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期
一
面包车驶进沟里,路就开始不好走了,弯弯绕绕,颠簸得就像坐船一样。这沟并非我们所说的沟渠,在黄土高坡,沟和山是相对的,一个大沟就像一座大山,只不过山是凸上天,而沟是凹下地。王小野到这里和学生下了一次沟之后才明白这里人所说的沟的意思。
和她一同坐在车里的是要和她一起在这个乡村小学做一年支教志愿者的曾雷,以及此次负责送他们到这个学校的项目经理刘蓓。刘蓓一路感慨,她之前在湖南做过两年志愿者,从修的道路来看,湖南的条件要比这黄土高坡好。
车子前座坐着的是校长,校长姓李,个子不高,脸上满是皱纹,但精神矍铄。他沉默寡言,偶尔转过头用陕西方言问王小野他们习不习惯这山路,他们也没听懂,只是以微笑回应。在刚结束的欢迎会上,王小野觉得在这几个接收支教志愿者的乡村小学的校长中,他最谦逊和蔼,一点没有官僚的架子,反而教育局长讲几句话便抬起胳膊自顾自鼓几下掌让她不适应。
车子从沟里开出来,接着就绕着山行走,越往高处温度越低,恰巧又是阴天,山上雾气重,宛如到了仙界一般。这大雾是这山中气候独有的,几乎一阴天就起雾,在这生活一年以后,这雾成了王小野对这个小学难以忘怀的几件事之一。
从山上下来后,车子驶到一个平路上,不久,他们到了目的地---大洼小学。
王小野今年大学毕业,由于对离开学校到社会上工作有恐惧心理,她选择了慢就业。在家待业肯定会遭父母嫌弃,她只好想了一个办法---支教。大四的时候刘蓓曾经带着支教团队去她们学校宣讲,带来了一些乡村儿童生活的照片,还讲了许多志愿者参与支教的事迹,多少是在说支教的社会意义以及支教对大学生本人磨炼意志的帮助。
王小野内心是柔软的,心里对支教多少有些向往,特别是想到和乡村那些朴实的儿童一起做游戏的场景是那么的温馨,而那些孩子则尊称她为老师。她觉得“老师”是个神圣的称呼,就像书中说的,是太阳底下最光荣的职业。她小时候想过做老师,不过高考填志愿的时候她并没有报考师范类的学校。
毕业之后,王小野就直接报名参加了支教。刘蓓带的这个团队是一个非政府的公益组织,专门向农村输送大学生体验生活之苦,帮助迷茫的大学生走出困境。
离开学校之后,他们接着就有一个月的暑期培训,地点在北京。整个培训是令人愉快的,她也结识了很多喜欢做公益的朋友,他们有的也是大学毕业生,有的是在社会上工作过一两年的人,不管什么专业,什么出身,大家都有一颗做公益的决心。王小野觉得每个人都善良可爱。王小野虽然不喜欢人山人海的北京,但这次的培训给她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一个月之后,也就到了开学的月份。按照个人的意愿,王小野和另外七个志愿者要去陕西,而和她同在一个乡村小学做搭档的,是在培训期间不爱说话的曾雷。
二
车子在学校门口停了下来,一下车,王小野就感到深深的凉意和踏上去一点也不真实的土地。北京这时候还有秋老虎呢,热得不行,没想到这儿已经真的到了秋天。
学校门口站着几个老师,有两个是老头模样。另外还有看样子像村里的人,他们站在学校大门对面的小卖部门口,目光呆滞。所有人都直愣愣地看着这三个新来的年轻人,这就算欢迎仪式了。
两个年纪大的老师帮王小野拿行李,曾雷则自己提着自己的行李,他想帮王小野拿他们带来的羽毛球拍被王小野拒绝了。
王小野和曾雷各自分到一个房间,他们的房间紧挨着。房子是瓦房,年头有些老了,王小野一走进去,潮湿气立马铺面而来。里面有一个床板,床板搭在垒起的砖头上,靠窗的地方有一个老式旧书桌和一把椅子,这是给她办公和住宿的地方。窗户用纸糊着,是上一个住在这里的老师为了防止学生往屋里偷看贴上去的。屋里很暗,白炽灯是拉绳式的开关,校长拉开灯,昏黄色的灯光让屋子里依旧有一些压抑。
“咱们这边的条件就是有点艰苦,不过年轻人嘛,体质好,适应适应就习惯了。”校长说完,拿起扫帚就要帮她们扫地。王小野对校长礼贤下士的行为感到有些不适应。
“校长,您歇会吧,我们来这边不是享福的,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就行了。”刘蓓说道。
这时校长停下,用称赞的目光看着她们。
“那你们忙,我去看看那屋那个男娃。”校长说完就走了。
刘蓓和王小野大扫除了起来。
“蓓姐,你之前在湖南支教,是怎么坚持下来的?”王小野把校长给他们的过了期的《人民日报》和《陕西教育报》铺在床板上。他们边收拾房间边聊起了天。
“可别说,刚开始一个月还真的是想走,我们支教那边路虽然是平的,但学校所在的地方还在更远的山里呢。”刘蓓用毛巾正擦桌子。
“那为什么又留了下来。”王小野坐在床上捋报纸,想要往墙上贴。
“想想人的想法定下来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儿。那边那个学校基本上没有年轻老师,整个学校没有活力,我一去,立即就成了新鲜事物。那时候全校的孩子们都特喜欢我,我被那种被孩子们爱着的感觉给宠坏了,又想想当初抱着坚定的决心,不顾家里人反对去支教的,怎么能轻易离开呢?”刘蓓边说边帮王小野往墙上贴报纸。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王小野说。
“哎,哪里有什么初心,哪里又有什么始终,只不过选择了这件事,不去做完心里不踏实而已,说实话,我后悔过。”
“后悔?”
“我最终得到了什么?生活改变我了吗?我最终不是还得去适应这个无常的世界?”
