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汉中的杨杰老师叫我去上两节初中的课。我写了《记承天寺夜游》和《观沧海》的教学设计。又得意。又自卑。
有三万年没上初中的课了。就这么莽莽撞撞上讲台，对不起人家搭起的舞台。
要试一试。要悄悄地体验一下。要避开有经验的初中老师的锐利目光。要关好门，拉好窗帘，就跟一班几十个初中少年一起读一读曹操和苏东坡的小段子，看看我还有没有本事让他们读懂那两个古代的大人……
我给谁都没说，就给育才谢晓贤老师一个人说了:借你的班，上个课。
谢老师给谁都没有说，就给七中的王明龙老师一个人说了:霍老师要到我们学校来上初中语文课，你听不听？
王老师给谁都没有说，就给七中的党玉龙老师说了:霍老师要到育才上初中语文课，要听否？
党老师给谁都没有说，就给他挂帅的肃州语文学科团几个嘴巴比较严实的老师说了:霍老师要到育才上课，你们听不听？
那几个老师给谁都没有说，就给肃州语文学科团队的其他伙伴说了。
以党玉龙为首的这帮子人给谁都没有说，就给肃州区主管教研的领导说了。他们就弄了个文件——允许那十几个老师一起来听课。
谢老师就跟我说:有一帮同好要听你的课，我弄了个表格——《基于学科素养的群阅读研讨活动安排》，你看看，觉得怎么样。
我吓坏了。觉得不能这么干:关起门来偷偷练兵的事儿，变成了真刀真枪的赤壁之战。要是猛然杀出个吕布，骑赤兔马，挺一柄方天画戟，把我包裹严严实实的铠甲上捅个窟窿，露出里边儿的伶仃排骨，人就丢大了。
我说的是实话。一点儿不夸张:门外汉往门里钻，要把自己缩得小小的才好。谢老师却从我话里边儿听出了骄傲，曰:表都已经排定了，人都已经找齐了，时间地点都已经确定了，正高级教师啊，这无可更改了。
谢老师是个校长。校长这么说，你一个上课的老师肿么办？她要把一次小小试课弄成一次大型听课，把一次听课评课，弄成一场主题研讨会。且美其名曰:顺势而为。
这几年，谢老师主管育才学校教学，专门擅长这种“顺势而为”的大行动——
遇上24个节气中哪一个大的，像中秋啊，重阳啊，就要顺势而为，以小见大，给学生弄一场中国节俗文化的课程——“浓情九九敬老孝亲”项目学习、“忆端午寻诗魂”项目学习、“月是故乡明”项目学习。每一个做起来，都继续顺势而为——中华节俗文化资料收集，中华经典讲诵，给父母亲制作节日礼物……
遇上学校汉字听写比赛，顺势而为，把育才小小礼堂弄得跟中央电视台演播厅似的。打工务工人员的娃娃变成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小选手，年轻教师变成大气雍容的主持人，下面全体学生变成热情弄潮的听写参与者，学校自家设备弄成专业传播手段。这就干大了，干雅致了。再顺势而为，就弄成酒泉市汉字听写大赛了。又弄成甘肃省汉字听写大赛了。弄的时候继续顺势而为——让各班少年对等接待省上各地来的同龄少年，写个纸条互相收藏。让育才小学生当交通警察维持文明社会的秩序。让育才小学生当小记者，采访省上来的学富五车的教授爷爷。让育才学师生写通讯报道，编辑《青青》报纸。
遇上家长会，就要顺势而为，变成学术讲座成系列的家长学校，每学期左请右请，荟萃酒泉深懂学生和教育心理学的高晓娟、王永贤、王晓梅、宋文洁等老师，去授课，去讲系列课程。当堂带着那些辛苦了一天的孩子他爸他妈他爷爷他奶奶，一起诵读一段纪伯伦，一段泰戈尔，或者陶行知，让这些成年人明理，思考，改变，尽力把简单家庭变成儒雅的教育场所。
其他的顺势而为就多了——升旗仪式要念好散文；开学典礼要变成”崇德尚学、立己立人”的开笔礼；毕业典礼要变成九年级少年每个人都上台说两句的文艺表演；校园诗词诵写讲比赛，要变成“人生自有诗意”的课程；老师们出外听课，比赛，就要变成回来的一场教研报告会……
