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已有了风,风送来一阵桂花的香气。
中秋的丹桂,就好似传世的美名,香飘万里,却不可捉摸。
这世间,本就有很多虚无的事。
像雨中的雾,水中的月,镜中的花。
似有若无。
生死岂非也是如此?
一个人若可以将自己的生命看得轻些,也许就可以做成很多重要的事情。
毕竟在人的一生还有许多值得用生命去交换的东西。
朋友间的信任,情人间的忠贞,亲人间的关怀……这些都早已超越一条生命的价值。
王猛的确已经死了。
死在石阶上。
他的心不会再跳,眼睛也不会再睁开。
他的双手也无法再杀死任何一个人。
他的尸身,也已冰冷。
冷得就像是门前的石阶。
这威名早已震惊天下的老人,铁石般的汉子,此刻安静的躺着,躺在微风中,躺在细雨下。
安静而祥和。
也许在这个世上只有死亡才是真正的永恒。
他也一定有过一段艰难困苦的岁月,才会收获如此大的名声。
一个人只有不断的奋斗才可能会有更加精彩的人生。
风还在吹,雨也没有停。
他忙碌一生,此刻终于停了下来。
永远的停了下来。
在他的一生中再也没有了痛苦。
而没有痛苦本就是最大的痛苦。
飞扬的雨丝,随风飘舞。
像无声的眼泪。
神龙公子已经走了。
带着他的悲哀,也带着他的怨愤。
他一走,雨就下了下来。
他好像本就是一个拥有呼风唤雨的本领的人。
“行踪常在九天外,威名却留四海中。”
这是江湖中对神龙公子的评价。
这种评价绝没有夸大的成分。
神龙公子的名声早在十二年前便已传遍了每一个人江湖人的耳中。
“神龙堡中住神龙,英雄冢中葬英雄。”
这句话在江湖中,也是人尽皆知。
在各种江湖传言中,神龙二字,早已成为天下英雄敬畏的一个词。
神龙堡自然也就成了人们心中的圣地。
人们都知道神龙堡中,收藏着近百年来各类武林绝学数不胜数,若有幸得一册观览,可谓三生之幸。
神龙堡位于川蜀,远离中原,在江湖之中本也是籍籍无名,但自从云龙执掌神龙后,在江湖中声名鹊起。
而这云龙也算是一位世外奇人。
他身世如谜,江湖中很少有人知道他来历。
多数人皆只知这神龙公子就如天降神龙一般,突然地出现,突然地成名。
江湖中有一种说法,颇为可信。
传言中说,这神龙公子云龙是三十年前名动天下的风尘异侠黄龙白凤夫妇的遗孤。
黄龙白凤夫妇,随神剑梁坤学艺,师出同门,是一对江湖侠侣,二人在江湖中走动,行侠仗义,名声渐响。
他们经常在江湖中打抱不平,因此也得罪了不少黑道人物。
其中结怨仇最深的便是天山九怪。
天山九怪将黄龙夫妇约至天山之巅云柱峰决斗,当时白凤已有九个月的身孕,九人暗施毒计,将白凤控制,逼得黄龙饮剑自绝,白凤也被九人残忍的刺死。
一代名侠,神仙眷侣,双双死在天山之巅。
二人死后,九人负剑下山,扬长而去。
后一个麻衣老人行至天山,看了见惨死的黄龙白凤,心中悲愤不已。
他悲愤之余,却忽然发现白凤虽死,但尚存脉息,他上前一看,竟发现白凤腹中胎儿未死。
于是拔刀,将白凤腹部割开,竟然得到一对婴儿,一男一女。
麻衣老者将黄龙白凤二人尸身掩埋,脱下麻衣,将那两个可怜的婴孩裹住,又采了些果浆充饥,冒着风雪,下山而去。
在山中走了三天三夜,终于下了天山。
老人名叫何云鹤,也是一名江湖剑客,他将那一对婴孩收养,分别取名云龙、云凤。
何云鹤恐引起江湖人的猜疑,为了避祸,便决心归隐。
他带着两名婴儿,前往泰山下的玉竹峰,但那个女婴却在半道之中,被一名神秘道姑掳去,不知所踪,只留下云龙一人。
传言中这云龙天生就是练武的奇才,十三岁时,他就自认为自己的武功已不在养父何云鹤之下,就想到外面去闯他自己的天下。
他的养父何云鹤自然不肯让他走,但他是个有志气的孩子,而且脾气也固执得很,于是他偷偷地溜走了。
云龙走后的十三年间,虽然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可是以他的脾气,可想而知一定吃了很多苦头。
他虽然吃了不少苦,也练成了不少的武功绝技,为了要学别人的功夫,什么事情他都可以做得出来。
一个人的成功本就不是偶然的。
他能够有今日这样的威名,当然也经过了一段艰苦辛酸的岁月。
当他的名声在江湖中逐渐起来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有些厌倦了。
他似乎忽然发现一个人就算能练成天下无敌的功夫,能够爬到人生的巅峰,有时候反而会觉得更空虚寂寞。
纵使他取得了令世人羡慕的成就,但没有家人的关怀,没有朋友的关心,没有人与他分享这种成功的喜悦,武功练得更高,心里反而越痛苦。
若你也是一个在外漂泊的浪子,或者你也曾有过一段独自打拼的艰难岁月,你一定能够了解这种情感。
一个人即便爬得再高,若是没有人真正关心他的成败,成功岂非也会变得毫无意义?
