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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离开张姐家的时候还是夕阳跃山头,尘土中裹挟着一丝余温,楚木刚从树林中砍柴回来,肩膀上勒出了几条血印。十七八岁的年纪已长成了大小伙子,眉眼间像极了他的父亲,他从未见过父亲,不知该庆幸还是该遗憾。自幼跟着母亲长大,身边有几个近亲的姨娘和叔父疼爱着他,在这个平静又喧嚣的村庄里,这些就是他的一切。
“娘,这件衣裳是张姐为您做的,下山时顺路带了回来”楚木将砍来的柴堆进柴房,抹了把汗,把一件蓝色的包裹交到了母亲手中。
“真是辛苦人家了,有没有问候她的身体,可还好?听说前几天崴了脚”母亲接过包裹,关切的问。
“挺好的,我看她红光满面,正和小侄子在院中玩耍”他已经挑起水桶,又出了院子。
楚大娘摩挲着包裹,慢慢走回了房中。
天色将黑时,隔壁的周老汉含着大烟袋来串门,坐在门旁的石墩上,唠着村头村尾鸡毛蒜皮的事儿,山头的果树十年一遇的丰收,村长的女儿生的俊俏,又把话题扯到了楚木身上,问老大不小的了,何时娶亲生娃。
楚大娘只坐着不说话,手里的针线活不曾停下。
楚木笑呵呵的摇摇头,说自己还小着哩,只盼着地里的庄稼能有个好收成,存点钱带母亲去城里看眼睛,多年的眼疾熬成了半个瞎,再不治就真要迟了。
周老汉将烟杆甩了甩,顺手在裤子上擦了擦,龇着豁牙笑起来,直夸楚木懂事。不禁怀念起自己那三岁不到便病逝的娃,如果还活在世上,现在也有二十出头了。活了大半辈子,周老汉什么场面没见过,怎奈唯独失去孩子的痛是这辈子最碰不得的事。
天刚蒙蒙亮,张姐就托人来到了楚木家。
半个村庄都知道她早就中意楚木这个人,可毕竟女方年长了几岁,加上家中做生意有点头脸,家父远看不上楚木孤儿寡母家徒四壁的人家。所以,张姐这次拜托了自家的婶子,佯装路过讨碗水喝,顺道打听一下楚木的家事。
“老大姐,你身子可还硬朗?”张家婶子端起水碗假意抿了口。
“托您的福,一切挺好的”楚大娘这会正张罗着饭,已是日上三竿,楚木一大早就出了门,早饭都还没来得及吃。
“问您个事”张家婶子忙去帮着添柴,靠近些,也能听得真切。“你家楚木也有二十了吧”,楚大娘将饼子贴到锅中,点了点头,说再过两年就是了。
“我家二姑娘你是知道的,也刚好二十出点头”张家婶子抬头瞧着楚大娘,尽量看得仔细些。
楚大娘没吱声,忙完手中的活,又到门前望了望,看看儿子回来了没。
“她婶子,你的意思我明白,不过,你看我们娘俩,这些年相依为命的过来,这孩子跟着我也是受了不少罪。我怎能不希望他过得好呢?他懂事,勤快,虽然话不多,但心里总明白着。”楚大娘从枕边摸出一个卷起的手帕,从里面拿出一些零钱,递给张家嫂子,说是昨日衣裳的钱。张家嫂子当然不能接,这要拿回去了,家里那侄女不得闹翻天,连忙推脱着将钱放回桌上,起身离开了。
终于有一天,楚木高兴地从外面回来,拉着母亲坐下。
“娘,咱们进城吧,现在咱们手中有些钱了,先把您的眼疾看了”楚木左右瞅着母亲的眼睛,像是担心它突然看不见了。
二
出门在外才知道,对他们来说是全部家当的钱在别人眼中一文不值。检查费,吃药费,吃住费,还没进院三天,身上带的钱已经花去大半。
倔强的楚木不甘心就这样半途而废的回去,就是下次存够了钱,母亲的眼睛可能也早已治不好了。还好城里有个远房的亲戚,娘俩只能硬着头皮不请自来的暂住下来。
第二天,楚木起了个大早,准备去外面找活计,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试一试,身强力壮总不能饿死。
赶巧的是,竟然遇见了张姐,说是这两日在这边帮家里办点事。张姐也是喜出望外,热情的将他拉到小饭馆坐下,担忧的询问着楚大娘的眼疾。