看的听的多了，我渐渐明白了这些个顺势而为，其实都是一个教育的意思——借助学校里发生的点点滴滴的事情，给少年们提供丰富多样的课程。这样你学的就不仅是手里捏的那几本本小课文儿啦。老逼着学生念经一样对着那几个小本本，课堂就死啦，眼界就窄啦，思维就僵了，到一定年龄肯定就显得没见识了。顺势而为下来，好，学校的一切东西都变成教学资源了。说俗一点儿，只要是跟校园跟学生跟老师有关的一切行为，其实都是公式定理，都是化学实验，都是语文的名篇佳作，都该拿来给学生上课，都该由懂教育的人演变成开启思维的课程。
于是我领悟了一点儿这种顺势而为——学校发生的一切事情，无不是进入教育生成的最佳契机。
释迦摩尼引导弟子开悟佛理，喜欢让弟子们列举法门——进入佛法的大门。结果那些弟子，无论砍柴的，经商的，开饭馆子的，当官儿的，扛枪打仗的，干木匠活的，打马掌铁的，都从自己干的那点点小事儿找见了进入人生真理的门径。
我喜欢看韩剧《大长今》。宫廷里边儿搞厨师们的做饭比赛。长今的师傅韩尚宫被人暗算了，不能参赛。只能顺势让长今顶替师傅跟权势极大实力雄厚的崔尚宫当着皇后的面较量。崔尚宫暗中搞鬼，支使小喽罗毁坏了长今的食材。绝望中，长今说:现在，只能跟着情势走了。她顺手用小时候母亲教给的办法，做了一道家常土菜——用灶膛里边儿的干泥包裹烧鸡，让领悟着儒家格物道理的皇帝吃到了民间的滋味。长今大获全胜之妙招，正是顺势而为。
我上课好像也可以顺势而为呀。上课了，学生不进入状态，就用那个“不进入状态”开始教学——有一回全班同学刚刚照了照片，课间由班长发给大家，各自看得不亦乐乎，上课吵吵嚷嚷。我站上讲台，火冒三丈，心里着急——我每节课前五分钟组织的听一篇小美文、然后各自说一阵儿的活动弄不成了。猛然，就来了个顺势而为——同学们，各自拿着你们自己的照片和别人的照片，仔细看，认认真真描述一番，说上一分钟，然后咱们交流。结果呢，那个活动比哪一次都搞得生动有趣，有成果。
还有吧，最近指导学生写作文，就让他们谈各自读了材料的感受。无论每个同学发言是什么状态，就从他那一点小心得小状态入手，让他找见写作的角度。同学开了窍，我也开了窍，指导得极舒服，极顺手。
也许人家顺势而为，让我站上了几十个初中骨干教师、自甘耗一段时光来听听课的“好事者”的灼灼目光盯着的讲台，使我过于兴奋了吧，我也在课堂上弄出了一些小小的顺势而为——拿“闲”这个字组词，同学们组出了清闲，悠闲，安闲，好。一个思考深沉的育才八年级女生说了个“xian zhi”，我胡乱发挥:闲情逸致？是的，苏东坡那天晚上跟张怀民都有这份儿闲情逸致。她不兴奋，又说一遍。我听懂了——闲置！就是这个词啊。要顺这个势头干下去。就问一个同学:东坡是好人还是坏人？他点头:是好人。我问:东坡现在待在黄州，怎么啦？他说:被闲置了。我说:好人被闲置了，成了闲人。那朝廷上都是什么人？他毫不迟疑回答:都是坏人，都是忙人。把大家笑坏了。我在汉中的课堂上，再次用闲置引导少年，汉江少年也说:好人被闲置成闲人，发现了月夜之美。坏人忙着争权夺利，占据着朝堂成了忙人。
闲人，忙人。有意思。
另一个育才少年说着说着，有点困惑:我们当不了闲人。我们课业很重，很忙。我顺势引他往下解释了:咱们整天忙着学习，如果真能发现一个问题的美好，如果真的能在思考中发现思考的美，那咱们就能在忙碌的时候当个闲人。对吧？
他们还心存疑虑。但他们最终会明白——东坡说得对。不然，整个忙碌的人类就没有了希望。人类要在忙忙碌碌中顺势而为——任何一件事情里边儿都有美好的东西。只要那时候我们的精神活跃起来，我们就是那件忙事里边的闲人。
