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天：失控·自由

今天的早课结束之后，拿到手机了，十天没看朋友圈，发现朋友圈里除了多了一只旅行青蛙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世界继续照常转着，仿佛这十天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尽管以前也「知道」自己对这个世界来说无足轻重，没有我世界照常转，甚至并不会有很多人意识到我存在与否。而与世隔绝了十天之后的我，第一次用身体感受到了这一点。有意思的是，体悟到这一点之后接下来的并不是那种觉得自己毫无意义的伤感。相反，我感受到的是一种轻松自在感。

以前，当我觉得我对世界来说有意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对世界是有一定责任的，我有义务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哪怕只有一点点。但这看似美好的愿望背后是，我觉得我对世界的好坏有判断的能力，我有一个世界应该是什么样的想象，倘若世界满足了我的想象，我便觉得万事美好，倘若世界没有满足我的想象，我会希望改变它。我想起了行为学家曾经做过的一个鸽子实验：

受试是一群鸽子，每只鸽子放在独立的笼中，但每天投食的时间是随机的，过了一阵子之后，每只鸽子各自发展出一套奇怪的仪式，仿佛经过这样的仪式之后，就能获得食物。

我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我就是那些鸽子。那些鸽子做的并不是通过仪式来获得食物，而是希望在这个世界上增加一条规则「通过仪式可以获得食物」。而我本质上是希望在这个世界上增加一条规则叫「我对这个世界有意义」。

李松蔚老师在讲「认识论」的时候，曾经定义过「控制」和「操作」的区别。其实这两个词在日常生活中并没有什么区别，区别定义只是不得已为之，因为很多思想都在语言的模糊性中消失了，能够敏锐地觉知到一个概念内的不同需要很强的洞察力，而要表达这个区别只能发明新词或者重新定义旧词。回到这两个概念的区别，首先需要先区分两种不同级别的改变。一种是改变规则允许的状态的「第一序改变」，另一种则是改变规则本身才能实现的「第二序改变」。举个例子，比如电扇，电扇的普通开关、调档就是第一序的改变，规则已经实现了这个功能，我只要按开关就行。但如果我希望这个电扇在冬天还能吹热风，那就是第二序的改变，如果不重新设计电扇实现这个功能，那就无法实现这个改变。第二序改变是无法实现的，除非放在更高的维度下，当它变成了第一序时才可以，不过这时候它已经不是第二序了。回到「控制」和「操作」的区别，可以说「控制」是希望改变第二序，而「操作」就是只操作第一序改变。接下来，下文中出现的「控制」一词，都是指尝试实现「第二序改变」意义上的「控制」。

希望在这个世界上增加规则毫无疑问是一种「控制」的举动。这里需要辨析一下，科学家们做的「在世界上增加规则」和普通人做的「在世界上增加规则」的区别。比如牛顿发明了万有引力理论，和自然吻合得非常好，可是一旦发现观察和理论不符合时，科学家不会觉得是自然错了，一定是理论的问题，所以科学家做的是谦卑地接受自然本来的样子，并竭尽所能去观察它。但普通人「在世界上增加规则」就一厢情愿得多，我们不但增加了无数类似「努力就有回报」「善有善报」这样的规则，而且当观察到世界和这些规则不符合时，我们要么指责老天不公，要么干脆把规则改成无法证伪的状态，比如「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然后接着执着于规则。所以，普通人做的是拒绝接受自然本来的样子，并竭尽所能去否定它。求不得的痛苦，并不是因为求而不得所以痛苦，而是希望世界增加一条「求可得」的规则不得而痛苦。

「控制」的可怕之处在于它是相互的，相互并不是说当我们控制自然的时候，自然就开始影响我们了，而是当我们觉得我们在控制的时候，这种想象出来的控制本身就开始影响我们了。比如古人希望通过仪式、祈祷来控制老天下雨，如果老天不下雨，他们就会开始用这套仪轨来折磨自己，比如杀个人祭天之类的。不过控制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才是真正的噩梦，每个人都陷在自己假设创造出来的虚幻地控制感中，比如我们可能见到以下发生在情侣间的对话：