楚木有些不好意思,虽说大家偶尔开些俩人的玩笑,但也能感觉出张姐对他是有意,可自己现在还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起码现在对他来讲母亲的身体要紧。
吃罢饭,张姐又跟着楚木到了住处,见到了楚大娘,好一顿关切。
做生意的果然人脉广,张姐不仅张罗着帮楚大娘找了个眼科主治医生,还在当地找了个送货的差事给楚木。虽说不应该无缘无故承受那么多的恩情,可眼下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楚木娘俩只能暂时将这份馈赠牢记在心里,想着日后必当答谢。
张姐虽说有私心,但也为人善良,性情爽快,理解当下最要紧的事是帮楚木治好楚大娘的眼疾。
楚木做事很卖力,脑筋也灵活,三番五次有人故意从中为难,他也不计较,反而给对方留点体面。久了,身边的几个小伙子都和他熟了起来,一起忙活倒也相安无事。
突然有一天,楚大娘着急的开始收拾东西。楚木一头雾水,这眼睛还没完全治好,怎么就突然说要回去。
看母亲一句话也不愿多说,楚木只能顺着她一起收拾东西。
这时,多日不见的张姐突然到访,手中提了些中药。看到两人正在收拾东西也是奇怪,楚木将她唤到门外,简单说了下情况,示意她帮去问问,然后借口说货物那边出了点问题,需要出去一趟,于是留张姐陪在家中。
“大娘,我来之前打听了一下,说是再过七日,您这眼睛就差不多了。今儿带了些中药,回去后您熬了喝下,很快就恢复了”。
楚大娘连忙道谢,犹豫片刻接下了药材,继续收拾着东西。
“楚木在这里干的蛮好,一直做下去,说不定会有一番作为。”张姐聊起楚木满脸笑意,试探着楚大娘的想法。
其实楚大娘对现在的生活已经很满意了,虽说日子苦些,但过得安稳,而且儿子孝顺,懂事,做事也是一把好手,一直这样生活也是很好的。可今天在街上,她竟然看到了楚木的父亲,虽然隔得远,又过了十几年,看不真切,但样貌像烙印一样刻在心里,绝对不会认错。她并不怕他,当年不怕,如今也不怕,只是一但父子见面,生活便不再会平静。与其如此担忧,还不如先躲避,况且眼疾已经治得差不多了,只要谨遵医嘱便妥了。儿子如今还小,在不能保他周全的情况下,现在离开是最好的办法。
楚大娘知道张姐是个好姑娘,可有些事并没那么简单,这会也只能闭口不谈。只说是想家了,不太习惯这里的生活。知道到底是问不出什么,张姐也不再追问,寒暄了一阵便离开了。
终于忙完了手中的事,楚木顺道先去了张姐的住处,想着如果母亲执意要离开,就当是道个别,改日回乡下再去感谢。
这会是晚上七八点钟,街上的人陆续的散了,已经是十月的天,风吹得有点冷。
“就知道你会过来,还没吃饭吧”张姐果然聪明,这会已经把菜端桌上,旁边还有两个年龄相仿的男人。
楚木看她家中有客,有些拘束,本想客套两句就离开,可又想打探一下母亲的意思,犹豫片刻还是先进来了。
张姐坐下后开始介绍旁边两位,一位是堂兄,常年在外读书,难得见一次,另一位是堂兄的死党,自小相伴,已经像亲兄弟一样了。
几人客客气气吃了顿饭,餐桌上张姐一个劲儿的给楚木夹菜,表现的异常热情。对面俩人面面相觑,也只能低头吃菜。这本是他们兄妹难得的团聚,楚木只觉得自己坐的有些不安,于是草草吃了几口,便要离开。张姐赶忙送到门前,大声叮嘱他路上小心。回头望了一眼,悄悄低语道“堂兄今天哪是来团聚啊,明明就是说媒来的”。
楚木恍然明白张姐刚刚为什么如此热情,原来是演来给那二人看的,方才舒了口气。
“我可不是演啊,本来就是稀罕你”张姐脱口而出后也觉得有些冒昧,可看到楚木无所适从的样子又觉得好笑,便不再逗他。
“楚大娘心里一定是有事,但如果她一定要回去,你先安心陪她回去就是了,这边工作你随时可以回来”张姐又说了几句宽心的话,依依不舍的看着他转身离开。
