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I 锦衣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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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


郑开捂着腹部支起上半身颓然靠在土墙,鲜血泊泊流淌从指缝大量溢出,一屋弥漫浓郁的咸腥味道。

血,就是死亡的味道,这种味道于郑开非常熟悉,甚至可说伴随他半生。如今看着自己的血液自绣春刀血槽缓缓滴落,也看着自己的生命慢慢消逝。

屋内蜡光虚弱摇曳,郑开吐出一口鲜血,眼前光影朦胧交错,当年情景却异常清晰……


锦衣卫千户范世修接过北镇抚司拿人驾帖,只看一眼便纳入斜襟,“兄弟们!这就随咱前去周府拿人!”

火把晃动,人影幢幢,郑开策马趋近范世修,压低嗓门:“大哥,拿一人奉一帖,周大人满门二十七口,我们今夜只拿他一人?”

范世修眼角余光四下一扫,方才回过头沉声回应:“对,就拿一人,其余人等就地处决。”

“这是皇上旨意?”郑开把嗓门压得几不可闻,“大哥,周大人向来清廉正直,你说当中是否有冤情?”

“慎言,这可不是你该问的话。”范世修俯过身撂下脸盯着郑开,“你给咱听明白了,咱们不过是一把刀。记住,一把刀不该有问题。”

郑开不糊涂,当然听得明白。自父亲办案遇害,他世袭入职锦衣卫这些年一直是有问题的刀,若非其父旧部范世修照看又岂能从一个小旗官擢升为总旗。

尽管明白,郑开心里对即将展开的杀戮仍是十分厌恶。

后方马匹忽然嘶鸣掀起一阵骚乱,两骑一前一后赶上范世修,“我等奉厂公令前来协助千户大人缉拿要犯,今儿个就全听您调遣。”

郑开见来人身着大红蟒袍,手持东厂令牌,言语虽谦逊可神态却甚是倨傲不免心中有气。范世修对此倒不以为意,反而哈腰奉迎,“哎,二位大人言重了,既是厂公有令,理应是咱等从旁协助才是。”

“好说好说。”那二人也不多作客套,当即挥手大喝,“番子们!厂公有令,周府上下一只蚊子也别放跑了!”

东厂人马轰然一声答应,个个趾高气昂纵马越过锦衣卫,浩浩荡荡往周府方向奔腾而去。

范世修斜乜着眼啐一口唾沫,终究只是嘴唇翕动默默骂娘。“他娘的狗东西!”郑开瞪着扬尘隐入夜色的东厂人马忍不住直接呛声,话音刚落即对上范世修狠辣眼光,“连累兄弟们的话你给咱烂在肚子里,跟上!”

李海涛与孙鹏乃东厂后进红人,官拜掌刑千户与理刑百户,除此更是东厂督主卫忠诚极力提拔的义子。范世修熟知二人向来骄横跋扈,睚眦必报,郑开不敬之言若是传入彼等耳中,无疑引火烧身,自寻死路。

巳时,一众锦衣卫不紧不慢抵达周府,只见乌云蔽月,东厂人马手持火把一字排开围堵在朱漆大门之前,一身官袍的内阁大学士周存宪持剑凛然立于火光下,对眼前阵仗一脸无惧。

郑开见周存宪虽是大官,府邸却毫不气派,甚至有些寒碜,获罪竟是贪墨谋逆,不免心有戚戚焉。但是一把握在别人手中的刀又岂能动情?

“周大人,我等奉旨拿你下诏狱,你却提剑相迎是想抗旨不成?”

周存宪对李海涛斥责置若罔闻,视线径直落在范世修脸上,“范千户,老夫只问你一句话,今日刀下可否留活口?”

不等范世修回应,李海涛轻蔑冷笑一声,“你身为朝廷重臣,为一己之私贪墨谋逆,本该夷三族以儆效尤,如今只诛你满门已是皇恩浩荡,还不跪下束手就擒!”

“范千户!老夫就等你一句话!”周存宪近乎绝望的尖音让范世修避无可避,他只能直面眼前这个可怜的老人,“不留。”

“好!很好!阉党祸国殃民,老夫不与之同流合污,赔上满门也对得住列祖列宗啊!”