王小野停下手中的活,若有所思。
“我没有想到蓓姐会说这样的话,因为从第一次见到你,到暑期培训,再到你送我们来这个学校,我所感觉到的,你都有一种积极向上的奋进,好像是在做自己喜欢的、有意义的事。原来你心里真正的想法是另外一种。”王小野说道。
“是有意义的事,那又怎样?我现在只把它当做一份工作,可以养活我,让我的人生没那么彷徨而已。小野,你怎么会来这里支教?”刘蓓看着王小野。
“我……不想工作呗!逃避现实,觉得现实太残酷了。”
“躲在温柔乡里也有残酷的事情发生,就比方说这支教吧,在这里遇到的残酷,可能比你到社会上工作遇到的残酷还要残酷!”
“你是说会被学生整?”
“学生大部分是好的,只不过这里是一个愚昧、封闭的地方,有时候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没有去想那些。”
“哎,一年的时间会过得非常的快。你记不记得,当初咱们上学的时候,一个学期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其实我来支教,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
“是……小时候受过一个老师照顾,心里一直觉得做老师可以给小孩带来温暖,甚至影响到一个孩子的一生……我、我有当老师的情结。”
“看你说得这么不好意思,这有什么呢?大家来支教的都有着不同的故事。”刘蓓叹息道,“有的志愿者是想找回小时候在农村的感觉,找心灵的故乡吧;有的志愿者心怀建设农村的理想,到底层磨炼,准备将来干一番大事;像你一样把支教作为跳板的志愿者也有。我觉得吧,不管怎么样,你们的初心都是好的,希望你们最终找到自己的归宿吧。”
“谢谢蓓姐的祝愿。”王小野突然觉得刘蓓把他们看得太透了,而这次谈话也让王小野对刘蓓有了新的认识。
收拾完房间,两人去厕所,他们路过曾雷的房间,往里瞥了一眼,发现里面还是乱糟糟的一片,曾雷捧着手机坐在椅子上玩游戏。
“可不能偷懒,让学生看见就糟了!”刘蓓敲了敲曾雷的门说道。
“哦。”曾雷仍旧低着头玩游戏,嘴里随意应付道。
厕所在教室后面操场的一个角落里,是露天蹲式的,离他们住的地方还有些远。
“听李校长说,这个学校还有一个女老师,明天开学就会来,以后晚上去厕所,可以叫着她陪你一起。”刘蓓说。
“哦。”王小野看着空荡荡的操场、渐渐黑起来的天以及操场围墙外面哗啦啦响着的风吹树叶声,心里毛骨悚然。
三
天刚蒙蒙亮,刘蓓就坐上了班车回西安,她要再从西安坐火车回北京。村子里去县城每天就只有早上六点一个班次的车,在镇上始发,路过大洼小学门口,错过了就得第二天才能走。
送别的时候,王小野有些恋恋不舍,同时又觉得此后孤立无援了。虽然说志愿者建了微信群,每天都叽叽喳喳地聊个不停,她却没有一点在上面交流的欲望,她觉得微信群里见不到面,还吵吵嚷嚷的,各说各话。人还是面对面交流获得的安慰比较踏实。
车开走了,王小野一转头,发现曾雷倚在学校红色的大门上,正盯着她看,她心里顿时感到一种厌恶。
此时天刚亮,鸡叫声不绝于耳,学校的一棵上了年纪的槐树上一只啄木鸟嘚嘚嘚地啄着树皮。王小野往里面走,在校园里逛着,看着。
学校很小,三排瓦房,前面的两排从中间断开,像八卦图里的艮图,两边各两个教室,断开的中间是一个升国旗的旗杆,后面一排连着,然后瓦房后面是学校操场。他们的教职工宿舍与艮图里面横线垂直分布在两侧,每一侧的教职工宿舍的内侧都有一个花坛。
此时花坛里开着金灿灿的菊花。看到花,王小野心情马上就舒畅了。
学校整体被围墙包围着,大门口对面有一排民居,这排民居最外面的一家空出了正对着学校的那间房对着马路开了一个门,做起了小卖部的生意,店主是个秃头的老人,慈眉善目,许多孩子一放学都爱过去买零食。
已经有学生陆陆续续地往学校里走了。他们看到王小野,投来新鲜又好奇的目光。王小野还没有洗漱,不好面对学生,就立刻回到自己的房子里了。
很快,学校里便有三三两两朗朗的读书声,王小野听着心里有些激动,渐渐地回忆起她读小学的那个时候。那时她每天背着个大书包早早地去学校。教室讲台正上方的墙上贴着八个大字:勤奋学习,诚实为人。晨读课大家坐在座位上摇头晃脑地背着“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也有的同学还在昏睡中,有声无音的。语文老师则在教室的走道里来回巡视着,手里也捧着书,嘴里小声嘀咕着,不知在读些什么。
她又仔细回想起她的语文老师,一个瘦小的女人,嘴角有一颗痣,平时说话很温柔,讲起课来却斗志昂扬、唾沫四溅,坐在前排的同学都不敢抬头。她是新转来的,之前都在农村奶奶家。在学校里,她被人欺负了,语文老师像妈妈一样护着她……
“曾雷、小野,到会议室开会!”一个带裤带面味道的普通话的声音打断了王小野的回忆。
王小野和曾雷到会议室的时候,全校的老师都在那儿了,加上校长一共六个老师。王小野并不能一时认清所有的老师,甚至会觉得有两个老师长得一模一样,都是陕西人模样的脸。李校长一一做了介绍:
坐在李校长旁边的是一个瘦高个子,四十岁左右,皮肤黢黑,长长的脸像一根玉米,却是永远笑嘻嘻的样子。他姓刘,是学校的教导主任。校长抓学校的卫生和管理,他主要负责抓教学,督促全校老师的教学进度和教学质量。
刘主任的脸上一直挂着微笑,看他们就像看自己的儿女一样,他的女儿正在县里读高三,他希望自己的女儿也能像王小野和曾雷一样,考上大学。
刘主任旁边坐着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师,姓钱,钱老师不是本县人,八年前通过一个“乡村教师计划”考到这里,转正成为正式的公办老师。刚开始,他对教学充满热情,几年之后,他就知道这个环境并不适合他,但又没有出走的勇气,只好好死不如赖活着地留下来,并在此地成家。他样貌帅气,声音浑厚,体格健壮,在这群乡村老师里面倒显得鹤立鸡群了。王小野想他一定很受小孩子的欢迎。后来她了解到,钱老师的脾气最不好,爱打学生,学生见到他都躲着走。他有一句名言:“三句好话不如一棍棍”。
