霾锁京城的第一千二百二十二天，是个元旦节，王凡和李丽站在街头买糖葫芦。在天地一片灰蒙的色调中，小贩把一串刚做好的糖葫芦装在纸袋里，小心翼翼地递给李丽。糖葫芦新鲜的糖衣裹着新鲜的雾霾，颜色有些发黑。王凡正准备掏钱，却瞥见带着口罩的李丽眉头狠狠地皱了起来。王凡心里一紧。
在一起6年来，每次李丽狠狠地皱起眉头，就代表着她此刻心里有场燎原的大火正在熊熊燃烧，一个人烧起来，很快就会波及身边的王凡，然后是一场昏天黑地的争吵。
那天争吵的内容王凡怎么都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那天的雾霾格外的浓、格外的刺鼻，明明已经是上午11点，天却阴沉沉地发黑，没有一丝阳光照进来。李丽把糖葫芦狠狠地扔在了地上，然后用脚一次又一次地去跺地上的糖葫芦，直到它和烂泥再也分不出彼此。王凡只是站在一边，看着李丽，无动于衷。或许当时李丽时希望王凡能够做些什么，来阻止眼前的事情，她相信连路过的陌生人都看出来了她希望他做些什么，但他却没有。
在王凡的意识里，那只不过6年里应该有的、再正常不过的一次争吵，很快他们就会和好如初、再次恩爱。
李丽留给王凡最后的印象是一个拒绝世界的背影。她终于安静下来，不再去踩地上的那滩东西，布满血丝的大眼睛里倒映着王凡的冷漠，她把口罩从脸上摘下来，露出一张不太好看的脸。没有拥抱，没有别语，李丽只是把自己的口罩折叠起来，放进王凡的大衣口袋里，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雾中。
王凡重新要了一支糖葫芦，然后在街边站了很久很久。他记得街对面应该有栋大厦，大厦里有家回转寿司，过去蓝天还存在的时候，他和李丽常常去吃那家回转寿司，李丽最爱吃他们家的鳗鱼饭。现在王凡站在街边，看不到这栋大厦，一点轮廓都看不到。他有些怀疑，那里或许，原本，什么都没有。
就这样，新年第一天，李丽消失了。
自从雾霾来了之后，像李丽一样消失的人很多。李丽的邻居，一个三十多岁的独身女人，从去年6月起，就再也没见她家的灯亮起过；王凡的同学，林朗，声称只要戴上口罩就可以放心地在户外进行体育锻炼，那天他穿上新买的出门跑步，再也没有回来……最近网上经常会莫名地出现很多寻人启事：漂亮的女人、青春期的少年、耄耋老人、中年男人……这些启示往往来去匆匆，像都商量好似的，很快便消失在了网络的世界里，再也无法搜索其踪迹。
李丽失踪的第三天，王凡把她的照片、姓名、年龄等信息发布到网上，1分钟后，他的邮箱里出现了一封邮件，发件人名叫“黑帽“。黑帽告诉王凡，他专门提供免费的寻人服务，但前提是，王凡必须主动删除他发布在网上的寻人启事。黑帽的话没有往王凡的心里去。他并不是真的想要找到李丽，她消失了，他的心里多少带着一丝欣慰。刚才发布的那张照片里，李丽笑得牙龈都露出来了，王凡把鼠标箭头移动到李丽的照片上，点击了删除。
“看，我试着找过她，可是没有用。”
电视上从来没有报道过有人失踪的事情，也从来没有人张嘴说过“雾霾”二字，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新闻这种东西，原本就是另一个平行世界的产物。每天准点播出的新闻内容总是那么振奋人心，黄金时段的电视剧依然大受欢迎。李丽最喜欢的女主播林林已经有一个月没有出现在荧幕上了，代替她的是一个说话有些结巴的男主播，他总会把“人民群众”说成“人人群弄”，把“丰功伟绩”说成“疯疯违纪”，把“大好时光”说成“大号死光。”每当听到男主播的口误，李丽便会“咯咯咯”地笑不停。
李丽“咯咯咯”的声音总会在某个夜晚闯入王凡的梦境之中，在那些再也没有繁星出现的梦里，王凡看见李丽在重重叠叠的灰色颗粒物之间穿梭，在黄黑粘稠的迷雾中流浪。有一次他拉住她的手，像他们第一次牵手那样。他问她：“你究竟在做什么”。
李丽抬起有些发黑的脸，再次”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在找出口呀。”
李丽失踪很久之后的一天傍晚，王凡在一件大衣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口罩，就是那个李丽临走之前放在他口袋里的口罩，虽然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但却洁白如新，毫无灰尘沾染的痕迹。这种普通的防霾口罩市面上早已买不到了，因为雾霾的持续恶化，工厂早已经停工。网上甚至有人出10万的高价买这样一个戴几次就得扔掉的口罩。在被雾霾统治的第二千零一十七天，不会有人知道这无风无雨、无雪无太阳、只有雾霾环绕四周让人无处藏身的天气什么时候能结束。从口罩的静电棉层深处传来阵阵口红的香甜气息，是李丽的气息。