周存宪仰天悲怆大笑,既然满门再无一人有生机,他宁愿选择与家人共死也不愿再苟活片刻。

“士可杀不可辱!”一剑刎颈,纵有不甘,依然决绝。

李海涛与孙鹏原以为垂手可得大功一件,不成想周存宪却以一死让他二人失职,恼火之余当即下令:“范千户领锦衣卫守住大门,番子们随我入周府,一个不留!”

周府上下尚且来不及为周存宪殒命悲恸已迎来东厂冰冷刀锋,霎时哀嚎惨叫响彻夜空。


“阿爹,开儿长大以后也要当锦衣卫,像阿爹一样。”

“哦?开儿为什么想当锦衣卫呀?”

“哼,因为开儿要杀贪官、杀奸贼!”

如愿当上锦衣卫后,配刀也从雁翎刀升格为绣春刀,郑开终于明白父亲生前为何经常抚着绣春刀发呆。

“想必父亲与我一样是在自责吧。”既然吃上锦衣卫这碗饭,他只能唯命是从,即使是非不分的杀戮也只能依令行事。若是抗命,恐怕连自责的机会都没有。

周存宪绝非贪官,他的家眷也不是奸贼,非死不可的理由只有一个——与握刀者站在对立面。

“郑开!随咱来!”范世修大喝一声率先策马朝南疾驰,被惊醒的郑开不作多想即拉动缰绳疾追。

夜空下依稀可见一健硕壮汉飞奔前行,紧追在后的范世修接连射出数枚袖箭,虽一一落空,但也阻滞了他前行速度。

壮汉眼见范世修已近在咫尺,猛然回身刺出一杆长枪,“跑!一定要活下来!”从壮汉怀里落下的小孩约莫七、八岁,他虽满脸惊恐,仍拔腿便窜入近处密林。

而壮汉情急之下那记回马枪去势凌厉,范世修避无可避忙生拽死拖缰绳,马匹顿时掀起前蹄昂首长嘶。“噗!”长枪洞穿马脖子,范世修顺势翻身下马堪堪躲过致命一枪。

那壮汉抽出长枪旋即冲向郑开,范世修看一眼兀自抽搐哀鸣的马匹,既惊且怒纵身一刀劈向壮汉,“咱来对付他,你务必追回那孩子!”

郑开稍作犹豫,壮汉已一枪格开范世修的绣春刀,怒目切齿大吼回身又朝郑开连刺三枪:“你们连一个孩子也不放过吗!”

范世修抢上前挡下壮汉长枪,刀法狠辣让壮汉不得不全神应战。远处火光冲天,想必周府已陷入火海,“郑开!那孩子定是周大人幼子,东厂来人之前你赶紧办妥他!”

时机紧迫,郑开再无犹豫,跃下马背几个起落窜入密林,借着阵阵闪电划亮暗夜很快便追上泪流满面、跌倒又爬起狂奔的小孩。他盯着郑开手中的绣春刀瑟瑟发抖,无异于待宰羔羊。

“孩子莫怕,你叫什么名字?”

“周平安。”小孩没有开口求饶,只是抬手拭去泪水,然后缓缓闭上双眼。

密林外的壮汉只想尽快摆脱缠斗前去阻止郑开,忧心如焚之下枪法早已破绽百出,几招下来便被范世修一脚踢翻,长枪脱手。他迅速爬起身发疯似的冲向密林,“别伤害他!他只是一个孩子啊!”

范世修心头一紧,这么多年了,原来以为自己早已麻木不仁,望着壮汉癫狂的背影,内心竟是无比悸动。

走出密林的郑开神情漠然,壮汉见此情景不由瘫软跪倒嚎叫,悲恸之中除了绝望,更多的是愤怒,“周大人啊!张魁有负所托,唯有以一死谢罪!”

“张魁?你就是江湖人称断魂枪的张魁?”范世修暗自叹息将长枪抛向张魁,“你走吧,周府二十七口当中没有你,那孩子的命是天数,你又何必来淌这摊子浑水?”

接过长枪的张魁止住哀嚎,直起身板凄然一笑,手中长枪往地下重重一杵,“浑水?这天底下何处不是浑水?我张魁既然保不住孩子也没打算活着离开,你们也一样!”