坐在校长另一旁的是宋璐老师,孩子们都叫她璐老师,璐老师家是县上的,短发,看着文文弱弱的,在这里教了五年课,她是正儿八经的大学本科,长得也好看,大学一毕业就来这里了。不过她的身份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解决,仍旧是一个代课老师,拿着低工资。王小野不明白她的坚持是什么,她本来有更好的选择。
校长对面坐着包老师和霍老师,包老师和霍老师年龄相当,不过包老师待人和气,一副真诚的笑脸,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而霍老师则显得有些暴躁,不给校长好脸色看。后来王小野才了解到,包老师是公办老师,在这个学校教了四十多年课了,到现在还充满着热情,带的学生成绩都很好。霍老师和包老师是高中同学,差不多同时来这个小学教学,因为霍老师脾气耿直,为人处世上不够圆滑,竟一直没有转正,仍旧是代课老师,拿着极底的工资养家糊口。年轻时他离开过这里,但终究适应不来外面的世界,又回来了。在这个学校里,他一直混日子混到现在,老了,就更没有欲望出去了,教的学生成绩也差。
另外学校还有一个人,姓姚,一个长相粗鲁,做事却很精细的大叔,四五十岁的样子。他有一条跛脚,据说年轻时外出打工在建筑工地出了事故砸的,后来就回来了,一直在学校做大师傅。他负责学生每天的营养餐,因为正在做饭,没有到场。曾雷和王小野都管大师傅叫姚叔叔。
李校长给他们介绍了学校的情况,大洼小学共有六个年级六个班,一共96个学生。然后给他们分配工作,王小野负责毕业班,带六年级语文,同时也做班主任,曾雷负责五年级的学生,是五年级的班主任,也负责教语文。另外他们分别负责教三年级和四年级的英语。
校长叽里呱啦地说了不少话,多是新学年要努力加油之类的,因为全部是说的陕西话,王小野也没听明白具体说的是啥,曾雷则一直在玩手机。
王小野观察到,除了璐老师和包老师,其他人都心不在焉的,低着头默不作声。
开学第一天,室外值日的学生边打扫卫生边向空中扔着扫帚杂耍,有两个年级竟因为卫生区划分的问题叽叽喳喳地吵闹了起来,所有老师都在开会,这些学生大有“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态势。他们的吵骂声传到会议室,钱老师立即站起来走出会议室,朝他们大吼一声,王小野被这突然一吼吓得身子一哆嗦,校园里的学生瞬间跑回教室。
四
第一天做老师,王小野内心有些激动。
去教室之前,她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样子,那是一张平静的脸,无欲无求,只想踏踏实实地过好当下。是的,她已经毕业了,可以独自生活了,支教这个环境给了她一次和外界隔开的机会,她需要这样的世界。或许,她在这山沟里生活一年,也可以发自内心地写出《瓦尔登湖》和《山之四季》,她要贴近最原始的生活状态。
六年级教室很宽敞,桌子有些旧,排成三排,只有十五个学生。王小野第一次走进教室的时候,看到这么少的人还是有些惊讶。她记得她上小学的时候班里是五十五个人,课桌歪七扭八地挤满整个教室。而现在一个班只有这几个学生还是让她有些不适应。后来她听说这个班一年级的时候是二十三个人,只是他们每升高一年,班里的同学就会转走一两个,有的去了镇上,有的去了县上,还有的跟着父母去了西安。王小野问起这件事的时候,他们总是声情并茂地说着那些转学离开的同学,有些恋恋不舍。
王小野的第一堂课并没有让他们做自我介绍。她用了一个新的方法,让后桌的同学来写前桌同学的优点、缺点和发生在他/她身上有趣的事,但不写名字,写得越隐秘越好。等都写完了,然后她就一个一个地读,大家都乐呵呵地猜,猜出是谁,然后又说这个同学身上发生的有趣的事,最终,她也认识了这十五个学生。
在这十五个学生中,王小野对三个学生印象最深刻,一个是嘴肿得跟茄子似的小胖子,名字叫张宝。王小野刚看到他的时候还以为他是残疾儿童,顿时起了同情心,后来才知道他那天是因为捅马蜂窝被马蜂蜇了嘴才肿的;一位是一个叫崔浩浩的小不点儿,崔浩浩个子矮,说起话来跟打枪一样,走起路像仓鼠一样快;还有一位是一个叫白雪的女孩儿,外号“公主”。白雪在这群六年级的学生里显得有点成熟,猛一看像个进入青春期的小少女了,王小野总觉得白雪怪怪的,但又说不出什么地方怪。她想还是以后慢慢去了解吧,毕竟她要在这里待上一年的时间。
“我姓王,‘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王’。”王小野刚说完,讲台下的同学开始议论起来。
“安静。”王小野拍了一下桌子,“老师不在的话,你们怎么样,是不是就‘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了?”
这下讲台下的同学发出了会心的笑。他们毕竟是六年级了,笑声还有些矜持。王小野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王小野。
“大家可以叫我王老师,也可以叫我小野老师。”下面的学生就又开始议论起来。因为人少,几乎每个声音她都可以听得见。
接着,她又讲了自己如何大学毕业,如何去了北京培训,又如何来到这里。并说了来这里的目的:带给他们新的东西。
第一节课下来,王小野突然发现这帮孩子太内向,太沉默了。仔细观察这帮孩子,又不是她想象中乡村儿童朴实的那种面貌。她的想象中这帮孩子应该是乖乖的,眼睛里充满求知的欲望,而在这第一堂课,她就感到一些无形的压力,感觉现在的孩子好似什么都懂,她还没有信心可以镇住这帮孩子。
一下课,男孩子们就往教室外跑,而女孩子全都走过来围住了她。王小野觉得被学生围在中间的感觉很好。
“老师你是什么地方的人?”
“老师你坐过飞机吗?”
“老师你的理想是什么?”
“老师你有没有男朋友?”
“老师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教我们?”
“老师,给,这是我家的馍,可好吃了!”
