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是一只普通的乡村土狗。对于小说主人公来说，它却是一份难以忘怀的成长陪伴和精神寄托。

第四十三章

王顺和小敏在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早晨离开了工厂，带着他们从伊甸园里不合时宜地摘下的果实踏上了返乡的归程。王顺瘦小的身躯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步伐沉重的像个饱经沧桑的成年人。小敏用自己的厚衣服包裹着嗷嗷待哺的婴儿，一只手里还提着小孩的奶瓶。在生活的现实面前，两人没有半点留恋地离开了青春流逝过的地方。

他们的离去带走了一段记忆，也否定了我试图寻找的一种生活的可能性。尽管我们的青春都在毫无疑问地流逝，可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明确地告诉自己：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一种没有方向的空虚感越来越强烈，空旷的工厂又将它放大了成千上万倍，像幽灵一般慢慢侵入人的骨髓，而那些麻痹自我的方法随着王顺的离去一夜之间也失去了魔力。我独自一人去网吧玩通宵游戏，激烈的对战后又意识到只不过没有感情的电脑在陪我无聊地消耗。我在网络里添加了上百个陌生的头像，在系统提示的咳嗽声，有人上线的敲门声，新消息的滴滴声中经历白天变成黑夜，黑夜又变成白天。天亮的时候那一抹阳光照在身上，我发现除了身体的极度疲乏，心灵也更加空虚。

如同飘荡在大海中的一艘小船，茫茫夜色中的人多么渴望看到岸边的灯塔。又是一个周末的清晨，我从浑浑噩噩的沉睡中醒来，发现下铺的康师傅早已起床，正坐在床沿看书。他静静地坐着，平静的像一尊雕塑，让我想起了高中校园里安放的一尊沉思者的真正雕塑。我从上铺下来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听到弄出的响动，正在那本全英文的数控机床操作手册上，密密麻麻地记着笔记。

“康师傅，起这么早啊？又在学习呢？”我打着哈欠和他打招呼。

“是啊，不像你们年轻人啊，我夜生活少，瞌睡更少，反正也睡不着，起来看看书呗。”康师傅边说边翻着手中的英汉词典。

也许是好久没与现实中的人说过话，也许是被他雕塑般的平静所打动，那天早晨我突然想和康师傅唠一会，于是就坐在对面的床铺上，慢慢地问他：“康师傅，你别介意啊，我看你年纪不小了，为啥还这么用功学习呢？”

康师傅放下手中的词典，从棕黑色的眼镜框上面瞅了我一眼，然后扶正眼镜框慢慢地说：“哎呀，小伙子，学习这个事情呢，我也没有发言权啊。上学的时候，父母天天唠叨要好好读书，我还很抵触呢！”他看看我，沉思了一会儿又继续说：“直到我有了自己的儿女，才体会到了父母当初的良苦用心啊！说到底啊，学习都是为了发现更好的自己，给生活更多选择的机会。”

“可是我当时不明白这些道理啊！你说现在才开始学习，不晚吧？”康师傅笑嘻嘻地看看我，没等我回答，又说：“真羡慕那些学校里的年轻人啊，我要再年轻三十岁，一定要回去考个大学不可！”说着，他又开始埋头研究起手里的数控机床操作手册了。

那一刻，我就坐在对面的床上，看着一个五十多岁的下岗职工在默默地记着笔记，心中涌起了无限的羞愧。我想到了父亲那早已不能挺直的腰杆，想到了母亲临终前的殷切期望，第一次为自己在高考前的叛逃和这三年的荒唐经历而懊悔。在人生的三岔口，我偏执的像一头受伤后永不回头的野牛，如今又悄然低下了坚硬的犄角。

康师傅在国有企业渡过了平稳的三十年时光，没想到五十岁的时候生活的风向突然变了，先是经历了国企下岗，而后又遭受婚姻变故的打击，可是他并没有迷失自己。来到这个工厂不到三年时间，康师傅把自己从一名普通操作工变成了不可或缺的技术骨干。最近，听说厂长又准备提拔康师傅做他的助理，协助管理几十条生产线。康师傅不仅提出要对生产线进行全自动化设备更新的建议，还为厂里培养了一批操控设备的高技术人才。他平时不仅研究最新的生产技术，还偷偷看起管理类的书籍。有一次，我在翻看他放到窗台上的一本厚厚的企业管理类书籍时，发现书里夹着的书签上他手写的一句格言：活到老、学到老。

五十岁那一年，康师傅的人生至少有两道门被无情地关上了。可如今，他又找到了内心源源不断的力量，在看似无望的人生囚室上撬开了一扇崭新的窗户。

我在迷茫中开始寻找人生的灯塔。有一天，我碰到好运气，在工厂附近的一家旧书店里发现了路遥写的《平凡的世界》。记得几年前，在高中紧张的学习之余我和李晓云交换着阅读并探讨过书里的内容，那时一直没有时间看完整本书。此刻，为了挽救流逝的光阴，我又接着开始阅读。不同的心境带来了不同的阅读体验，很快我就沉浸在小说的情节中，读了一遍又一遍，其他东西，全置之度外了。我忘掉了周围生活的一切，不知不觉地又重拾了最快乐的习惯——读书。

读书为迷茫的生活提供了一个暂时的避难所。不久，我又开始阅读其他书籍了。

阅读了大量的心理学书籍，经过痛苦的思想剖析之后，我意识到母亲那种流淌着自我牺牲精神的毫无保留的付出，其实和高考前我那钻牛角尖的强迫症行为一样，都是一种爱的展现，双方都在用有意或无意伤害自己的方式来付出自己的爱。慢慢地自我意识开始变得异常强烈，我逐步意识到父母对自己学业上的期望，其实也是自己内心的渴望。

那一年又快到年关了，在小镇上的工厂丛林中生活了快三年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还没有真正欣赏过这座曾经来过的城市。

那一天，我向工厂里的线长请了假，独自坐车来到繁华的城市中心，走在平静的江边马路上，思考着自己未知的将来。马路的对面高楼在兴建，昔日的街景早已焕颜，远方的霓虹灯在影影绰绰地闪烁，无数个陌生的脸从身旁闪过。珠江边上的国立中山大学门口，一群年轻的学生正蜂拥而出，几个高大的男生结成一伙，手里的篮球在水泥地上拍的“咚咚”直响，两个女生手里拿着几本书边走边聊，还有几对情侣手牵着手走在干净的马路上有说有笑……一股股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陶醉。

珠江的水平静地流淌着，就像自己流逝的三年青春时光一样默默无闻。平静的水面上，偶尔驶过一艘观光的游船，熟悉的汽笛声将我的思绪带回到汉江两岸，在那长满野花野草的堤岸上，我、李晓云还有土豆留下了多少欢快奔跑的脚印，还有那未曾说出口的对未来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