长枪呼啸刺出,范世修与郑开只能挥刀相迎,哐哐当当,张魁活像不要命的猛虎,只攻不守,以命相搏。

大地震颤,马蹄踏踏。范世修转守为攻,“东厂人马来了,你快走吧!”长枪没有丝毫迟缓,他只想同归于尽。

郑开趁隙闪身冲向张魁低语一句,他原来怒目狰狞的神情稍稍一怔,长枪顿住。马蹄逼近,已不容张魁琢磨,他直视郑开双眼长吁一口气,“好,我信你。”说罢长枪一偏,一个箭步将自己送往郑开手中的绣春刀。

一道闪电窜出云层,随着惊雷炸响,滂沱大雨倾盆而下。

周存宪贪墨谋逆结案一个月后,郑开以身患隐疾为由告假养病,一去半载。

秋至,郑开返回应天府复职,身边多了一个孩子。但凡有人问起,他便说:“这是我郑家村的小孩,身世怪可怜的,自小父母双亡,我见其孤苦伶仃便收为义子。”

范世修见孩子举止端正,问起他姓名也不怯生,脆声回应:“我叫郑直,您一定是义父老提起的范叔叔了。”

“呵呵,这孩子不错,今夜咱这当大哥的必须打上好酒上你家,不醉不休。”范世修掩不住满脸喜色,心底却按捺不住一丝忐忑不安。

是夜,酒至半酣,望一眼炕上熟睡的郑直,范世修带着微醺提起死在自己刀下的张魁,“张魁是条好汉啊,咱本有意放他一条生路,唉,可惜呐……对了,咱一直没机会问你,那天你究竟对他说了什么?为何他会欣然赴死?”

郑开沉吟良久又抿一小口酒,苦笑之后又替范世修斟满酒杯,“喝,今夜我俩只管喝酒。”

他相信范世修一定能猜出自己说了什么,至于张魁选择一死,或许便是了无遗憾。

“好!喝酒。”范世修一饮而尽,又说:“咱还以为你这趟离开应天府便不再干锦衣卫,没想到你还是回来了。”

“不瞒大哥,我当时确实心灰意冷想一走了之,可又不甘心,总盼着会有改变的一天,所以又回来了。”

范世修点点头,下意识抚着绣春刀喃喃自语,“当时那一场大雨来得及时,这也是天意吧。”

他说的话让郑开确信一件事,当下释然笑道:“大哥明察秋毫,我们不过顺应天道,否则于心不安,对吧。”

范世修打个酒嗝,借着酒意坦然自责,“咱这当大哥的有些事不便明说,许是干了那么多不是人干的事,早已习惯撇开责任。可咱俩不仅仅是同僚,还是兄弟呐,你个性咱还不了解?对那孩子哪能下得去手,对吧。”

“大哥是真了解我,可那天还是太多人无辜枉死了。”郑开憋了许久的苦水也连带倾泻而出,“张魁是真义士,在紧要关头义无反顾以死迷惑东厂那帮人,否则李海涛又岂会轻易相信?”

那天夜里李海涛亲眼所见,张魁确实死在郑开刀下,加之郑开又言之凿凿周府幼子中刀坠落深谷,而那场暴雨连绵三日,加之山洪爆发,尸骨无存亦是常理。

“话虽如此,你还是得谨慎为上,至于将来如何就看那孩子的造化了。”范世修说完又猛灌一口酒,当天夜里果真滴酒不剩,不醉不休。

转眼又过了数年,东厂卫忠诚权势已如日中天,朝野上下敢怒不敢言,周存宪贪墨谋逆的卷宗亦早已尘封。郑开也从总旗升任为百户,但是他希望看见的改变迟迟不来,反而随着升价添加无力感。他的刀已闲置多时,无从伸张公义。

郑开再也无法继续忍受,尤其周存宪悲愤决绝自刎的情景,始终是他无法忘却的梦魇。即使闭上双眼仍历历在目,还有周府满门被屠戮的哀嚎,让他不时于午夜惊出一身冷汗。

“咱们身上的飞鱼服就是铠甲,就是威慑,一旦褪下,那些躲在暗处的刀剑便再无顾忌。为了郑直这孩子,你可不能轻易离开锦衣卫呐。”

对于范世修的告诫,郑开何尝不知晓,所以他只能强迫自己继续忍受。

十年,郑直同样活得小心翼翼,即使从噩梦惊醒也不敢声张。尽管不易,他还是长成了俊朗小伙。

“如今世道不古,从文或从武皆非良计,稍有不慎,不是成为他人手中棋子便是沦为弃子。所从义父这些年不论文武,传授于你皆为皮毛,所盼不过是换你一世平安啊。”

郑开心里早已视郑直为亲骨肉,他宁愿郑直活得庸庸碌碌,讨个媳妇做些小买卖,一辈子像个寻常人过上安稳小日子。


“孩子,你不想死就得好好活下去,以郑直之名活下去,懂吗?”

