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亲生骨肉,还未出生就夭亡在腹中。而你……是我从诸葛家偷来的孩子。”
十六.身世之谜(一)
天气突然冷下来,冬天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钻进漏风的小屋。母亲的身体本就虚弱,在连日严寒的打击下染上了风寒。
天空看起来如铅块一般沉重,隔着已经加过好几层的衣裳,依旧能感觉到渗透皮肤的寒意。
葛颜不停地跺脚搓手,她此刻正站在敞开的门边检查,心里抱怨着怎么门就偏偏在这种时候坏了。
她正在那儿跟门闩较劲,母亲突然走了出来。
“娘,您怎么出来了。外边冷,还是到里屋待着吧。”她抛下还卡在半道的门,连忙上前扶着。
但母亲像没听见她说话,自顾自迈着蹒跚的步伐走向门口,迎着嗖嗖挤进来的寒风,目光涣散无焦。
“娘?”葛颜觉得奇怪,又叫了一遍,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离门口还有两三步的距离,母亲突然停了下来,毫无预兆地晕倒在地。葛颜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架起她送回床上。
过了很久,母亲才终于醒转过来。她木然地望向屋顶某一处,眼神呆滞如傀儡,唤她也不理睬。
“娘,娘,我是颜儿啊。”葛颜有点慌神了。
母亲的精神状态一直恍惚不定,可是以前从来没出现过这种状况啊
“娘,我是颜儿啊!”她又焦急地喊了一遍。
“颜儿……”母亲有了些反应。她喃喃念着这两个字,突然从床上直起身,“颜儿……颜儿……她在哪儿,我的孩子在哪儿?”
“娘,我就是颜儿……”
不等葛颜说完,母亲一把抓住她的肩拼命晃着:“告诉我,颜儿在哪儿,她到底在哪儿?河边……对,河边!我要去河边,我的孩子在那里,颜儿……”
“娘!您说什么胡话,您好好看看我……”
葛颜稳住惊慌失措的母亲,母亲的目光却越过了她。
她一把推开她冲向门外,大声喊着葛颜的名字,用一个女人最歇斯底里的嗓音,就如同当年她在洛阳的护城河边那般。
葛颜愣在原地,有一瞬的晕眩。
母亲不认得她了。
呼啸不已的狂风使得本就耳背的母亲听不进任何话。葛颜追出去,费力好大功夫才把她拉回屋里,哄着她上床。
“我的孩子……你们谁救救我的孩子……她,她快不行了……”母亲抱着双膝,缩在床角瑟瑟发抖。
葛颜已经架起炉子熬安神汤。火苗抖抖索索地摇曳着,门又被风无情地推开。她看向小孩一样瑟缩的母亲,突然感到深深的无助。
“娘……”她倒好一碗药,小心地吹着热气,“娘,喝下这个,睡一觉就好了。”
母亲一把推开药碗,眼神中充满慌乱。汤汁溅洒出来,烫在葛颜手上。
“你,你是谁……我的颜儿在哪儿,她在哪儿……她在河边,她还在河边!我要去救她……”她说着,又想翻身下床。
葛颜一把抱住她。母亲的记忆停留在若干年前她投河的时候。
“娘,颜儿错了,您别这样了好吗……颜儿真的错了……”她哽咽着,心如刀绞。
……
葛颜连哄带骗,终于让母亲喝下了安神药。
看着母亲沉沉睡去,她坐在床边,心乱如麻。她早该注意到的,母亲的精神不正常已经很久了,怎么就这么粗心任由状况发展到如此……
她清楚地知道,这种疾病是不可逆的。她所能做的,只有最大程度延续母亲的寿命。
风还在不断地灌入房子,葛颜暂时放下昏睡中的母亲,强打起精神。起码现在,她要把这个门修好,母亲本就风寒在身,这么吹下去要出事的。
她半个身子堵在洞开处,希望能挡住些风势。好不容易将门闩复位,抬起头时,她却怔忪了。
远处小径上是那个熟悉的身影,披了一件鹤氅,衣角微微掀起。他推着那个奇怪小车,车里是一些木炭,一直走到葛颜跟前。
“天气突然发冷了,这些木炭是月英前日烧的。伯母身体一向欠佳,千万别着凉了。”他一脸温和地看向发怔的葛颜。
葛颜张了张嘴,竟觉得鼻头有些酸涩。
“怎么了?”许是看出她的异样,他关切道。
“这么大冷天的……先进屋来吧。”她迅速收住自己的眼泪,侧身让了让。
“伯母这几日可还好?”