于是在云龙的心中开始渐渐渴望回到他的养父身边。
可是他的脾气实在太倔,死也不肯承认自己已有了思归之心,而且总觉得是自己偷偷溜出来的,已没有脸再回去见他的父亲。
十年前他的养父也派人下山找过他,但那几年他还未体会到亲情的可贵,所以一直避而不见。
他甚至为了躲避养父,一个人偷偷到了西蜀。
所以名满天下的神龙堡远在川蜀,与齐鲁的泰山,相隔千里。
当然对云龙所患的怪病,江湖中也有一种说法。
云龙一直在等待父亲的书信,但他却不肯低头,他渴望父亲用一封书信将他召回。
只要有一封书信,哪怕只是写上两个字“回家”,他也会立即抛弃自己已经拥有的一切,回到玉竹峰,回父亲身边。
三年前,云龙终于收到一封神秘的书信。
送信的是一个名叫的小伍的年轻人,态度很诚恳,自称是养父何云鹤的亲信。
他送来是一个密封的蜡丸,一定要云龙亲手打开。
云龙信以为真,便亲手打开蜡丸,可谁也想不到蜡丸之中,竟然藏着一股毒烟和三枚毒针。
云龙一掌将那小伍击毙,可他也当即面色大变,泛出一片乌紫。
毒是剧毒,唐门的奇毒“满天星”,幸好云龙是位武林奇才,他用内力将毒性逼出了大半。
小伍并不是养父的亲信,而是唐门弟子。
他害云龙的理由很简单,云龙曾杀死过他的哥哥大伍。
云龙体内的毒已被逼出大半,三五年之内,虽不致命,但时间一久,残留的毒汁,已侵入他的骨髓,是以他身体已大不如前。
一年前他的双腿开始萎缩。
三个月前他的双目也渐渐有些模糊。
他听人说,明珠山庄的夜光珠粉有生腐肉活死人的奇效,便派出魔剑小丁,银针沈玉袖,五柳掌门柳青云以及“活阎罗”阎刚,抢夺夜光珠。
他的一生虽然若明星般耀眼夺目,但也总归有些遗憾。
一年前,他的养父何云鹤乘鹤西归,临终也未能见到最后一面,成了他一生的遗憾。
时至此刻,他犹不能治好自己的怪病,也无法救活自己忠诚奴仆。
他还没有见到那一粒夜光珠。
他眼睁睁看着王猛死在他的眼前。
一个人无论有多么大的本事,也总会有些无可奈何的事情。
这便是最真实的人生。
夜风拂过,寒鸦夜唱,无论多么沉重的往事也终将随风化去。
星河灿烂,圆月如冰盘。
千百年来,唯一不变的,只有这一轮冰冷的月光,照耀古今,永远不改。
冰冷的月光,打在人的身上,也生出一种冰冷的寒意。
夜色渐浓。
黑暗中忽然走出两个人,乌衣乌发,乌鞘的剑,乌黑的脸上仿佛带着种死色,只有两双漆黑的眸子在发光。
两人走得走得很慢,肩上抬着一口漆黑的棺材,可是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他们的脚好像根本就没有踏在地面上,就像是黑暗中的精灵鬼魂。
凤仪见到二人,花容突变,泛着红光的面容变得煞白,瞳孔忽然开始收缩,忽然问:“谁?”
黑暗之中,便听其中一人冷冷道:“专发死人财!”
语声干冷,就像一柄锋利的匕首扎入人的双耳。
另一人却怪笑道:“也消活人灾!”
