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有才是我在电视购物公司工作时的同事。瘦脸、单眼皮、小眼睛,高个子,是我喜欢的长相。
新员工培训时,一起玩破冰游戏。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第一个上台,眯缝着眼睛,语带笑意地说:“大家好,我姓李,在家排'有'字辈,名'才'......”培训结束后我们分在了同一组。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熟络起来的,只记得他和同期进公司的一个女孩儿传过一阵绯闻。一次上晚班时,我很识趣地把挨着那个女孩儿的工位让给了他。上班接线的位子是随机的,没有电话进来的时候邻座可以随便聊天,久而久之大家的位子也就相对固定了下来。李有才成了我的邻座。工作以外的时间彼此瞎聊,跟其他组员在内网上互怼,以此打发枯燥的工作时间和无聊的工作内容。渐渐地,他会主动帮我接满杯子的热水,晚班在公司吃饭的时候能很巧地偶遇,下班也总能同路走一段。有一次我因为临时有事,把晚班换成了隔天的早班。刚一进办公室时,就看到他朝我走过来。
“还不想下夜班啊?”我一边取手套,一边打趣到。
“你什么时候换的班啊?我怎么不知道?”
“就昨天,有点事,就跟王姐申请换班了。”我有点诧异。
他突然用手捂住我的手,“外面很冷吧?”
“啊,还好”,我看着他的眼睛,有几秒失神,但很快抽出手,笑着说:“还不想走啊?玲玲今天可不是早班~”说罢,几个同事都笑了起来。我没再看他,自顾自地朝座位走去。
“兄弟姐妹们,我走啦,你们可不要太想我”,他朝大伙儿挥了挥手,伸了个懒腰,消失在玻璃门后。
电视购物频道提供24小时商品放送。夜班时间从晚上8点到早上8点。一般而言,12点以后电话就很少了。原则上只要不影响工作,公司默许大家打盹儿眯觉。那时候一起工作的都是20出头的年轻人,没电话接驳进来的时候,大家要么在内网发帖看帖,要么天南地北胡吹乱侃,要么交流奇葩客户的应对技巧.....经常聊兴正酣之际,面前电话突然叮铃作响:“您好,这里是宇宙购物。我是02004号客服,很高兴为您服务。请问您需要订购什么商品?”这句每天可能会重复上百次的话术俨然在铃声响起时形成条件反射。工作久了以后大家都自然形成了一种自由转换无缝连接的本事。哪怕前一秒还笑的前仰后合,可电话里的声音依然是冷静有序的。有一次夜班,电视上刚播完一组足浴盆,有个同事突然提议来个一边浴足一边接电话吧。说罢,几个男同事还真去搬了个样品泡起脚来。好事者还在里面丢了两朵玫瑰花,几片柠檬。
我是不擅长熬夜的,这份工作让我在肉体上格外煎熬。眼皮撑不过1点就自动黏住,偶尔即便有电话铃响也难以惊醒。漏接电话是工作事故,但运气有时可以帮帮忙。所有客服的通话均有录音,但质检工作只由一个姓刘的员工随机抽查。唯一一次指出我的工作失误是:话务态度过于流程化,缺乏感情。
那晚在鏖战了两组999元钛金双电池超长待机手机后,我已然电量耗尽。1点不到就幡然入梦。恍惚间有人给我披了件外套,我意识模糊无力抬眼。一觉醒来,窗外已泛白。看了看周围,有人醒了,有人还趴在桌上。李有才什么时候醒的,还是一晚没睡,不得而知。他脸上挂着一贯的笑容,看着我,然后拿过我背上的黑呢大衣,站起来动了动脖子,“回去补瞌睡咯”,便离开了座位。
我隐约觉得发生了什么。
那年大年初一我还在上班,卖着奥古斯都真皮男鞋和韩式三件套养生锅。记忆里的冬天不很冷,天空灰蒙蒙的,从早到晚。骑着电动车穿梭在街巷中,暴露在外的脸分外清冽,但寒风从未刺骨。那天工作结束已快8点。我在休息室遇见李有才。他笑嘻嘻地问:“要回去了吗?”
“废话,不然去你家过年?!”
“我带你去个地方玩儿去。”
“哪儿啊?”