……
面对学生们的问题,王小野有的回答了,有的没回答,待学生再追问,她就说自己会在这里教一年,以后都会告诉他们。
“老师,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说。”白雪瞪着大眼睛望着王小野。
“可以呀,什么事呢?”王小野问白雪。
“这是一个秘密。”白雪脸上有一种神秘之色,这让王小野很好奇。
这个时候,上课的铃声响了。
五
来到这里一个月之后,王小野真真体会到乡村老师的辛苦了。这里每个老师都是好几重身份,除了主课,还要带音乐、美术和体育等科目。学生调皮,要时刻盯着学生,白天几乎没有备课的时间,一到晚上就累趴了,但还要打起精神来备两门主课,折腾到夜里十二点是常有的事。其他老师因为是老教师了,备课可以参照老教案,又有教学经验,所以一到晚上就是娱乐时间。
他们的伙食也不行,菜是鲜辣椒放上酱油和醋等佐料调拌,据校长说这是陕西一怪:辣子一道菜。主食就是馒头,这里人叫馍,早晚就吃这。中午跟着学生吃面条。平时的伙食就是这么简单,一个月偶尔吃一次肉。王小野不得不自己备些零食。
至于洗澡,小卖部后院有一个太阳能。那光头老人很会做生意,自己家可以洗,也向学校老师开放,三块钱一次。所有老师都在那里洗,王小野只去过一次,那屋子很简陋,体验很糟糕。
璐老师看出王小野的窘境,晚上就找她聊天,聊学校的情况和各个老师的八卦。她们不差几岁,有共同语言。
下午学生放学后,离天黑还早,饭又没做好,就空出一大段时间来。璐老师有时候就拉着王小野和曾雷去沟边看日落。
有一天天气很好,她又拽着他们去看日落。此时秋耕刚过,地里的小麦破土而出,露出了绿色的嫩芽。黄土高原上正秋意满满,晚霞照在黄土地上,整个塬上都红彤彤的,像是地底下埋着金子。王小野突然感觉这里真是片孕育着无限奇迹的地方。
曾雷端着相机不停地拍着这黄昏的美景,璐老师则和王小野边走边聊天。
“对于璐老师你,我有一件事不明白。”小野问道。
“什么不明白?”璐老师问。
“依你的条件,考到县上去教学也没问题,为什么要留在这穷乡僻壤?”
“可能你是这样认为的,觉得我去哪里都会很容易。”
“难道不是吗?”
“生活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那你当初为什么来这里?”
“大学时的一个想法吧,觉得留在学校跟小学生在一起会非常快乐。”
“和我一样啊,但是现在我来这里都快两个月了,有时候晚上想想就觉得有些后悔。”
“你有男朋友了吗?”
“没有。你呢?”
“有,他在县上的文化馆里上班。”
“那你以后怎么打算的?”
“我想,我结了婚就离开这里,永远离开这里,不会再来。”
“我真的很不了解你,璐姐。”
“我也不了解我自己的。一个人是很难被了解的,在社会上生存都需要多个面孔。”
“可是……”王小野接着追问。
“好啦,咱们不说这个了。你不是没有男朋友吗?我看曾雷人还不错,你们可以试着接触接触。”
“呵呵。”王小野发出蔑视的笑声。
曾雷似乎感觉到这两个女的在聊他,转头向她们嘿嘿一笑。
六
周末,所有的当地老师都回家了,学校里只有曾雷和王小野两个人。村里的学生们周末写完作业就到处玩,原先王小野和曾雷没来的时候,他们自己找地方,现在他们来了,又在学校里,学生们就都爱往学校里跑。他们觉得这两个新老师身上充满了无限未知有趣的东西,他们想探个究竟。
星期天,有几个高年级的孩子拉着王小野出去玩,等出门的时候,王小野发现,曾雷也在他们的邀请之列。
十几个小学生和两个大学生就这样下沟了。王小野不知道,带着孩子下沟,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从沟沿上看,沟里的景色非常美,此时沟中叶子刚刚变黄,地上还是绿草如茵,一眼望去,像是进入了童话的世界,王小野一看到这种场景就醉了,想马上融进这秋意的梦幻之中。曾雷则只顾自己拿着相机拍照。
崔浩浩在前头带路,张宝在后面护航,六年级最多,十个学生,四年级和五年级也有几个。另外就是崔浩浩的一年级的妹妹崔丽丽,还有几个三年级的娃,孙小宇、武乐乐和王加俊。
沟底有一个大湖,湖水碧绿,仔细看可以看到小鱼在游动。湖边长着些干枯的芦苇。男孩子们一下沟就在湖边掀开石头抓螃蟹。也有去折芦苇的。王小野只是轻声叮嘱他们一定要注意安全。
沟底要比上面暖和。女孩子们一到沟底就开始采花,此时沟底还像春天一样,有些花花绿绿的模样。王小野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幸福的世界,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的惬意。
在湖水旁边,长着一片三叶草。
“你们可以在这片三叶草丛里找到四叶草吗?”王小野一问,把所有女孩子都吸引过来了,那三个三年级的孩子也跟着过来了。
白雪最先开始找起来,其他女孩子也跟着踩进了这片三叶草地。
“老师,为什么要找四叶草?”白雪问。
“因为,在国外有一个传说,说找到了四叶草就能找到幸福。你们知道吗,在五千株三叶草里,只会有一株是四叶的,所以,四叶草也代表着幸运。”
“找到了,我找到了。”刘蓉叫起来。刘蓉是班上最安静的女生,突然的兴奋让王小野觉得她也有另一面。
“那就代表,你很幸运哦。”王小野鼓励说,“太幸运了。你可以找到幸福。”
听到老师这样说,其他同学更是低头用心去找四叶草了。
“小野老师,我找到了一个五叶草,五叶草代表什么呀。也代表幸福吗?”三年级的孙小宇跑了过来,他胖乎乎的,说话也是慢吞吞的,整个人都很可爱。
“这……”王小野不知要不要告诉他五个叶子的三叶草什么寓意也没有。“这代表啊,小宇长大后会很帅。”
孙小宇一脸疑惑。
“嗷---我找到五叶草喽。我长大后会长得很帅。”孙小宇跳了起来,欢快地叫着。
一整个下午,大家都在沟里。此时玩得也有些疲惫了。王小野发现曾雷不知跑哪儿去了。他向来都是特立独行,他喜欢摄影,每天都拍个不停,刚来这里时,就有很多孩子追着他要他给他们拍照片。
“你们曾雷老师呢?”王小野问道。
“不知道。喊喊呗。曾老师——小野老师找你。”张宝接话接得最快。
王小野一听这话,脸顿时红了。
曾雷从沟的另一面出现。目光首先寻找王小野。
“老师,丽丽咋不见了?”崔浩浩突然发现他妹妹没在这里,刚才明明是王小野牵着手下来的呀。
王小野数数这帮孩子,确实少了崔丽丽,她有环顾四周,周围一片死寂。她顿时紧张起来。
七
正在王小野着急之时,芦苇丛突然动了起来。
崔丽丽露出了小脸,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群着急的人,嘻嘻地笑了起来,好像在说:“你们这群愚蠢的人,上当了!”