周平安自那天起就当作自己死了,他明白唯有郑直活着,周平安才有复活的机会。

“义父这些年攒下的银子虽不多,可也足够顶下赵老头那个小饭馆,正好让你施展手艺。”

郑直随郑开回返应天府后,小小年纪即展露庖厨天赋。有鉴于此,郑开便出面向八方饭馆的赵老头说情,于是郑直自少年起即正式拜师学厨。

数年之后,孑然一身的赵老头萌生退隐念头,自是希望郑直接下衣钵。

“其实直儿正有此意,手上也积攒了些银钱,义父愿意资助是再好不过。”郑直亦不扭捏,敬上一杯酒笑说,“将来义父卸下锦衣卫一职便是这饭馆大掌柜,直儿还是您伙计。”

“好,到那时义父便当个打杂的大掌柜,顺道也好帮着照看你的娃儿。”

范世修得知此事异常开心,饭馆重新开张之日亲率一帮锦衣卫兄弟换上便装前往庆贺,“咱今日高兴啊,这孩子有出息,将来你也不必犯愁了。”

郑直厨艺确实了得,留得住客人且口碑相传,生意自是蒸蒸日上。

是年,都察御史魚庆丰为老母亲设宴祝寿,特聘多名庖厨入府掌勺,郑直亦在受聘之列。

宴席散去,郑直的心却落在鱼府千金鱼心羽身上,无法消散。许是缘分,他的身影同样落在她眼里挥之不去。

今非昔比,郑直自知门第难以般配,唯有压制情意。鱼心羽却是敢爱敢恨之人,她不委屈自己,数次乔装前去八方饭馆制造机遇,郑开又岂能无动于衷?

“我阿爹不是迂腐之人,他常说门第与人品无关,再说阿爹对我极为疼惜,郑公子大可不必过多顾虑。”

鱼心羽话已至此,郑直自是欣喜若狂,让周平安复活的心愿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承蒙厚爱,我必定奋发图强不负鱼小姐。”

“小姐,我看你俩谈吐倒是真般配。”随行丫鬟抿嘴一笑,“郑公子也不似一般厨子,难怪我家小姐如此钟意。”

一个让丫鬟不畏惧的千金小姐,可见平日待人如何,郑直自此再无忐忑。

郑开得悉此事却不喜反忧,“鱼庆丰可是都察御史,我们如何高攀得起?”

鱼庆丰为人如何郑开当然清楚,他真正担忧的不过是都察院上奏言劾卫忠诚,而主导者鱼庆丰若是失败,下场只会比周存宪更为悲惨。

“义父怎可小瞧我们?您可是锦衣卫百户,官职不小了。”郑直一心以为义父为门第而忧虑,骨子里的名门之后因鱼心羽一番话早已觉醒,对此丝毫不以为然。

鱼庆丰得知掌上明珠钟情于郑开,确实如鱼心羽所言并未加以阻拦,反倒不时以款宴为由聘请他前往鱼府掌勺,实为就近观察。

是年初冬,都察院言劾东厂卫忠诚滥权祸乱朝纲,上奏如泥牛入海之际,卫忠诚却率先发难以结党营私斩杀鱼庆丰满门。

唯独鱼心羽被发配教坊司所属勾栏瓦舍,虽逃过一死,却比死更为屈辱。

郑直的天塌了,八方饭馆自此炊烟不再。

“直儿你得振作啊!”郑开为自己无能为力而心中有愧,但却不能无视郑直借酒浇愁,颓废度日,“你要相信邪不压正,鱼御史这桩冤案终有平反之日,鱼姑娘还是有离开教坊司的希望。”

“邪不压正……邪不压正……”郑直接连几个酒嗝后止不住狂笑,“错!义父大错特错!世间从来是弱不压强,岂有邪不压正一说!当年周家若是足够强大又何以灭门?今日鱼庆丰若是强者,死的便是那阉贼!”

