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八七年，索菲亚接到布鲁斯的电话时，哈德海港正下着一场滂沱大雨。

成群的乌鸦在雨夜里盘旋坠落，它们不间断的哀鸣成了布鲁斯这一通求救电话的背景音乐。

“索菲亚，救我。”布鲁斯用颤抖的双手握紧了话筒，此时的他躲在了提拉格广场的公共电话亭里。 “布鲁斯，你先冷静下来。”索菲亚没想到还有机会接到布鲁斯的电话，她不安之余又带点喜悦。 “有人要杀我。”布鲁斯话音刚落，漆黑的天际突然划出了一道银白的闪电，成群的乌鸦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尽管已经换过了衣服擦干了头发，布鲁斯还是觉得很冷，他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裹着厚重的毛毡蜷缩在索菲亚家中的沙发里。 布鲁斯，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索菲亚坐在了布鲁斯的对面，透过灯光，她看到了这个男人额头上明显的疤痕。

在给你打电话之前，我还在市政大厦加班。我在公司的文印室里看到了那台常用的复印机，一台旧式的复印机。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我竟不由自主地靠近它，然后缓慢地将手放在了发光的面板上，复印浓度百分之四百，复印数量一，开始复印。 然后，布鲁斯顿了顿，然后我看到了他在里面挣扎而出。

“他？”索菲亚觉得有点匪夷所思。 “对，他，一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布鲁斯做了一个深呼吸，他鼓足勇气接着说：“他要杀我。”

就在这个时候，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响中断了这场充满悬疑的对话，一声，两声，三声。

索菲亚看了看坐在沙发里的男人，又看了看墙上的电话，刹那间她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她故作镇定，谨慎地走到了电话跟前，咽了一下口水，然后拿起了话筒。

“索菲亚，天气预报说明天还是有雨，出门的时候记得带伞，我在希尔斯露天餐厅等你。”

电话那头的声音索菲亚最熟悉不过，她永远记得这个瞬间，这是四年前布鲁斯在求婚前夜给她打的一通电话，内容不变，语调未改。

“谢谢你的提醒，明天见。”索菲亚没有说太多的话，她庆幸布鲁斯赶在这通电话到来之前交代了事情经过。

“是谁？”布鲁斯看到了索菲亚不自然的表情。

“是你，四年前的你。”

无形的恐惧迅速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开来，整个房间如同一艘正在下沉的轮船，他们两人被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漆黑的海水已经淹没了他们，他们难以呼吸，然后开始挣扎。 “布鲁斯，我必须去我姑妈那一趟。”索菲亚出生在一个巫术世家。

滂沱的大雨让这个城市的轮廓变得不再清晰，在前往目的地的路上，索菲亚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很多陈年往事。

她至今也忘不了，一九八四年，也就是三年前布鲁斯跟她提出分手的那个夜晚，天空也下着同样的大雨。

二、

“索菲亚，我们分手吧。”布鲁斯的话赶在乌云到来之前说出了口，他用餐巾捂住了流血不止的额头，顽强地与查尔斯的诅咒作斗争。（查尔斯的诅咒：据说查尔斯在一九八三年，对这个世界下了一个诅咒，但凡爱侣分手，用情较深的一方将遭受重创，甚至死亡）

作为这场感情的胜出者，索菲亚看着眼前这个忍痛割爱的男人，没有说一句话，因为她知道，一直以来，她对布鲁斯的感觉，根本谈不上爱。

“到现在我还记得，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像我小时候第一次看见烟火一样，我无法形容那种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激动，高兴得让我流泪，让我失控。”

布鲁斯的脸色变得苍白。

“我以为自己能带着这份兴奋和激动，无休止地为你旋转，但到头来才发现，这种感觉原来是会被消耗的。或者对于你来说被爱是理所当然的，你永远保持着一副至高无上的样子，毫无回报地接受我对你的好，当然，这都是你值得的。当初我还一厢情愿地跟自己说，你不爱我没关系，因为我可以努力，时间会帮我证明，可我现在真的累了，我付出得太多了，我总是得不到回应。”

“那你走啊，没人留你。”索菲亚精致的妆容被灯光紧紧地围绕着，冷艳，动人。 “你说得对，没人留我。”

布鲁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的衬衣已被染红。临走前布鲁斯送出了这段感情最后的关怀：天气预报说今晚会有暴雨。他把伞留给了索菲亚，然后走出了希尔斯餐厅的旋转门，消失在人群里头。

布鲁斯没有说谎，不久之后天下起了暴雨。索菲亚一直呆坐在那里，没有离开，也没有撑伞，她居然压抑地哭了起来。

三、

索菲亚明白了，当时自己为什么会哭。是从那一秒钟开始，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一份来之不易的感情，千真万确。