在回去的路上,王小野格外注意保护学生的安全,特别是崔丽丽,那个孩子实在是太古灵精怪了,一不小心就可能藏起来吓唬他们。曾雷则还是不停地拍照,似乎感觉不到危险的存在。
早在他们支教前培训时,刘蓓就告诫他们,带学生出去玩,一定要注意安全。如果没有十分的把握,不要带学生去爬山、到河边玩耍。学生的安全重于一切,课可以教不好,但学生不能出事。
王小野看着这群疲惫的孩子,思虑万千。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在从沟里回学校的路上,崔浩浩触景生情,背起了课堂上学的元曲。“老师,你看那边的风景,像不像我们课上学的诗?”崔浩浩指给王小野看。
此时正是黄昏时刻,崔浩浩的话激起了王小野内心的美好,虽然她来这里时间不长,但在这里她经历过许许多多个黄昏,就像已在这里生活了好多年了,她最爱这里的落日。黄土高坡上,落日和黄土地搭配起来有一种悲壮感,特别是看到那些夕阳之下正在爬坡的羊群、那些破旧的窑洞和在坡上建起来的村庄。
黄土高坡的秋冬注定是不平静的,当窗外传来肆虐的狂风声,王小野才知道自然强劲的生命力给人类留下的深刻印记。那时她脑海中总回响起一首歌:我的家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快到学校的时候,大多数同学都回家去了。王小野是看着每个孩子走进家门的。这次是她的失误,下次她一定不会带那么多学生下沟了,特别是一年级的小孩子。崔丽丽的事让她吓了一身冷汗。后来她才听说沟里的那个湖里曾经淹死过一个孩子,一想到当时怎么都没找到崔丽丽的影子,她就心惊肉跳的。
曾雷不怎么搭理人,很快就走在前面了,其他同学都安全到家了,现在后面只剩下王小野和白雪两个人了,白雪的家就在学校隔壁。
“老师,我上次说要告诉你一件事的。”
“对啊,我想起来了,还想问你是什么事呢?”
“不过这件事你不能告诉其他人。”白雪神秘兮兮地。
“当然,我会保守你的秘密,放心,老师不会告诉任何人。”
“你知道四年级的孟晓红吗?”
“知道,我看到你们新学期注册的名单上有这个人,听说开学没多久就退学了,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老师,我不知道这个能不能说。”
“那好,老师尊重你的想法,你愿意告诉老师就告诉老师,不愿意告诉老师也没有关系。”
“不是,老师,是,是孟晓红她告诉我说有人摸她,她很害怕,不让我给别人说。”
“摸她?”
“对,就是用手摸她大腿,然后手像乌龟一样从腿上往上爬。”白雪说的绘声绘色的。
王小野有些惊讶,随后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显然很气愤。
“白雪,这件事真的是孟晓红告诉你的?她有没有告诉其他人?”
“老师,孟晓红是我最好的朋友,她不会告诉其他人,她在学校里只有我一个好朋友。”
“孟晓红现在人呢?”
“被她爸妈带西安去了,转学到西安去了。”
“她之前跟谁一起住?”
“跟她奶奶。”
“那她告诉你是谁摸的她了吗?”
“她说她很怕,不敢说出那个人是谁。那个人还说,她要是敢说出去,就杀她全家。”
“她说摸了几次了吗?”
“就一次。”
“她什么时候回来?”
“她妈妈说她不会回来了。”
王小野若有所思起来。
“白雪,我们学校里可能潜藏着一个坏人在做坏事,呐,从现在开始,我们都要保守好这个秘密,然后抓住凶手,好吗?”
“好,我听老师的话。”白雪有点被王小野严肃的问话吓住了。
八
王小野觉得孟晓红事件她知道的有些晚了,错过了观察嫌疑人的最佳时机。不过王小野在关键时刻看得清大局,她打算做两件事,第一件还是要仔细观察学校里的老师,抓到性侵孩子的混蛋;另外一个是要教孩子们关于预防性侵的知识。
在准备预防性侵这节课的时候,王小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这里人会怎么看她?孩子们会接受吗?她对这件事可谓深思熟虑。
进入十一月,深秋的雨下了一场又一场,校园里的场地全是土培起来的,一到雨雪天就泥泞不堪,小野的几双鞋子也都黏上了厚厚的黄土,天又不晴,整个生活都像发了霉一样。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渐渐变得冷了。国庆之前树上还挂着叶子,这雨隔三差五地下,叶子变黑,落到地下,让人更觉冬天不远了。雪莱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王小野期待着这里的春天。
学校的老师,都习惯了这里的秋雨,并说今年雪一定会下得很大,是个好兆头。瑞雪兆丰年。
王小野感受着她所受的“苦”,她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她是独生女,从小到大,都活在蜜罐里,想吃啥有啥,想干嘛干嘛。而现在她却吃着辣子就着馍,自己带的零食也只能等学生放学之后吃。成为老师之后,她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想学生尊重你,你首先得正,得值得学生尊重。老师和学生互为镜子,从某种程度上说,学生的水平最能反映一个老师的水平。自从来到这里,她的一举一动都开始更注意了,不好的习性也慢慢改了,避免让学生学去。
王小野把准备的给全校学生上的关于性侵的课首先拿给璐老师看。
“小野,这个教案校长未必同意。上次你带学生下沟,校长知道了一脸的不高兴,就等着抓你把柄呢,这个教案就更别提了。”
“为什么?”
“你知道这里的老师大部分都是年龄偏大,很保守,即使是刘主任和钱老师,也未必接受。”
“璐老师,你了不了解‘性侵’?”