上面这个对话还可以继续，我们也都能想象得出来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我们都在试图控制他人，但同时也被我们想象中的规则影响着。电影「黑客帝国」中，我们生活在机器创造出来的虚拟世界中，可现实世界中，即便没有程序创造出来的虚拟世界，我们一样生活在我们头脑编织出来的虚拟世界中。所以金刚经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萨特说「他人即地狱」，意思是当我们的自由意志受到他人的意志左右时，我们就不再自由。这里的他人的意志，甚至只是我们自己想象出来的。在上面的对话中，理论上我们还可以跟对方沟通，了解对方真实的假设和意图。但有时候可能连他人本身都是想象出来的？比如我现在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幻想出来的读者对我的指责和拷问就会左右我的写法。我不敢随心所欲地想到什么写什么，不讲逻辑，不考虑知识背景，不考虑政治不正确，因为我想控制读者至少愿意读下去，哪怕只是想象中的读者。我唯一可以确定的事是：「我的假设一定有谨慎过头的地方，也一定有没有意识到的地方，甚至那些看似有效的假设，也不见得是对的，可能只是恰好跟读者对我的假设错的一致而已。」所以金刚经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回到自由，最浅薄的自由，就是我们想干什么干什么，无人管束，无法无天，显然，这种自由是无法实现的，于是，稍有不顺心，便觉不自由。然后是斯宾诺莎所理解的自由，对自然的必然性的认识和顺应，一个人对自然规律了解越深刻，他就会越自由。可如果是阿德勒来回答这个问题，他大概会说，每个人天生就是自由的，不可能不自由，因为自由的本质是选择的自由，而选择的自由是任何人无法夺取的，即便有人拿着枪指着我逼我做什么事情，我依然有选择不做的权利。我们所说的不自由，其实是想要夺取别人的自由，比如如果我觉得我被枪逼着做出的选择是不自由的，本质上是因为我想控制他选择开枪与否的自由。前面说「控制」的定义是「希望改变第二序的规则」，那么在人与人中，最大的「控制」幻觉，就是「希望夺取他人选择的自由」而这是第二序的规则。于是放下这个控制，我们就立刻获得了自由，或者更确切的说，放下这个控制，我们就知道了自己原本就是自由的。所以金刚经说「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不过这并不是终极自由，阿德勒说的自由依然是人与人之间的控制幻觉。佛陀说的「自在」是证得「我对自己的控制幻觉」，这里的控制依然是第二序的改变。在第七天的时候，我已经意识到自己对疼痛、麻木等感受没有控制能力，也知道自己对已经升起的嗔恨、愤怒没有控制能力。结合第三天的「副现象主义」学说，也就是当下的心理事件完全取决于物理事件，而没有反向的决定关系，我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意识对身体的一切操作都是幻觉。意识对身体有影响不假，但这个影响与读一本书，看一场电影对我们身体影响并没有本质区别，都是叙事对身体的影响。我们不会认为一本书能控制我们做什么，那么同样的，我们的意识也不能控制我们做什么。

那么在证得「我对自己控制是幻觉」意义上的自由又是什么呢？我觉得至少有三点：

第一点是斯宾诺莎意义上的自由，也就是对自然的理解和顺应，李松蔚在讲「自体」与「客体」区别时曾经提到，婴儿在出生的时候是没有自体与客体的概念的，如果他看见一个玩具，他会认为玩具就是他自己的一部分，在婴儿逐渐明白他能控制的东西其实很少的时候，他才逐渐形成了自体的概念，或者说，他的自体范围缩小了，但同时他也更加自由了。这种自体范围缩小的过程也许会伴随人的一生，孔子「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第二点是阿德勒意义上的自由，同样的，我们的意识天生就是自由的，还记得前面说的「控制是相互的」观点吗？当我们体悟到它其实并不能控制任何东西的时候，也就没有什么东西能控制它了，我们的意识因此就从任何看似强烈的情绪、看似痛苦的感受绑架中解脱出来了。

第三点是叙事自由，这是我自己的观点，因为当我认识到意识不能控制我们做什么的时候，我发现意识就只剩下一个功能，那就是「叙事」：也就是对过去发生过的事情的选择与理解。叙事自由的意思，就是我们可以自由的选择过去发生的事件，也可以选择自由地解释这些事件。从这个意义上，我们不但可以不受当下的感情支配，也可以不受过去支配。

离营日：慈悲

今天晨课结束之后，大家就打扫收拾一下，各自回家了。其实昨天还教授了「慈悲观」，今天晨课，葛印卡老师的录音也带着我们做了一次「慈悲观」，最后，愿一切众生，快乐，安详，自在。

我不敢说我的感悟是对的，但倘若有那么一丝让你觉得触动，有所思，有所悟，乃至竟然让你萌生出想要去体验一次十日禅修的想法，我就觉得特别值得了。

葛印卡老师的内观中心在国内报名的官网是：http://ng.81355.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