回到家中,母亲已经收拾好了行李,一盏灯微微的晃着,显得有些伤感。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父亲?”楚大娘从没那么认真的提过这个话题。楚木只记得很小的时候问过母亲,自己的父亲在哪里,可母亲只是摸着他的头说,以后只有母子两人好好生活。从那之后,楚木便不再提了。
可今天母亲突然问起这个问题,这让楚木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怎么能没想过呢,那时候还在读书,同学们经常指桑骂槐说他是野种,再加上日子过得苦,衣服和书包都是缝缝补补的,难免受人歧视。可即便如此,楚木依然学习名列前茅,授课老师非常喜欢他。到现在,家里的墙壁上还贴着满满的奖状。可惜高考失利,加上母亲这些年多病缠身,最后只能选择辍学,日子才算过得去。
“没怎么想过,这个家有我们就够了,娘,您放心,我一定会把你的眼睛看好,然后好好工作,咱们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楚大娘当然知道这些年日子过得苦,这次拿出全部家当治眼睛也不完全为了自己。儿子的书还是要读的,但如果自己真的瞎了,以他的脾气一定不会再去读书的。只有自己的眼睛好了,他才会安心的去复读,自己也才能做些活给他攒学费。想到他的爹,一个大字不识只知道与人拼命的人,即便人人称大哥,还不是时刻过得担惊受怕。万不能让自己的儿子活成他爹的样子,一定不能。
看着儿子没有追问,楚大娘也不想提起往事。只说,你的父亲一定会保佑你的。
其实,楚木后来听过自己父亲的一些事,还有人说他并没有死。有几次,也想问问母亲有关他的消息,可一想到自出生后娘俩就生活在一起,从没分开过,即便说起,也不过是一些陈年旧事罢了,只能徒增母亲的伤心,也就不问了。
谢过了远房亲戚一家人,母子俩便启程回去了。
三
楚大娘的眼睛慢慢恢复,便督促着儿子用功读书,除了早晚帮忙做些家务,其他时间都用来学习。张姐不常过来,但隔三差五会托人捎个东西送来,楚大娘总觉得过意不去,虽说喜欢张姐这姑娘,但儿子的人生到底是他自己的,如果两人有缘无分,这岂不是辜负了人家。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楚木终于考上了大学。作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村长和几户名望人家纷纷来到家中贺礼,张姐更是亲自上门来恭喜。
鞭炮放了,饭也吃了,贺也道了,院中又只留下这娘俩。
“娘,我一定会好好读书的,过几年咱们日子便会好了”楚木喜欢这个村庄,但也想要离开这里,没有为什么,就觉得该离开时便是应该离开了。
楚大娘很高兴,可还是哭了。儿子终于得愿所偿的考上了,终于有机会走出去了。可也有很多担忧,娘俩会有好几个月见不着面,如果他遇到什么事,也没办法给两句安慰。这孩子自小独立,做事沉稳,可外面的世界更大也更复杂,靠他自己如何妥当面对呢?
走出山村的这一刻,楚木觉得自己长大了,明白以后的路只能靠自己了,等学成归来,一定要让自己的母亲过上好日子。或许是因为过了太多年的苦日子,印象中的母亲是苦的,饭锅里的菜是苦的,井底的泉水是苦的,连回忆中的画面都是苦的。在车站,张姐提着一些生活用品来送行,一再交代他在外面一定要顾全自己,不要对陌生人太掏心。不知是多年的相处,还是即将离开这里,楚木突然觉得面前的张姐很亲切,像自家的姐姐,又不全是,像多年的好友,又不一般,实在难以形容。
“我会给你写信的”上车前,楚木突然开口道。
“好,等你...的信”张姐平日里成熟干练,这会竟有些小家子,脸颊绯红。
列车走了,带着满车厢的人和拥挤的梦想。留下送行的人,一个个慢吞吞地走回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