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层层叠叠的云把天空密封，阳光与天空的那一抹抹蓝都被锁在乌云之后。

"同学?"我的肩膀被轻轻一拍。猛然回头，两个塑料珠般的眼仁正在眼眶中无力地转动着。他很瘦，颊骨几乎要破出他粗糙无光的脸皮。记忆中隐约见到过他，他是三班的，那个班是平行班。他穿着我们区立中学的校服，胸口却别着市一中学的校徽，红色的校徽在黑色的校服中格外显眼。

"你说......一个学生，突然去别的学校，说要去那里上课......会怎样?"他的嘴角抽搐般地翘起，又很快收了回去，嘴唇翕动着吐出几个字。

我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中透出一股难言的古怪，我摸不准他想要干什么。忽然一件往事涌入脑海中。

"我听说上次我们学校有一名学生早上跑去市一中学，说要去那里上课，被撵回来了。不会是你吧?"

他没有回答，只是盯着我的眼睛，不知为何他的眼中隐隐地放着一丝喜悦的光。

"呃呵呵......哈哈哈哈......"他把嘴捂住，笑了，低沉的笑声使我想到暗而深的矿井。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站在原地，等着他笑完。

"你是文科实验班的么?"他的神情忽而变得悲伤了，把头深深地垂下。

"我是理科实验班的。"

"啊，啊......理实，很好啊......我告诉你，我应该是你的同学，我也是实验班的，我应该在你们的教室里......不对，我是市一中学的......我中考是619分，不是593分，我是市一中学的学生......"

他不是我们区立中学平行班的学生吗?怎么到实验班了?又怎么去市一中学了?我越听越疑惑。他的话越来越浑，说自己在市一考了年级第一，又说自己拿了什么什么奖，最后说的话已经语法错乱，完全听不懂了。他说着说着，看我不理他，便不再说话，转身走了。

二

"你好!"

"你好啊!"

"哎，问你一件事。那个长的很瘦的，戴市立中学校徽的男生，是你们三班的么?"

"他?那个有点疯的吗?"

"应该是，他上次见到我，说他是我们班的，又说他是市一的，说的话乱七八糟。"

"那就是了。他叫李升，有精神病。他原先是市一初中的学生，中考考的不好，到我们区立来了，就发了疯。"

"呵!那他为什么不在精神病院里?"

"我哪里知道，我觉得他应该去精神病院。对了，他个人的形象不代表我们三班的整体形象，千万别因为他就对我们三班有什么误解!遇到他你就躲远点好了，别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

"行吧，那我走了，再见！"

"再见!"

三

自从知道了他是精神病，我再也不能像面对别人一样面对他了。偶尔地，在走廊的某个拐角，或者是在教室办公室，我会与他偶遇。我通常会把头低下，不去看他，加快脚步赶紧离开。他可能也看到我了，但是他没有打招呼，也没有主动找我说话。

再一次碰到他，是在自己班级的教室里。那时是午休，我正在安静地自习，只是感到肩膀被谁轻轻一拍。

"同学?"又是他熟悉的声音。我立即警觉起来，生怕他疯病发作，盯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要不要我给你......给你传播点思想?"他的嘴角仍是抽搐般地上扬，鼻翼两侧也被向上扯去，露出宽而扁的鼻孔。

"什么思想?"

"没事，没事......就是点思想，思想吗!"他依然这么笑着，瞳孔放大着，没有光。

"要传播，就站在讲台上向全班传播吗!单独对我传播，多自私?你说，是不是?"我有点慌，随便找了个理由，想要把他搪塞走。

他的眉毛忽而翘起，头微微地颤。"你......你说......他们会听我讲吗?"

"那是同学们的事，不归我控制，只能看你讲的怎么样咯!"

他转过身去，呆住不动了。我仍然紧张地盯着他。他忽然又是一个转身，出乎我的意料，走向教室的一角，拿起扫帚，扫了扫教室的几个过道。同学们或者自习，或者闲聊，他左顾右盼，发现没有人注意他，于是径直走向讲台。

"同学，同学们好......我要给你们传播......传播点思想。"

班级里一下子安静了，随后是小声的议论。"听他讲，听他讲。"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班级又安静了。

"大家好，我......我叫李升，我是你们的新同学......"

"他是谁?""没见过吧。""他好像是三班的......"台下议论纷纷。

"我本来应该是市一中学的学生，不知道为什么来了区立，又被分配到了平行班......我应该在，在理科实验班的......"

"市一的分数线是多少呢?"

"619啊！"

"你说你应该在市一，那你的中考分数又是多少呢?"

"5......593......"

"你这分数连实验班都够不上，又怎么会在市一呢?"

"不......我的分数......就是619!我就应该在市一!市一的人不要我，撵我出去......那我也应该在实验班!谁都不能反驳!"

全班顿时哄然大笑。他的头深深地垂着，像坏掉的摆钟，向下无力地摆。

笑声戛然而止，班主任走进教室。看到他，班主任的脸色也愕然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我想在这里学习......"他的头仍深深地低着，不敢去看班主任的脸，背也深深地下弯，如同冬天枯死的芦苇。

"回去吧，去你本来应该去的地方吧。"

他站着不动，也不回话，只能听见风扇嘎吱嘎吱地响。

"回去吧，回去吧。"

老师又把话重复了两遍，他才默默地离开，笑声盖过了他的脚步声。

四

一组组黑与黄的色块拼贴在一起，化作一个人的面庞。那个人在路灯下站立着，身后是一处破落的弄堂，幽深，没有光，尽头已经弥散在一片黑暗之中。

是他。

夜已经深了，路上除了他与我，便是路灯的昏黄。

他站在这里做什么?我想去询问，可是止住了脚步。他的嘴唇翕动着念叨些什么，眼仁像一张白纸上画着一个黑色的圈，盯着手上一张浅色的纸。那张纸可能是粉色的吧，只是在昏暗的灯光下，已经看不清它的颜色。一堵残墙矗在他身后，绝望的呼喊与僵直的手臂汇聚成一道道裂缝，沿着墙向上蔓延。

"相信未来。"

我猛地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这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又在顷刻间崩溃散逸。抬头一看，这四个字已被印在残墙上，是用红色的墨写上去的。昏黄的灯光下，红色的字竟如同干枯的血迹一般，与他红色的校徽一起，染成了深褐色。

"未来，未来......"他的嘴唇木木地张着，吐出几个含混的字，把手中的那张纸高举过头，正对着灯光。灯光透过纸，隐隐地露出几个大字。

录取书......区立中学......593......

纸刹那间变成血褐色的雪，在灯光下四散飞舞。他的眼仁忽然发狂似地乱转，嘴角抽搐似地笑了起来。

"我......我被市一中学......录取了!我中考，中考考了六百一十九分!我再也不会被白眼了!我成功了!成功了!没人能反驳我!我被录取了!录取!成功!哈哈哈哈......"

他走进弄堂，随后向着黑暗狂奔。我想叫住他，可是他已经消失在黑夜之中，只留下一串令人震颤的笑声。

"我成功了!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