郑开分不清他这是醉话抑或负气话,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驳斥,几番欲言又止只能叹气,“无论如何,别放弃,好好活着总会有希望的。”

“义父,我敬重您,但是您也别再自欺欺人了!直儿都放弃周平安十二年也没看见希望,还有您,您不也没看见希望吗?”

郑直霍地跳起身怒吼,继而大笑夺门而出。郑开无从阻拦,茫然半晌抓起酒坛大灌数口,酸楚不觉自眼角落下。

自那日起便再无郑直消息,范世修发散一众锦衣卫将应天府里外搜个底朝天亦毫无他的踪迹。

“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待他想通也就回来了。”范世修话虽如此,与郑开却从未放弃搜寻。

三个月后,东厂督主卫忠诚遇刺,轰动应天府。

“是直儿干的?”郑开方寸大乱,抄起绣春刀不知该往何处去,而范世修的答案却让他惊得绣春刀也脱手落地。

“是直儿干掉刺客救下卫忠诚。”范世修压低嗓门又说,“咱听说了,当时李海涛也在场,连他也挡不住的刺客竟然死在直儿刀下……咱们都看走眼了,直儿这是深藏不露啊。”

“直儿究竟在想什么?他难道不想卫忠诚死?”

郑开有太多疑问,而卫忠诚的疑问只有一个:“据本公所知,你与都察院御史鱼庆丰之女情意相通,如今鱼庆丰因本公弹劾抄家,他女儿亦发配教坊司沦为官妓。”卫忠诚温吞吞呷一口茶,饶有兴致盯着郑直,“为此,你难道不怨恨本公?”

“草民当时确实有恨。”郑直俯首跪拜,语气平和无恨意,“可草民也知晓一事,鱼庆丰若是胜出也断然不会让你活。再者,最终结果不过是今上圣裁,如此一想,草民岂敢再恨?”

“哈哈哈!说得在理呐。”卫忠诚听罢大喜,“抬起头来,让本公好好瞧瞧。”

卫忠诚对郑直上下仔细打量良久,然后又温吞吞呷一口茶,“本公也曾见过鱼府千金,与你的确郎才女貌。难得啊,你还一身好本事,说,可愿意入我东厂谋个差事?”

郑直毫不迟疑当即跪拜,唯有入东厂方才有望救出鱼心羽,他对此深信不疑。

穿上大红蟒袍,郑直也如愿进入勾栏瓦舍见上鱼心羽。

“你要相信我,若非如此,我又怎能救你离开这鬼地方。”

鱼心羽心痛如绞,她恨郑直身上的锦衣,对他的人却又无从恨起,“阿爹死了,我本不该苟活,可又放不下你,而今你又跳入狼窝,我好怕……”

郑直紧紧拥着鱼心羽,他何尝不怕,但是他更怕失去她。

再见郑开之时,郑直已是一身大红蟒袍的东厂百户。

“直儿你怎地如此糊涂!卫忠诚是什么人,东厂是什么地方你难道不清楚!”

面对郑开斥责,郑直一脸淡然说,“直儿当然一清二楚,反倒是义父似乎忘了锦衣卫眼下不也听命于东厂吗?您放心,很多事直儿都搁在心里,不敢忘记。”

郑开无言以对,他只是担心郑直终有一日深陷泥潭,身不由己。

春去秋来,郑直入职东厂一年,凭狠劲屡破大案,卫忠诚对他更是日益器重,将其调入锦衣卫破格提升为指挥使以行监督之便,一时风头无两。

“这小子行啊,往后咱们还得听他的,世事真是难以预料啊。”

范世修并无妒忌之心,对郑直扶摇直上亦是满心欢喜,反观郑开更显忧心忡忡。

“大哥,这些年我是真累了,看来也是该离开锦衣卫的时候,您就甭劝我留下。”

范世修只得默默点头,“好,咱不劝你,也许,咱也干不久了。”

郑开决定离开应天府前夕,郑直拎着满满当当的食材回到曾经的家,用心烹调了一桌菜肴。

“义父,直儿从未忘记您的大恩,这一餐权当为您饯行,此间事了我定回去郑家村找您。”

郑开不由百感交集,几杯酒下肚说,“义父往后不在你身边,凡事当心,卫忠诚此人老奸巨猾,你这是在与虎谋皮,怎不叫我担心啊。”

“与虎谋皮总比当一只老虎面前的羔羊要强些,其实,直儿有时也会怀疑,一切不过就是权势相争,成王败寇,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若是今上圣明,我周家,鱼家何以至此?”