“我读大学的时候,在新闻上读到过。”
“那你知道我们这种地方,很容易发生这种事,对吧。”
“除非有证据。你是指孟晓红的事吧。”
“你知道?”
“孟晓红的妈妈告诉了我。既然你了解这个,我告诉你也无妨,我知道你不会做伤害学生的事。”
王小野认真地听着。
“孟晓红是个有点怪的小女孩,这孩子脸面清秀,反应却有些迟钝,常常独来独往,不和其他同学一起玩耍。平时就跟着她奶奶一起生活。她被性侵和恐吓,幸亏她的妈妈那几天从西安回来,知道了这件事。她妈妈是个识大体,见过大世面的人,觉得纠缠着不放对孟晓红的伤害更大。所以就委托校长暗地调查这件事。”
“你知道这件事怎么不早告诉我?”
“你只是一个支教志愿者,在这里待不了多久的,再说,你也没有经验,怎么处理这种事?我对这个学校的情况熟,校长安排我来处理这件事。而且,只有我跟李校长知道。”
“结果怎么样,凶手有线索了吗?”
“所幸那个凶手下手轻,这里以前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晓红的妈妈经过考虑已经把她带到西安去。以后会找心理辅导老师帮她走出这个阴影。”
“我是问那个凶手的下落。”
“这个不好找,校长的意思是能找到就找,孟晓红也转走了,那个人找不到,这件事大家都不要再提。”
“校长真的这么说的?”
“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璐姐,你说这件事会不会是李校长干的。”王小野觉得校长的话很气愤。
“可不能胡说,当然不会。”宋璐对任何事都很淡定,即使王小野怀疑了全校最不该怀疑的人。
“为什么?”
“李校长还有一年退休,他很爱惜羽毛,怎么会做这种事?况且李校长的为人我是知道的,他在教育系统干了一辈子,热爱教育,热爱孩子,他懂得在体制里生存的难处,乡村小学的教育就是这样的,得过且过。以前的时候,学校里人还多,现在都是独生子女,父母都在外面打工,都是留守儿童,学校的教育任务就更重了。”
“那其他老师呢?”
“他们也不会。”
“璐姐,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们这个小村庄的小学校,那么封闭,人难免会被挤压得变了形。”
“校长不会同意你教性侵课的。”宋璐没有给王小野回应,却另回应了另一件事。
“她说了不算。”王小野有些倔强。
宋璐只能无奈地看着她。
王小野觉得自己顾不了那么多了,她有她的办法。
王小野在这个学校的身份是多重的,几乎每个年纪都能接触到。她带六年级语文,三年级英语,一二年级音乐,四五年级美术。学校音体美老师缺得很,一般这些陶冶孩子情操的课都是上语文和数学课。王小野和曾雷来了,李校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课都给他们排得满满的,充分利用大学生的年轻、有活力的优势。其实王小野何尝不知道,她根本什么都不懂,音乐美术也只是小学初中学过,曾雷也只会摄影,他有什么特殊才能,王小野还真看不出来。
“同学们,我们身上有很多隐私哦,隐私是什么?哪个同学可以说一下?”
讲台下没有回应。孩子们都懵懵懂懂,什么都不知道。
“就是我们衣服盖住的地方,记住,衣服盖住的地方不能给别人看,不能给别人摸,我们也不能去看别人被衣服盖住的地方,不能去摸别人被衣服盖住的地方。”王小野的话有些长,三年级以上的学生都能明白了,而一二年级的学生却听得糊里糊涂的,一年级的崔丽丽很喜欢王小野,上课时听得特别认真,但王小野总有一种感觉,这些孩子根本不会理解。
“如果有哪个人摸你隐私的地方,一定要告诉你爸爸妈妈或者老师。”
王小野停住了,她此时正给三年级的学生们讲着课,突然发现后门站着一个人影,她仔细一看,校长正气呼呼地盯着她。
九
霍老师在学校的生活非常简单。
他带二年级的语文课,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到学校各个老师的屋里串门,抽烟,喝茶,讲讲段子。学校不允许打扑克牌或者麻将,他有时候晚上无聊就到村里去找人玩。村里是有人赌博的。校长都知道这些情况,也警告过他,但他总是一脸的不在乎。
在教学方面,他也是得过且过,拿了那么多年的低工资,早就打击了他的积极性,只要孩子不出事就行。
他面善,不像钱老师那般,一发怒孩子就吓得魂都没有了。孩子们还是不怕他的,也经常惹他生气,他有时候被学生气得脸红脖子粗,但又不能拿孩子怎么样。
王小野和曾雷来了之后,为了照顾他们,学校接了网线,霍老师不知从那里淘来一个二手智能手机,每天一有空就从手机上看电视剧。王小野觉得他是这个学校最孤独的人。
包老师是有些手段的,孩子们既怕他,又敬他。他教学有激情,讲课讲得好,是学校的模范老师。
王小野观察了许久这两位老师,怎么也不像性侵加害者。当然,她并未对这两位老师放松警惕。
自从知道孟晓红的事之后,她的神经时刻紧绷着,连曾雷都奇怪她在紧张什么。那段时间她很少跟人交流,只有宋璐老师会和她说说话。
她讲性侵课被校长发现后立即被禁止了,王小野拿着搜集的新闻资料给校长看,校长置之不理,说他在这个学校呆了二十多年,这里不会有这种情况发生,还是要以学生的成绩为重。到期末考试,镇上的所有学校是要有排名的。
让王小野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校长竟然在周一全校例会的时候告诉学生不要学乱七八糟的东西,要抓好学习,弄的六年级的学生也不太信任王小野所讲的课。期中测验,学生的成绩掉得很快。王小野郁闷了。
曾雷倒是在学校混的风生水起,他自己起了一个外号,称自己是南瓜,让学生叫他南瓜老师,他把他们培训时学到的游戏都教给了学生,又利用自己的朋友圈募捐为五年级学生建了一个班级图书馆,和学生们打成一片,深受学生们的欢迎。
没有知音,王小野开始感到孤独了。来这里之后,她又翻出以前没读完的世界名著继续读,时间安排得很紧凑,基本上不碰手机,也不在微信群里和其他人交流。她和父母之间的感情很冷淡,几乎不怎么亲热,也很少和他们通话。
王小野就自己把自己封闭了起来。
她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来跑步,绕大洼村跑一圈,有时候也独自跑到沟里再爬上来。
