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台



    顺子睁开眼,眼前是浓墨般的黑。风吹着树叶的沙沙声,像小兽初次嗜血的低吼。雨已经停了,顺子从冰凉的泥土中爬起,踉跄地靠在一棵树旁。

    逃了多远?顺子不记得了。只记得从那间破柴房出来之后,她就一直跑,鞋已经不见了,脚被石子和树枝蹭出一层血泡。

    顺子不敢停。

    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四周的黑漆漆的群山。顺子想起远方的家,母亲一定很焦急,父亲又抽了几袋旱烟了?她本来只是去城里帮家里买春耕的种子。那个精瘦的男人说又有便宜又好的种子卖给她。顺子记得她跟着那个男人去了他的店里,黑漆漆的屋子散发着霉味。她问种子在哪?然后就感觉到一个湿润的帕子捂在她的鼻子上,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顺子是被颠醒的。黑,很黑,有发动机的轰鸣声,她的手脚被捆住,嘴里塞了一团破布。她的嗓子像被撕裂的鼓皮,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她困得要死,感觉路越来越颠簸,迷迷糊糊中感觉眼前出现一道光。然后一个干硬的馒头滚过来,碰到她鼻尖,有微微的麦香。破布被拿掉了,但顺子觉得自己的半边脸已经没了知觉。

  不记得躺了几天。车停下的时候,麦子的头重重地磕到了地上。外面有微微的喧嚣声,门被打开,顺子被拖了出去。阳光刺得顺子睁不开眼,她闻到湿润的树和泥土的香气。一个壮实的男人拉着顺子进了一间破瓦房。顺子回头看见一辆灰色的面包车,车漆斑驳脱落,远处是一层一层的群山。

    顺子家在平原,但顺子记得自己见过这样的群山。那年她和母亲去走亲戚,坐了一天火车,半天汽车。亲戚家就住在这样的山里。顺子坐在窗前看着远处的山,是深深浅浅的黛色,浅的像雾,深的像墨,窗台上摆着一个佛龛,佛龛很破旧,但里面供的菩萨是簇新的,很精美。菩萨盘足交叉坐在莲花上,双目微垂,纯净慈悲。顺子伸手去摸那莲花,被母亲一把打了手。顺子咯咯地笑着,母亲嗔怪地瞪了她一眼。

  破瓦房里走出一个男人,五十多岁,衣服很脏,脸上都是凌乱的胡茬。他一边打量着顺子一边跟那个壮实的男人窃窃私语,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沓钱。

  顺子被拽进了破瓦房里。锅台上堆着几个粗瓷碗,里屋只有一盘炕,一个褐色的柜子,墙上挂着一个卷了角的挂历,1989年12月,那是去年的挂历。

    男人把顺子甩到炕上。把沾了泥的裤脚卷了卷,然后看着顺子。顺子的心怦怦地跳着,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男人问她叫啥,顺子不说话,男人问她多大了,顺子不说话,男人问她饿不饿,顺子还是没说话。屋子里开始变得沉默。

  男人站起身,从屋子里走了出去。顺子听见院子里传来吱吱呀呀关门的声音。男人进屋,顺子听见锁门的声音,她的身体开始变得冰冷。

    顺子感觉到那个男人在拽她的衣服,顺子死命地挣扎,男人的力气开始变得越来越大,顺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她拼命地用脚踢,有几次也许踢疼了他。男人给了顺子几巴掌。顺子有些眩晕,失了力气,迷糊中她看见那个男人在解她的扣子。炕席上有支出的苇条刮得顺子的脸生疼,她看见那个破旧的褐色的柜子上摆着一个有些粗糙的佛像,佛目低垂,手里拿着一只莲花。

    顺子使出全身的力气号叫着死命地咬住了男人的胳膊,牙齿切进肉里,血汩汩地流出。男人发出惨叫,一把甩开了顺子。顺子嘴上沾满了血,眼神恶狠狠地盯着那个在地上捂着胳膊打滚的男人。

    不久,一个老太婆过来对那男人说这女娃子身上沾了点邪气,得收拾收拾。再把婚事办了,冲一冲就好了。

    顺子被扔进了柴房。老太太烧了一道符将纸灰倒进一个大海碗里给顺子灌了进去。门上挂了一个巨大的锁头,顺子趴在门板的缝隙往外看去,院子里来了很多人,摆了许多桌椅。门上贴了一个大囍字,那个男人胳膊上缠着一块白布,正喜笑颜开地和来人笑闹。顺子嘴边的血迹已经干涸了,她呆愣地靠在土墙上,力气渐渐散去。她用手指在地上画出一朵莲花,一遍一遍地描画着。

    天渐渐黑了,屋外变得更吵闹,顺子感到恐惧开始蔓延,空气里是焦躁而绝望的气息。像藤蔓爬上她的脖颈。顺子死命地抓挠脖子,抓出一道道血痕。

    门开了,顺子警惕地缩在墙角。进来的是一个女人,看上去二十出头。穿一件蓝色的花布袄,她端着一个大碗,碗里装了几块肉。她把碗放在地上,打量了几眼顺子,她问顺子,十几了?家在哪?顺子看见她的手很粗糙但袖子里露出的手腕却很白,女人看顺子不说话,就自己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来。她说她老家也离这很远,刚来的时候也哭闹,但后来就好了。这挺好的,下过雨之后有很美的风景。她说她最喜欢去村东边那个树林溜达,据说那个树林的后面,有一条很长的公路,通向一个很美的地方。

    女人说完站起身拍拍衣服,她又看了一眼顺子。笑了一下,转身推门走了。

    顺子看着那碗肉,散发着腥臊的香气。顺子缓缓地站起身。

    她没有听见那女人锁门的声音。顺子颤抖地走向那个破木门。锁轻轻地搭在门上,顺子伸手一碰就掉了。顺子开始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看见院子里那个男人正拿着一个碗大口大口地喝酒,旁边传来人们的叫好声。院子里的灯在风中摇曳着,发出灿黄的光。没人注意站在黑暗里的顺子。

  顺子翻过破土墙,向着远处那一片黑暗的方向拼命地跑。她的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她的喘气声开始变大,腿也开始麻木,后背时而冰冷时而灼热。她跑进那片树林的时候,开始下起大雨。雨水像倾斜的瀑布,从天上灌下来。顺子迷路了,她胡乱地跑着,衣服被树枝刮烂,胳膊和腿上满是细密的刺痛。

    她摔进一个土坑,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顺子没敢动,她听见远处有声音传来,她看见火光,谩骂和呼喊。顺子把身体缩成一团,她抓过枯叶和树枝盖在自己身上。她甚至听见不知道什么东西窸窸窣窣爬过地面的声音,顺子想起来自己最怕虫子。在家的时候,一只毛毛虫都会让她尖叫不已。

    顺子死死地咬住嘴唇。细碎的脚步声在她的头顶经过,顺子的手不住地抖动。周围开始变得安静,雨又下起来了。顺子想起了母亲晒过的被子,父亲烧的鱼,家里那片麦田秋天有浓厚的黄色的浪。家里的野花有五种颜色,那香气穿过阳光,遥远而又温暖。

    顺子猛地站起来,死命地奔跑起来。她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黑暗的树林里仿佛充满了光明。那些细碎的光斑渐渐汇成一片,像佛祖莲花台上镶嵌的金边。传说佛祖降生时,在他的舌根上放射出千道金光,每一道金光化作一朵千叶白莲。

      顺子感觉一道道金光开始仿佛包围了自己,她看见菩萨莲眼低垂,莲衣飘荡,度一切苦厄,无量无边。

  光明是否已照遍河沙?佛说,不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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