一声长叹,郑开忧虑更深,“话虽如此,当中是非还是得分清,否则无异于为虎作伥。”

郑直脸色倏地一沉,冷笑一声,“是非分得清又如何?我周家被灭门便是父亲是非分明的结果。而义父即便能辨明是非,终究也无力为孰是孰非说句公道话。”

郑直的话让郑开一时语塞,正如范世修所说,他始终是别人手中的刀,如何问是非?

“义父说不过你,但是你想过没?如若有一日,卫忠诚发现你曾是他口中的羔羊,下场又当如何?”

郑开脱口一句,不想也是郑直心头最为顾忌之事,嘴上却举重若轻笑说,“周平安当年不是让义父一刀砍下深谷了吗?您难道忘了?”

“义父当然没忘记……不过指挥使这把刀太过锋利啊。直儿,要不你还是随义父一同归去,别留在此处了。”

“直儿绝不会扔下心羽不管。”郑直一阵酒意涌上,脸上也没了好颜色,“这十几年活得小心翼翼的日子我过够了,如今是别人在我面前活得小小翼翼,义父就不必为我担忧。”

“嘿嘿嘿,可你往后也只能在我俩面前小心翼翼伺候了,妙啊!”李海涛与孙鹏大剌剌推门而入,神情无比得意。

“我就说嘛,这小子看着就有些眼熟,果然!还真是周府余孽。”孙鹏径直上前斟满一杯酒饮下,盯一眼郑开又是大笑,“当年我就怀疑你有问题,嘿嘿,看来范世修也跑不了啦。”

“郑指挥使,你脸色怎么如此难看?不会是吓出病了吧?”李海涛早已视郑直为眼中钉,如今把柄在手岂能放过。

郑直早知二人心存忌恨,却没料到竟然被盯上也没察觉,惊慌之余只得强装镇定,“二位没看见我义父喝多了吗?醉言醉语岂可当真。”

卫忠诚为人老奸巨猾,同时也是极为猜疑之人,郑直自然明白即使是醉话,他也宁可当真。

郑直已别无选择,杀意正起又听李海涛大笑说,“我可没喝多,你们说的我可一句没漏下。还有你放不下的鱼家千金也可以放下了,嘿嘿,原来我俩对此还顾忌着,不过,看你也活不了多久,孙鹏,告诉这小子吧。”

孙鹏俯下身贼笑一声,“昨儿晚上,我与李大哥去了一趟勾栏瓦舍,喝多了也就忘了鱼姑娘是您相好,一不小心便硬上了,哎,这姑娘人是水嫩水嫩的,可性子真他妈刚烈,竟然想不开就自尽了,可惜啊!”

郑直的天彻底塌了,愤怒瞬间取代惊慌,“砰!”孙鹏被一拳砸飞,腰间绣春刀已被郑直夺取,人未站定,一刀穿心。

李海涛毕竟久经杀戮,稍一惊呆已拔刀砍向郑直,郑开顿时酒意全消,抄起凳子便冲上前。

绝不能让李海涛活着离开!

郑直从未如此愤怒,他的刀愈来愈快,血花随刀风点点飞溅,眼前只剩一片血色,再无其他。

李海涛倒下了,他至死方才明白,一只狼在猛虎面前原来与羔羊并无分别。

屋内蜡火虚弱摇曳,郑直大口喘着粗气,猛地惊恐大叫:“义父!”

郑开捂着腹部支起上半身颓然靠在土墙,鲜血泊泊流淌从指缝大量溢出,一屋弥漫浓郁的咸腥味道。

致命一刀究竟是谁挥出,郑开已经无所谓了,从未有过的放松在他脸上绽开,“记住,周平安早死了,你是我义子郑直,听话,替义父回去郑家村。”

郑开抬手轻抚郑直的脸,不似绣春刀那般冰冷,他脸上满是安祥咽下最后一口气。

时光像是凝固了,郑直始终跪着不动。直至曙光带着范世修一同进入屋內,他终于醒了,“范伯伯,我义父的后事就麻烦您了。”

范世修回过神那时,郑直早已离去。


“义父,直儿不能替你回郑家村,因为他也死了。”

郑直死了,周平安才能活过来。

如今,周平安脱下大红蟒袍,换上一袭粗布麻衣,一人一刀杀向东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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