那个夜晚的布鲁斯，冒着死去的风险，对她说出了肝肠寸断的话，尽管最后他还是死里逃生，但额头上不灭的疤痕让他永远记得那段惨痛经历。

索菲亚承认，她爱着布鲁斯，但不是发生在分手之前，而是在她失去之后，甚至更久以后。 那是藏在你记忆长河里的影子。

索菲亚回到家里已是午夜时分，她重复着姑妈给她说的话：余情了了，影子自然就化解了。

“对于四年前的你来说，什么东西最重要？”索菲亚问布鲁斯。

“你。”布鲁斯不假思索地回答。 屋内的两个人瞬间四目交投，他们感受着此时室温的微妙变化。

“如果要具体到某个细节，应该是那句你没有说出口的话。”布鲁斯脑袋中的旧电影刚好定格在四年前他单膝跪地却被回赠失望的那一幕。

“那现在呢？”她问，眼里放光。

“我的未婚妻。”他答，疤痕反光。 索菲亚别过头看着窗外下的雨，依旧汹涌，不带感情。她心里默念，或许刚才在回家路上做的那个决定，是对的。

四、

希尔斯餐厅今晚显得分外冷清，只有几个喝得酩酊大醉的客人，他们伏在吧台上打起了呼噜。

布鲁斯的影子穿着一身黑色西装，他的头发梳得十分整齐，他满心欢喜地等待着意中人的到来。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索菲亚白皙的肌肤在夜里显得特别明亮。

“是我早到了。”影子带着微笑，眼睛弯成了一道桥。

索菲亚看着他额头上光滑的皮肤，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像温柔的初春。

“索菲亚，我不想欺骗你，我是四年前的布鲁斯。”影子打断了索菲亚的沉思，他并没有打算隐瞒真相。

索菲亚没有恐惧，她甚至有一种错觉，觉得此时此刻自己被布鲁斯拥在怀里，刀枪不入。

“现在的布鲁斯已经不爱你了。他不再是你的附属品，他有了新的爱人。我可以做的，就是让他永远消失，让我们重头来过。亲爱的，你要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柔和的灯光投影在影子的瞳孔里，索菲亚在那里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

布鲁斯，我不知道。”索菲亚有点混乱，但更多的是犹豫。

“索菲亚，我不想浪费这次机会，一个可以让我俩变得更好的机会。”

影子离开了他的椅子，他走到索菲亚的跟前，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戒指，然后单膝跪地：“再也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包括你和我。”

索菲亚看着影子拿在手上的戒指，一时之间很多美好的画面涌现在她的眼前。她看到布鲁斯掀开了纯白的头纱，在众人的欢呼和掌声中亲吻了她。他们会搬去北方的一间房子，看着小孩在花园里嬉戏打闹，布鲁斯会借着夕阳的余晖把她搂在怀里，不厌其烦地说永远爱她。

“嫁给我。”他的眼神宛若如初，无比诚恳，又满怀希望。 索菲亚敌不过这样的感动，她内心最后的堤防也因此分崩瓦解。她缓缓地将左手递向了希望，情不自禁地说出了那句四年前错过的话：“我愿意。”

就在戒指戴在了索菲亚无名指上的那一瞬间，耀眼的强光从他们的身体里迸发而出，没有惊讶，也没有畏惧，他们带泪相拥，然后化成金色的齑粉，融和一体，随风远去。

伏在吧台上的布鲁斯看着这意料之外的情景，一时之间变得不知所措。与此同时吧台另一边的人也在站了起来，她嘴里说着：“这大概是四年前布鲁斯跟索菲亚最好的结局。”

布鲁斯回头，口瞠目呆地看着这个说话的人，她是索菲亚。

“从姑妈家回来的路上，我做了一个决定，我去了一趟市政大厦，寻找你说的那台复印机。复印浓度百分之四百，复印数量一，开始复印。” 四年前的女孩从那里挣扎而出。

“一直以来，我都想看看当年的索菲亚究竟有没有爱过布鲁斯，刚才的那一幕足以证明答案是肯定的。那句没有说出口的话，不仅仅是你心中的结，也同样是我的。以前我还不懂，原来有很多东西，说散了也就真的散了，无论你再怎么努力，它都不可能复原。但这不是你的问题，也不是我的问题，是时间的问题。如果现在再给我们一次机会，也许就能白头到老。”

索菲亚仿佛在喃喃自语。 “谢谢你。”布鲁斯眼泛泪光，他终于得到了那个日思夜想的答案。他看着她，精致的妆容被灯光紧紧地围绕着，冷艳，动人。 天气预报说今晚会有暴雨。

索菲亚把伞留给了布鲁斯，然后走出了希尔斯餐厅的旋转门，消失在人群里头。 布鲁斯认得那伞。

索菲亚在人群里流泪取暖，因为她刚刚撒了一个谎，一个看似完美的谎言。

在那个下着滂沱大雨的夜晚，她也有想过杀死现在的布鲁斯，但到最后她还是心软了。 欠下的情，总得要还。
那晚，她看着发光的面板，复制的，不是四年前的自己，而是现在的自己。 复印浓度百分之零。 两相亡，倒不如，两相忘。

（完）

作者：陈三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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