下午学生放了学,她也不跟宋璐去沟边看日落了,关上门,自己一个人在屋里备课,看书。曾雷本来就性格有些孤僻,这一来,两个志愿者更是没有交流的余地了。李校长怕王小野和曾雷各自窝在自己屋里憋出病来,让宋璐牵线,周末带他们去县城逛。可是,到了县城,俩人还是各看各的,竟一句话没有。
冬天很快就来了,学校给每个屋里都装了炉子,每个老师都有两排车煤,王小野在钱老师的帮助下开始学着生炉子。
生炉子是个技术活。首先,要把炉子用泥糊好,安好地方,一般都是炉门口冲着门,这样的话一开门有风进,炉子的火会更旺一些。其次,要先安好烟筒,再用刷子沾着泥水把烟筒接头的地方刷一下,防止漏烟。再次,要找木头作为每天点炉子的引火。因为炉子不会二十四小时都点着,一是白天天气好,屋里暖和,二来,两排车煤只够晚上烧的,不然很快就用完。
钱老师借着帮王小野生炉子,和王小野套起了近乎。
“小野家是哪里?”钱老师边生炉子边问道。
“江苏。”
王小野看着他先把碎木头和柳条放进炉子里,又打着打火机,点着手里的纸,放进炉子里,炉子里顿时白烟滚滚,钱老师用盖子盖上,用书本扇着炉门。烟就顺着烟筒走了,伸向门外的烟筒里白烟一出头便被呼呼的风给吹散。
“江苏是个好地方。你不该来这里。”钱老师掏出烟来,用打火机点烟。
“钱老师别在这屋吸烟,我闻不惯烟味。”王小野闻着烟味就咳嗽。
“好,不抽。”钱老师把烟头掐灭,重新别在耳朵上。
“你爸妈支持你来这里支教?”
“支持。我的决定他们不会轻易否决。”王小野一点儿也不想和钱老师聊天。钱老师在学校里爱打学生,所以给王小野的印象很不好。
“体会体会这里的穷困吧,我可是在这里呆了八年了,整整八年!我可不想在这里了,可是有什么办法!”钱老师感觉到王小野不喜欢她,站起来,一拍屁股,就走向门口。
“过会别忘了加煤,校长给咱们学校买的煤,都是最孬的,一会儿就烧透。里面还有黑石头。”钱老师说完,推门走了出去。
王小野最近心情不好,也没过多理会钱老师说的话。看着炉子里的火突然开始思考起人生来。
十
最近的测验学生们都考得很差,全班士气低落。王小野因为性格和善,没有一个学生怕她。加上她教学经验不足,上课有时候会出些岔子,讲的自相矛盾,学生就更不愿意听她的课了。她又时刻惦记着孟晓红被性侵的事,暗中观察来观察去,只有学校的大师傅有嫌疑,虽然这个怀疑极为牵强。刘主任很爱家人,每周都开车回家,有时候也带自己的孩子来学校。钱老师虽然打学生,但凭直觉,王小野感觉他不会做出禽兽才做出来的事。其他老师的行为很正,王小野觉得他们根本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
成绩差,王小野觉得她的支教生涯还没怎么开始,就跌入低谷了。她很想知道自己在学生中的印象,就经常和学生聊天。白雪经常在课后和周末找她玩,讲着学校各个老师的八卦。
“老师,咱们学校就包老师还教课好,其他老师都教的不好。”白雪说。
“为什么?”
“除了宋璐老师,其他老师都带过我,霍老师课都讲错了,我到五年级发现一年级的东西当时都学错了。钱老师不太关心我们,却爱打人,吓得我们都要死,他的作业要是做不完,下场可惨了。”
“怎么个惨法?”
“用各种方法治我们。”
“那刘主任呢。”
“刘主任很忙,教育局有什么事,都找他,我们的课就都是自习。不过刘主任平时最关心我们,时常来问我们课可不可以听得懂。”
“你觉得我教的好吗?”
“你是实习生。不怪你。”
王小野心顿时有些凉了。他觉得“实习生”是对她的侮辱。没来支教之前,她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学生,带一帮孩子还不跟玩似的?没想到,即使是最简单的东西,想让一个孩子真正学会,没有技巧和耐心,是很难做到的。现实给她泼了一盆冷水。
正当她怀疑自己的教学水平时,她的管理班级的水平也给她敲了一个警钟。
她制定了班规,其中有一条,迟到的同学要擦当天的黑板。那天班里学习最好的刘蓉迟到,她却不知道。当张宝向她打小报告的时候,她也没在意这件事。刘蓉当天逃过了擦黑板的惩罚。而过了几天张宝也迟到了,就想着法子逃避擦黑板,王小野对张宝这个孩子印象并不好。张宝经常不做作业,平时在班里最调皮,什么祸都闯。那天早读,班长刘菲给王小野说了张宝迟到没擦黑板的事,王小野在全班同学面前说,如果张宝真的逃避惩罚,那么会再连罚一个星期擦黑板。她说完话就回宿舍了。
没想到,早读课还没完,张宝背着书包就走了。后来她才知道,张宝并不是第一次这样做。
五年级的时候,张宝不做作业,当时的老师打的狠,张宝受不了背着书包就走了。当时的班主任派学生追到他家里把他押回来。他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爸妈都在西安打工。他爷爷奶奶对他也没办法,全交给学校。
王小野不知内情,一听张宝走了,完全慌了,就追出学校。如果一个学生因为她的失误而辍学,那真是莫大的罪过。
张宝迎着冬天的冷风步伐不慢,好像故意要整王小野。王小野就在后面追。长久的营养不良,王小野的身体不太好了,由于内疚,她还是疯了一般不顾自己肚子疼的厉害,拼命去追张宝。
张宝的家离学校不远,王小野却觉得那段路追的艰苦,她作为老师的一种自尊感,顿时掉落了一地。
张宝家很简单,虽然是新建起的大瓦房,但屋里的陈设非常简单。据说当地政府为了建设新农村的面子工程,出一半的钱让农民盖房,如果钱不够,农民自己凑自己家的。所以这里的农民盖完房子以后,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张宝家的一间屋子里一张炕,一个灶台,一个吃饭的桌子,这些都连在一起。他回到家里,把书包一放,也不管他奶奶的关心,就躺在床上。
“你咋回来了。”张宝的奶奶问他。
张宝把被子蒙到头上。
这时,喘着粗气的王小野也到了张宝的家。
张宝奶奶知道这是张宝的班主任,有些不好意思面对王小野。张宝的奶奶看起来不是很老,很健谈的样子。
“这孩子,净给老师惹气。”
王小野坐在炕上,和张宝奶奶聊起了天。
“张宝的爸妈都在西安,我和他爷爷管不了他。这个孩子调皮得很,他上个班主任最后都不管他了。老师,你别放弃他呀,谁家没个淘气孩子,我觉得我们家张宝就是一个急性子,吃一点亏就撂挑子,他心眼不坏哟。”张宝奶奶一张嘴就停不下来了。
张宝听了眼里流了泪。
王小野坐在张宝旁边。
“张宝,告诉老师,你为什么离开学校?是不是老师说要你擦一个星期的黑板?”