我大谈要像曹操那样关注伟大事物，比如《观沧海》。比如从大海里边儿看出一条银河来。就问一个小小小小的育才七年级男生。他小脸上堆着忧愁，不肯呼应观摩课上在兴头上的老师，喃喃，只管说自己的:我……我……不……不……。我心头一沉——在这么多人面前上课的学生，很少这样真实袒露自己啊！我告诫自己要顺势，问他:你的意思是你关注不了那么大的事吗？他点头，表情松弛下来。我说:你就想关注自己的事儿，对吧？那也是很大很大的事儿呀！你自己就是伟大事物。
也许现场我说得没这么好。但，我当时顺势而为了——我的确是尊重了他小脸上的忧愁。也许，课业对这个还没长起来的小小少年来讲，无论如何，还是太繁冗了一点儿。他会明白——人，每一个人，包括自己，都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的伟大事物。学习，就是发现自己。发现自己，就是发现了伟大事物。
扯远了。谢校长要顺势而为，作为一名普通的语文老师，我没办法。只好为不丢人而奋斗——把文本琢磨了又琢磨。把教学设计改了又改。把程序背了又背。把投影调整了又调整。把自己鼓励了又鼓励。一会儿说:快完蛋了，别慌，别慌。一会儿说:就当所有的人不存在。一会儿又说:难道他们谁能把我拉过去，剁了我的头吗？这群初中语文骨干老师没那么坏吧？一会儿又说:像男人一样去战斗。然后骂自己:一个足球评论员的粗话，你也照着说。你应该好好背诵啊: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能上一课。你就当那一群酒泉的初中骨干老师都是张怀民，你拉上他们散步赏月观沧海就是了，然后你告诉自己——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仙之人兮列如麻，乃十几个初中听课老师也……
我还没搞定，王明龙又给我说:他给谁都没有说，就给玉门油田二中的寇阳老师说了:霍老师要在育才上初中课，你听不听？
寇阳跟谁都没有说，就跟玉门二中的老师通告了一下，她那拨精英，就也坐到了会场里。
看官，我告诉你，课都讲完了，坐在一块儿，又发现了个小学语文教师，也在听课。
肃州语文学科团队的张鸿虎老师说:我给谁都没说，就给我们东苑学校的小薛老师说了:霍老师要在育才讲初中语文课……。这样小学的老师也加入了进来。
自然，眼敏手捷的小学薛凤娟老师短短两天内顺势而为，为这次活动写了三个美篇。其中两个几乎就是我的课堂实录及点评。这让我有个发现，天下，大学到小学的语文课，都是一回事儿，关键是，我们会不会真正住在语文的存在家园里。
初中语文老师们当然不会让小学老师占尽所有风骚。吴艳荣老师听课后赋词两阕。才华，才华满满啊！殷秀娟老师也写成美篇大作。
成果真不算少。
我几乎要怀疑:我还是能当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牌的！
大家说:霍老师偷偷试课，谢老师干净利落搭台子，党玉龙王明龙两条龙领军观战，小事弄成了大事，好像南美洲真有只蝴蝶在扇翅膀，好像酒泉育才的圆形报告厅真像是太平洋上的风暴中心……
话说那时节顺势而为，来了几十号初中语文老师。来了小学语文老师。“基于学科素养的群文阅读研讨活动”，就正儿八经，在酒泉市育才学校圆形报告厅，饱满，顺畅，欢悦又紧张，举办了一个上午。
没有提前策划。没有下达专门文件精心准备。没有拿方案周密论证。甚至，也没有人太在乎我讲还是不敢讲。上课，起立，同学们好，简简单单，我豁出去了，就讲了曹操和苏东坡的两个小东西。