“去了就知道了”,他一脸神秘。
我们骑车去了城市广场附近。天早黑了,广场上没有人,只有地标性的几根柱头孤身挺立。节日散发的温暖团聚包裹着城市的所有角落,却好似偏偏把这处中心广场排除在外。灯光穿过雾气,变成了游离在空中的无数细小颗粒,有的周围披裹着或淡黄,或白的光晕。我们把车停靠在广场路边。我竟觉出了一丝不和谐的美。
李有才从包里掏出一个袋子,对我大声喊道:“放烟花吧!”孩子般的神情让我即使意外也顾不上了。
我记得我们点了各式各样的烟花,有贴在地上旋转冒火花的,有拿在手上转圈的,有“冲天炮”,有“刺啦”一声蹿上天的........儿时春节在奶奶家放鞭炮爆竹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我那时大概4、5岁。印象里的那个场景总是伴着老房子幽幽窄窄的过道通向昏黄灯下的厨房,姑姑婶婶们系着围裙忙前忙后,锅里的酥肉被滚烫的猪油炸的蜷成了团,蒸屉里整齐地摆放着白糖包子,上面俏皮地立着几粒黑芝麻。厨房的碗柜上高高的整齐列着几瓶橙黄色的“高橙”和金色的小香槟。家里的亲戚都从远地赶了回来,一屋子里挤满了人。叔叔伯伯们抽着烟,聊的起劲。大孩子带着小孩子屋里屋外追着,撵着。老房子外那条街很窄,我记得我大跨两三步就能踏进对门邻居的家。哥哥们点燃了炮仗,我捂着耳朵焦急地等待爆裂的声响。有时候它急不可耐地“砰砰”作答,有时候又迟疑着在沉默中没了音儿。孩子是不会为此恼怒的,直到哥哥们的“钻天雷”精准地蹿进了邻居家晾在屋檐下竹竿上的棉裤里,我们才哄笑着跑回家。随着这个大家庭里老人的离世,子女们各自在岁月的冲刷中也已成为老人,团聚变成了一件不那么容易的事。人们还是习惯在这一天贴福字,包红包,但缺少了男女老幼人头攒动、锅灶上白烟袅袅以及爆竹“砰砰”作响的年夜,总是带着一丝莫名的伤感。跟这个世上所有美好的事物一样,不能持久是令人难过的。
那晚我像又回到了4、5岁的时光,偌大的广场跟记忆里的老房子一样成了我撒野玩乐的地方。烟花被点燃的一瞬间几乎同时火光迸射,但很快又燃烧殆尽,只在视觉作用下它的斑驳光线仿佛还残留在前一秒的夜色中,带着迷离与梦幻,潜进了我的脑海深处。李有才或许是有话想跟我说的,但那晚他什么也没讲。
年节过后我们组攒了一次活动,给王姐庆生。在KTV疯闹到很晚,喝酒、唱歌、玩骰子。那些被消磨的时光,现在想来单调和无趣,但年轻的时光总似一直被某种无处消解的情绪笼罩,即便宿醉的滋味并不好受,但酒醒后的身体很快又会渴望那种自我放逐的快感。渐渐的,大家都没了声音。有的走了,有的就地躺下睡了,有的醉的不省人事,只留下电视屏幕上偌大的人脸,不知是谁把音乐声关掉了。
李有才坐在我旁边,我知道他还醒着。我们俩盯着眼前的屏幕,好一阵,他问我:“困吗?”
“有点。”
“肩膀借你。”
我笑了笑,“美死你了”,他也笑了,没有看我,只是往沙发后背挪了挪。
屏幕上的脸换了一张,一个女人站在一面灰蓝色的墙下,眼睛里空空的,嘴唇一张一合。我坐在原地没动。眼前的人脸越来越近,越来越亮,渐渐地,那女人的脸消失了,只剩光亮的一团。
我弯腰脱掉靴子,头枕着他的腿,身体横在沙发上,很快睡着了。凌晨五点,李有才叫醒我,说一起去吃面。有家面很好吃。在他家附近。这会儿正是人少的时候,再迟点又要排队了。我们到的时候,店子里灯火通明,看上去像一晚都没打烊。正对街面的灶台上,一口大锅白烟滚滚,老板一手提着漏勺,一手捞着面条,动作流畅,像和着一种节奏。这家面馆有个很普通的名字:家常面。几年后,我才知道老冯也是这里的拥趸。他带我来吃过好几回,但凌晨五点的光景始终不复再见。
我很清楚我不会在这里工作太久,所以我倒生出难得的旁观似的淡然与克制。我很少抱怨,分内的事情尽力做到,业绩也还不错,只是全然没有热情罢了。很快,我辞职了,有了新的工作机会。没有什么精心准备的告别,只是几个相熟的同事觉得有些突然,徒增了几分离别的伤感。我看到李有才的表情,有些失落,难得的没了笑容。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那个中班结束后我发现他在楼道里,背对着我,手里燃着一根烟。我动了动嘴角,故作轻松地问他:
“干嘛,在等我?”
他转过身,看见我,笑着掐灭了那根烟。
“要走吗?”我问。
“你呢?真要走吗?”他认真地看着我。
视线从他脸上移开,我笑着说“是啊,年纪大了,老上夜班身体吃不消啊”。
他伸手去按了电梯,“送你回家吧”。
就如同那些以为会同自己发生些什么的人,最后都沉没在了彼此模糊不清的记忆里。
跟老冯结婚后我曾经三次偶然遇见过李有才。一次是跟老冯在社区附近散步,李有才骑着车,载着个女孩从我身边经过;第二次遇见他和一个女孩儿在一个摊位前买菜。不知为什么我很庆幸没有看到我。第三次。我带着儿子去逛附近新开的超市。有个新生儿被抱着,咿咿呀呀的很可爱。我抬眼看了那父亲一眼,虽然他胖了很多,记忆还是在瞬间拼出了他的名字。有意思的是,我们眼光扫过对方的那一刻,初初都像是在处理一个陌生人的面孔,但随之而来目光停留的几秒钟,我看到了他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下意识的,我没有停留,牵着儿子的手,像擦肩一个陌生人般向出口走去。
那个夏日的夜晚,凉风徐徐,吹起了一些尘封很久的回忆。但除我之外,人们跳舞、遛狗、喝啤酒、看球赛,老冯抱着儿子缓缓走在我身边,大家都活在眼前的这个世界里。
当下是过去经历的结果,却丝毫不会为曾经停留,它只是坚定、忠诚地将未完待续的生活送往明天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