“她……不太好……”这半天变故下来,葛颜觉得自己都被折磨得有些迟钝了。
她大致向孔明讲述了经过,随后又带他进里屋探视。母亲依旧睡着,眼皮微微浮动。
“伯母的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孔明问道。
“娘的精神一直不太好,我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不过……”葛颜犹豫了一下,母亲发病前的种种迹象逐渐拼凑起来。
“我有种感觉……娘应该经历过什么事,而且这事跟我早逝的父亲有关。只是我每次问起,她都不说……”
葛颜低下头,心中有如千斤的石头压着:“孔明,谢谢你这么冷的天还来送炭,只是你看我这里……”
“哪里的话。当务之急先照顾好伯母,有什么需要你尽管到卧龙岗找我。”孔明安慰道。
正当两人准备离开里屋时,一直在熟睡的母亲睁开了眼睛。
“娘!您感觉好些了吗?”葛颜坐回床边,握住她的手。母亲的手有些烫,一定是刚才吹风受凉,热度又上去了。
母亲的状态平静了些,眼中也恢复了正常的神采。她转过头,发现了几步开外的孔明。霎时,震惊、怨怒充斥了双眼。她死死盯着他,仿佛要将他从视野中抠出来。
“你……你是谁……”她整个人颤抖着。
“娘,你怎么了?”
母亲没有理会葛颜的诧异,她艰难地撑起身子,一只手抖索地指向孔明。
“诸葛,你叫诸葛……”
“伯母,在下诸葛亮。”孔明走上前,礼貌地躬身回答。他虽然掩饰得很好,却也不禁对这番质问流露出疑惑。
母亲突然瞪大了眼,瞳孔中渗出一丝被惊惧裹挟的痛苦。
“诸葛……玄……”
有如气声的三个字,却正正好好被孔明和葛颜抓在耳朵里。
这回,换孔明惊讶了:“伯母怎会知道我叔父的名字……”
母亲缓缓伸出手,从最里的衣衫中掏出一块玄玉。
这玉葛颜是有记忆的。有那么几次,母亲会把它拿出来捏在手中,但很快就放回去。即便是在他们最穷苦的日子里,她也没舍得卖掉它。
“这玉……我叔父也有一块。”孔明从腰带中摸出另外一块一摸一样的,脸上的震惊更深了。
目睹这难以置信的场景,葛颜再也无法按捺住了。
这么多年,她只知道自己姓葛,只知道父亲很早就去世。
她对自己的身世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甚至不知道自己和母亲到底为何流落街头。她一把按住母亲手中的玉,几近要崩溃的样子。
“娘……娘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块玉,还有,还有我的身世……”
母亲看着她,眼中充满了疼惜、悔恨、歉疚,两行浊泪顺着眼角蜿蜒而下。她费了好大力气,才从颤抖的两片嘴唇中发出声音。
“这是当年……玄送我的。”她握着那块乌亮如新的玉,指节发白,“他说……‘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
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葛颜一下子瘫软在那儿,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
在古代生活了那么久,她不止一次地在山村民歌中听到这句诗,她很清楚在如此语境下它代表的是什么。
葛颜感到自己似乎失去了一半意识,脑袋中嗡嗡作响。
那块玄玉是那么黑而亮,如一口深不见底的幽潭。
她一直想要接近却不得的真相,如今就摆在眼前。命运和她开了个大玩笑,她想拔腿逃走,可真相早已编织成罗网,从四面八方将她围困住。
“娘……难道我,我是……”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梗塞得犹如快要散架的机器。
“不,你不是。”母亲打断了她,语气已恢复平静。
她知道她要问什么。
在瞒了这么多年,又自我蒙蔽了这么多年后,母亲终于决定揭开她苦守了大半生的秘密。
“我的亲生骨肉,还未出生就夭亡在腹中。而你……是我从诸葛家偷来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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