空气净化器早就因为超负荷运转而坏掉了，和口罩一样，已经没有任何工厂会生产这种东西。虽然门窗紧闭，但屋子里仍漂浮着肉眼清晰可见的灰色颗粒，路上没有车辆，没有行人。人们习惯了在家里躺着，什么都不做，大部分时间都用于睡觉——为了减少体力消耗和防止大口呼吸——这是专家建议的最有效的防霾办法。整个世界都在沉睡。
电视里循环播放着10年前的电视剧，冰箱里囤的食物顶多能吃一个星期。屋外漆黑一片，没有任何生物活动的气息。把口罩覆盖在脸上的那一刹那，王凡又再一次回忆起曾经拥有狂风暴雨的幸福。
没有任何防备，他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王凡瞟了一眼窗外——这是他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情，除了一片黑灰色，窗外仍然什么都看不见。慢悠悠地从床上爬起来，再慢悠悠地挪到厕所、放空膀胱，然后移步到厨房，给自己倒一杯水，水杯举到嘴边的时候，王凡才发现自己还戴着口罩。他用另一只手去摘口罩，摘了几次都摘不下来。他认为自己最近一定是营养流失严重，脑子不清醒，不然怎么会奈何不了一只口罩？
他把水杯放在一边，然后用两只手去取口罩的耳挂，仍然无济于事。整个口罩紧紧地贴在他的脸上，口罩耳挂和他的耳背仿佛天生就长在一起。折腾了半个小时，王凡放弃了。细细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流下，他瘫坐在沙发上，怎么都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口渴得厉害，却没有办法喝水。口渴的感觉一直折磨着他，从今往后开始每日每夜折磨他，直到他习惯这种折磨。
王凡认为自己就要死掉了，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莫名其妙地失踪，也没有被雾霾毒死，而是将要被饥饿和口渴折磨到不剩一口气。所有等待重见蓝天的日子都成了梦幻泡影，人生原本就如此荒谬与悲哀吗？
李丽“咯咯咯”的笑声在他的脑子里回荡。
没有饥饿感，身体没有任何变化，呼吸顺畅没有任何问题，唯一的不适就是口渴得厉害。王凡静静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最终发现死神并没有如期而至。这一个星期，他将他的人生从头到尾总共回顾了10次：6岁进入小学，开始了漫长又平庸的十六年读书时光，成绩平平，长相平平，家境平平，毕业后找到的工作也平平，正如他的名字一般，王凡的一生原本就注定要平平凡凡地度过。之所以会爱上李丽，因为她和他一样，也只是是一个平平凡凡的人。
是雾霾改变了这一切。他和李丽所拥有的平凡而珍贵的人生，从雾霾失去人类控制的那天起，就被摧毁殆尽。
王凡推开门，走了出去。
他记得上一次出门还是在两年前，那时他加入了抢购食物的大军，一个人跑遍了这座城市中大大小小的超市，将所有能吃的统统都买回家囤起来，有流言说，城里就快断粮了。他不敢出门，一是因为pm2.5浓度越来越高，户外已经不适合人类行走；二是只要他一出门，就会有人翻窗户进来把他的辛苦囤积的食物搬走。家里的食物就快吃光了，如果哪天饿意袭来，他将毫无招架之力。
他得想办法让自己活下去。
王凡掏出空气检测仪，上面显示室外的pm2.5浓度已经超过两千。他在黑雾之中摸索前行，想要尽快找到一家还能买到食物的商店，他知道自己是痴心妄想，世界上早已不存在商店和食物这种东西，除了已经失踪的那些人，剩下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人们，说不定大多数早已在饥饿和雾霾的折磨下悄然死去。
他已经在雾霾中寻找了两个小时，如他所料，没有一家商店，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点生命的气息。整个世界浑浊而安静，王凡甚至有些怀疑，自己会不会是唯一还活着的人？他放弃了，最终决定折返回家，就在他转过身往回走的时候，他悲伤地发现，除非雾霾忽然散去，否则自己永远都无法回到家中。
