,我一点也不觉得怕,很平静地走进了他的办公室,还坐在他办公桌前的大椅子上,交出字条,说明想法,一切开门见山,直接明了。
他的表情亲切,语气温和,不仅询问我的学历专业,也询问学校的教学情况,还表达了对我去新学校教语文的担心,然后,他和我谈到了语文,谈起了文学。我记得坐在那里听他讲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离开他的办公室时,外面挤满了找他的人。我知道他的时间宝贵,素昧平生,能教导我那么多,这是一辈子的恩情,定当感激不尽。
这一幕场景我一直珍藏在记忆深处,这是我人生中最辉煌的一次出场。(因为此后,每见到领导一样的人物,心里都是颤颤巍巍,年龄愈大愈怕。)
新学期时,我出现在乡中学的校园里。因为这次调动,我的思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开始读书,学习,写读书笔记,钻研教学,不久,凭着自己的努力考进了城里最好的一所中学。
我的人生能有今天的收获,时常感恩于那次调动,但数年来却从未谋面,更未表达。但我不曾忘记。调到乡中学的那个中秋节,父亲买了一些东西让我去镇里对书记表示感谢,我死活不肯去,不肯去的原因,一是觉得这些东西亵渎了人家做事的性质,一是我们与他之间有着长长的距离不能超越,这距离中间横亘着一个农村孩子倔强的自尊。
从此,这份感激之情就随着青春一起埋进了光阴深处,但时常会在夜深人静时涌入脑海,不曾忘记,我以为,只要自己用不懈的努力和学生一起成长得更好,就是最大的报恩。
如果不是因为对文字的热爱,也许此生我们不会再有任何交集,十七年中,书记的官职已越走越高。
因为阅读,因为写作,我结识了莉姐含笑姐等文友,我们偶尔相聚,谈论生活和文学,讨论读书和创作,就这样,我们又以文学的名义再一次相遇了,让我没想到的是,对于我简书上的文字他竟然给予了那么高的评价和鼓励。
那晚,一群文友,听他侃侃而谈,从对东北土地的情感,到佛罗伦萨的文化,从莎翁到王阳明,记忆里那个和我谈语文谈文学的场景又一次再现了,此时,他并不是一个在地位上遥不可及的领导,仅仅是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辈,一个在文学里有着深厚造诣的文学学士。
我忍不住站起身,说起了十七年前的帮助之恩,表达心底多年来的感激和敬意。他说:“帮助过我的人,我都还能记着,可我帮助过的人,都记不起来了。”
言语中似乎对遗忘还有一丝内疚,然后站起来,端起酒杯对我说:“来,咱爷俩干一杯。”
正是这句话,消弭了从前我认为的平民与权贵之间那长长的距离感,我听到了一个长辈对我今天成长的认可和疼爱,亲切而温暖。
这件事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但这句话却时常萦绕在我的耳畔,每每想起,感动的思绪一次次漫湿我的心灵,他用一种别样的谦卑,给予一个平凡生命以最大的尊重和鼓励,这是一节我一辈子都难忘的课。
今天,当我敲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他燃着一颗烟,给我们讲那些古今中外大师的故事的情景,再一次浮现在我的眼前,突然,就想起了林语堂曾说的话:大师带学生往往不在课堂上,而是在沙龙里,抽着烟斗闲聊,烟雾缭绕中把就学生的素养给熏陶出来了。
不知道此生还会不会再有如此的机会,让我在文学的世界里能做他的学生,去感受他心中那个博大的思想境界,但我一定会学习做一个如他一般的人,关掉生活中那些浮华的小窗口,沉浸在谦卑与善良的高贵中,然后,带着学生一起,好好普度那些寻我们而来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