老师们正儿八经评课。主要说了优点。连一个缺点都没有讲。弄得我心花怒放。弄得我假装谦虚都来不及。弄得我一万根肠子都在格格格笑。弄得我信心百倍，斗志倍增，狂热地爱上了初中语文教学。弄得我力量满满，又把两个教学设计改了十万八千遍，觉得还有修改的余地。弄得我星期六下午坐在去汉中的飞机上，看见一列蓝色的祁连山，差一点就变成施特劳斯，再写一首世界著名的圆舞曲。弄得我在汉中实验中学的课堂上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跟那些汉水边的娃娃一起厮混在曹操和苏东坡身边，继续顺势而为，玩美了:同学们，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所谓星汉，就是一大把灿烂的星星撒到了你们家门前的汉江里呀！课堂上一片欢悦。
当然，也弄得我有点骄傲——初中语文课嘛，我还是能够上滴。
下一个顺势而为，来自汉中实验中学的小李老师。她跟我同台上课。一篇《卖炭翁》上除了精神内核，却又立足语言。品读诗歌人物形象，完全是在跟学生的对话中完成。好。然后第二天上日常课，借着头一天我讲课的事，谈笑间，说出了豪迈的语文宣言——少年们今后三年的语文，“都是我的天下。”有这份底气，才有真正的语文。
还有一个顺势而为。谢校长说:既然你用群文解读的方式来讲这两节课，你就顺便再来一个群文阅读教学的讲座吧。
天知道怎么回事儿，我偏偏早就准备过这么一个大讲座。有一次有一个地方开大会让我讲。大会是正式的大会，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专家云集，个个满腹经纶，讲得好极了。所以轮上我讲的时间大概有十五分钟。我就主动取消了那个发言。没想到今儿个，稀里哗啦，我就把这个报告给做掉了。
最后一个顺势而为是大家凑在一起，给我灌了两杯。我收获了很多表扬，就来了个顺势而为——使劲自我批评，自我警惕——你还差得远呐，好好好好备课吧。
好好备课的结果，就是在陕西省中学农村骨干教师培训观摩课演示活动和讲座上，我带去了酒泉初中语文教师帮我斧正的《记承天寺夜游》和《观沧海》两堂课，让那些乡村语文老师听出了不少语文味儿，让那些汉水少年都跟我心心相印，一起畅游了星汉和黄州承天寺的月夜。
我想起此前，我去环县曲子镇二中去讲了两节课。郭治锋教授最惯于顺势而为，就到处给人说霍老师要去他老家上课了。西安有个卢强老师，小伙子自己请假掏腰包买票赶到了环县，听我讲。晚上我们顺势而为，又来了个环县乡村刘旭洲老师，一起嘀嘀咕咕说语文，说到了半夜三更。
其实二中副校长沈涛老师上上一个星期天，早就弄了个顺势而为——他向县教育局张副局长说了我去的事儿，张副局长就把一中的，五中的，三中的，四中的，好多老师都请过来，把活动搞成了环县中学语文教师集体培训。我评课的时候，高二学生刚上完课，他们就顺便让少年们继续坐在那儿听我讲。我也爱表现得很，就把评课的半不拉变成了讲课。少年们那时候跟我对答顺畅，说得比课堂上还好。
又跑远啦，还是回到酒泉。那天上课我去以前，大家伙儿早赶到了。活动第一项议程，顺便而出——全体老师参观育才校园文化。大家对学校精美的文化活动功能室赞不绝口。
要知道，这些为学生精心服务的设施，都是育才人，特别是校长李振葆同志多年来顺势而为的结果。好了，他们这些个精美的硬件都是长翅膀的——谢老师琢磨打造的酒泉市育才学校“博雅涵慧.悦享成长”课程，就在这儿顺势而为，一次次让城郊打工人家的少年们获得了上好课的机会。我今天这两节课，显然，也给育才人妙腕顺势一揽，涵纳成了他们的课程。
顺势而为，大有作为。是不是？
跟着一片草
顺风弯腰
无边的浪起伏
牛羊，一匹白马
在温柔的家园奔跑
宫殿中
一大群顺从向皇帝跪倒
原野上
跑累了的疾风
正在直起腰的青草丛里
悄悄睡着
陕西省农村初中骨干教师留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