他迷路了。
他悲伤的并不是迷路这件事情，他悲伤的，是自己彻底丧失了掌控人生的能力。他本可以躺在家里，静静等待最终审判的到来。如今却只能在雾霾中胡乱穿行，就像被关在玻璃瓶中的苍蝇一般找不到出口和希望。
然而迷路不早就在意料之中吗？在他推门而出的那一刻，不就已经预料到这种结局了吗？
王凡摸了摸脸上的口罩，依然和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合在一起，似乎真的是一生下来就带着这么个东西。他忽然有那么一些感激李丽，在一闪而过的瞬间，他思念她。
真是口渴。一点都不饿。丝毫感受不到疲倦。就算找到了食物，脸上的口罩取不下来，没办法吃东西。无论回家还是继续向前，怎样都是绝望。
身处迷雾中，纠结食物和回家的问题已经变得毫无意义。王凡回顾四周，天地灰暗，茫茫无边界。他想知道，迷雾尽头到底有什么？还有多少人类存在？李丽还活着吗？她在做什么？
王凡一直往前走，从小心翼翼挪动身体，到后来行走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他开始奔跑起来。如果撞到墙上，他拐个弯继续跑；如果掉进沟里，他爬上去继续跑；如果被石头绊倒，他站起来继续跑……看不见前方，他干脆闭着眼睛跑，他不记得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了多远。他没有饥饿感，也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他仿佛拥有了不死之身，在混沌的天地之中孤独前行。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直到王凡一脚踩进一片水域，他知道他来到了海边。
有海风一缕，拂过王凡面颊，就像是黑板擦轻轻抹过密密麻麻的粉笔字一般，原本目光无法触及的远方，突然闪现出一个庞然大物的幽暗身影。并未经过缜密的思考，王凡朝庞然大物的方向走去，在海水及腰的时候，他伸手触及到了熟悉的水泥路面，爬上水泥路面王凡才意识到，原来有道路通往前方。
王凡朝着那个东西一直走过去，半个小时后，他走到了庞然大物的脚下。他看不清楚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也看不清楚它的具体形态，只知道它真的很巨大。如果说真的有电影中那种宇宙飞船存在的话，那么王凡认为这个建筑一定就是那种样子。然而和宇宙飞船有所不同，这个大家伙的身体由冰冷的水泥构成，和灰色的天地巧妙的融为一地，若不是那一缕微风，王凡永远也无法发现这里。
王凡小心翼翼的沿着这艘”飞船”的外缘行走，一点一点的向前摸索，忽然，他摸到一个门把手一样的东西，用力一拧，有门开了，“吱呀——”
门内亮如白昼，无一丝雾霾玷污的痕迹。王凡感到命运之门正在为他敞开，便闪身进入门内，“吱呀——”门重重的在他身后关上了。
人，王凡看到了数不清的人，密密麻麻，从眼前一直铺展到很远的地方，他们各自躺在透明的玻璃“棺材”中，似乎是沉沉的睡着，又或许根本没有生命。王凡发现这座建筑简直可以用”高耸入云天”这几个字来形容，因为他找到一部电梯，上面标注的最高层按钮竟然是600。
王凡来到第2层、第3层……第50层，他想知道每一层都有什么，但让人失望的事，每一层都躺着人。他直接去到了第600层，很遗憾，风景和第一层一摸一样。
他忽然意识到，那些失踪的人，之所以失踪，正是因为他们来到了这里。这里，一个太平间一样的地方，躺着这许多的“尸体”，他们之中，是不是就藏着李丽？
王凡从这些“尸体”之间穿行，在每一个“棺材”前停留，企图找到一张叫做李丽的脸。很快他意识到这样做就是白费力气，他根本就找不到李丽。可能在第98层，可能在323层，也有可能456层，在无比偏僻的角落，在冰凉的胶囊一般的玻璃容器中，她正默默的躺着。
“看，我试着找过她。”
不知道来到了第几层，王凡找到一个空“棺材”，然后躺了进去，在拉上玻璃罩的那一刹那，他看到了躺在隔壁玻璃“棺材”中的李丽的脸。
那一张和王凡一样平凡的脸。
“她会在第一时间看到我的，如果我们还会醒来的话。”在闭上双眼之前，王凡这样想到。
口罩从他脸颊滑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