这人嗓音嘶哑枯涩,笑声瘆人,如同暗夜之中夜唱的乌鸦。
陆萧面色渐沉,道:“张阴,赵阳?”
两人齐声道:“正是!”
语声未落,砰的一声,那一口漆黑的棺材已经落地。
一人指着石阶上的王猛,用极其阴冷的声音道:“此人我们要带走!”
凤仪已不敢去看他的脸,她把脸转到一边,惶声道:“你们要把他带到哪里去?”
那个人又道:“死人自然有死人应该呆的地方。”
陆萧忽然怔住。
死人有死人呆的的地方,活人当然也有活人应该去的地方。
这句话实在是连一点漏洞也无,无人可以反驳。
两人动作虽慢,但很快就走到了高冠的跟前。
只见这两个乌衣人齐步走到高冠跟前,忽然朝着高冠齐的躬身一揖。
只见另一人指着地上的尸身,嘶哑着喉咙道:“高公子,此人交给我们兄弟带走可好?我兄弟二人担保他落个好下场。”
高冠扫了王猛的尸身一眼,道:“是谁让你们来的?”
一人笑着答话:“行踪常在九天外,威名却留四海中。”
“神龙公子!”高冠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总归还算有点良心。”
语声一落,忽又轻轻挥手,点头道:“好!他由你们带走,好好安葬。”
“多谢!”
二人闻声面上露出一丝喜色,面目之上,竟有了笑意。
二人这虽是在笑,却着实比人哭得样子还要难看一百倍。
两个乌衣人又转身走到棺材边,弓着着身子,把那王猛往棺材里塞。
不大一会儿,王猛便已被装入了棺材。
做这种事情,他们好像特别的高兴和兴奋。
他们做得又快又好,而且还很熟练。
就好像他们是专门做这种事情的天才。
这世间的事情又好像本就该是这样的,有些人好像专门负责杀人,有些人就专门替人收尸。
每一件事情都要有人去做,这样的世道才不会太乱。
二人抬起棺材,缓步往屋外走去,走到门前时,走在前面的张阴,忽然停了下来。
他取下挂在树枝上的一盏纸糊的灯笼,提在掌中,从阴暗的长廊慢慢地走了出去。
灯光照着他的脸,他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只有漆黑的眸子发着一丝亮光。
他的脚步很轻快,就好像在抬一副空棺材。
跟在他身后的赵阳忽然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纸钱,撒向夜空,高声道:“花钱买路,神鬼莫阻,此行阴曹,也到地府!”
灯光已渐黯淡,化作一个白色的小点,那个嘶哑声音也逐渐飘远。
一阵夜风吹过,夜空中飘起了雨丝。
雨是冷的,雨丝很细。
细得就像是姑娘手中的绣花针。
又细又长的雨丝,飘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上,缠住了梧桐的叶子,也缠住了人心里的愁绪。
高冠已经穿过长廊,却还没有走出去。
他又想起婷婷。
还有那双大大的眼睛。
死亡有时就像下雨,岂非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
他并不喜欢淋雨。
此刻朱珠已经到了他的身后,低声叫了句。
“高公子!”
高冠凝望着廊外的雨帘,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
他似乎想要离开,却又有些犹豫。
陆萧缓缓走到朱珠跟前,道:“今日之事,还要多谢朱姑娘!”
朱珠将被风吹到额前的一缕乌发,轻轻拨到肩后,微微笑道:“公子言重了。”
陆萧道:“若非朱姑娘替在下解开穴道,只怕我早已丧命于神龙公子的毒钉之下。”
凤仪嫣然笑道:“你是得好好谢谢我们家小姐才是,否则你身上定会多出几个窟窿眼!”
陆萧笑着点头。
朱珠沉默片刻,忽又抬首道:“敢问二位公子,今后有何打算?”
两人都没有回答。
高冠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今天晚上的雨,只怕一时半会停不了。”
他慢慢的站了起来,拂了拂衣袖上的灰尘,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陆萧看着他走出去,忽然也叹了口气,喃喃道:“今天晚上的雨,一定停不了。”
“我要去神龙堡!”
“去做什么?”
“报仇!”
仇恨有时岂非也像雨水,一时半会绝难消除?
陆萧忽然拔出钉在地上的鬼王刀,也缓缓走了出去。
雨是冷的,很冷。
“秋已经深了,往后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冷的。”
陆萧刚走到院子里那株梧桐树下的时候,便听见高冠在喃喃低语。
这句话,听来有些多余,但却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