张宝不说话,转过身去。
“你这个孩子,赶快说,老师问你了。”
“不是,我早就不想上了。”张宝被他奶奶提溜起来。
“为什么不想上了?”
“不想做作业,上课听不懂。”
“什么时候不想上的?”
“三年级。”
王小野若有所思,他奶奶却开口了。
“这娃不容易啊,他爸和妈为了挣钱,对他不管不问的,三年级的时候,他爸妈出去打工的,就是没人管,这娃才到今天这个样子。日子过的不容易啊。”张宝奶奶开始抹泪。
“大娘,张宝是个好孩子,他在学校里,打扫卫生积极,团结同学,除了学习差点,我挑不出毛病来。张宝的想象力还很好,每次我提问,他都能给我一个新颖的答案。我觉得,张宝就是不想学,要是想学,比谁都厉害。”
张宝听到这句话,脸不再像之前那样皱着。
“张宝,跟老师回学校,早读时老师说让你擦一个星期黑板,这个之前没有写在班规里,不算。老师保准公平对待每一个同学。”
张宝转过头去。
“宝啊,你跟老师去吧,你看你现在这个老师多好,专门来找你,要是换做别的老师,你不上才好哩,他们就怕你这样的学生。你看你现在下了学,能干什么嘛,要不就出苦力,那个可累哩,你还小,啥也干不了。你好好想清楚,学些知识以后去挣大钱。”
张宝低头不语。
“走,跟老师回学校,我保证不让其他同学再提这件事。”
张宝用真诚的双眼看着王小野。
张宝最终决定跟王小野回学校。在路上,王小野看着绿油油但冻得发黑的麦苗,心里生出无限感慨,她流泪了。王小野走在前面,走得快了一点,她不能让张宝看到她的泪。
十一
性侵事件没有头绪,却将王小野的教学和生活搞得一团糟。张宝又因为王小野的个人情绪受到不公平待遇而出逃,这些都使王小野感到复杂,她感觉自己的头都要炸了。她又想起刚到这里时刘蓓的话:躲在温柔乡里也有残酷的事情发生在这里遇到的残酷,可能比到社会上工作遇到的残酷还要残酷!
王小野给刘蓓打了电话。
“蓓姐,我觉得我快撑不起下去了。”王小野在电话里边说边哽咽。
“怎么回事?”刘蓓问。
王小野便把性侵事件和张宝出逃事件告诉了她,并说现在的她孤立无援。曾雷是指望不上了,她跟曾雷没有任何共同语言,她感觉曾雷这个人有点自私,也没有绅士风度,根本解决不了她的麻烦。
“这样,小野,你别先管其他的。我理解你的想法,可是我也知道我们一个弱女子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的无助,先好好教好学生,积累一点信心。我们能做好的,要做好的,首先是教学生知识。”
“性侵的事我还想查。”王小野说。
“这样,我一会儿给曾雷打电话,和他聊聊,看看这件事他能不能帮你。张宝那种学生我见过,很会吓唬老师的,所以,你不要害怕他辍学。他以前做给其他老师看过,觉得管用,现在同样的方法来做给你看,你该怎么批评的还怎么批评。小野,你记住,有问题是对的,只有有问题,我们才能发现自己哪里做错了,才能改正,做得更好。”
“蓓姐,谢谢你。”
“你早点休息吧,记住,多和当地老师交流。”
刘蓓所说的话,有一点王小野记得最清楚,那就是要先教会学生知识。只有这样,来这里的目的才能达到。
第二天一早,王小野就板着脸走进教室。学生们看她不高兴,背起课文来就不敢偷懒了。
从那一天开始,王小野脸上就没露出过一丝笑脸,同时,她改变了之前课前写教案,死板教课的方式,她觉得她初次教,对教材也是初次学,那么,可以跟学生一起学。记得之前有位老师说过:学生,是老师的老师;老师,是学生的学生。这样的话,学习进度上与学生们融进一起,效果会更好。
她之前觉得对学生要满脸微笑,现在看来,那是错误的。在多数像钱老师那样的人眼里,孩子就是用来打的,不打不成器。她曾亲眼见到钱老师把一个学生从他宿舍里一巴掌把学生打到门口。那个学生爬起来照样低着头挨钱老师的训斥。
她刚来,不知道这里的情况,可想而知,孩子们都是在棒棍下成长起来的,如果跟学生做朋友,那得多大的技巧才能既做朋友又教好课。
六年级的学生见老师开始不苟言笑,也不敢乱来了。张宝被她劝回来后,在班上也老实了不少,作业也开始认真做了。
寒假来临之前下了一场大雪。黄土高原上的雪厚,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王小野曾在雪后的早晨一个人到沟边看日出,望着这片神奇的土地,她突然感觉到自己太渺小了。
期末考试之后,寒假来临。王小野也要回江苏的家。
在西安坐地铁的时候,在嘈杂的人群里,她突然觉得自己可以安静下来了,像个得道的世外仙人。周围的陌生人都偷偷地瞧着这个显得过于安静的人。
一回到家,她就开始期待下学期,期待和那些学生们在一起。另外,还有没有破的性侵案,她觉得一定要在支教结束之前找出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