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最前面,这些年第一次这么靠前。
锁啦震得耳膜疼,沿着那条熟悉的下坡路,送葬队伍不紧不慢地走着。我旁边的男孩女孩早已哭成泪人,我搀扶着小男孩,他手里的那尊牌位赫然立于胸前,两手紧紧的抱着,头上的下跪孝有些松动。
时值夏季,周遭被一片盛绿包围。浩浩荡荡的一大波人,占据着整条小路,前排的人有点多,我被挤着踩在那一抹绿上。快至墓穴时,所有的声音都被调高了好多分贝。锁啦声越发的洪亮,枝头的几只蝉儿也起兴,伴随着锁啦声时高时低。
小男孩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哭的撕心裂肺,整个人失去了重心,我用双手将他从后面搀起,拖着他往前走。
墓穴修在柿子树地里,似乎有某种隐意。旁边杂草丛生,近年来,农业生产并不景气,大多数土地都已荒芜。我们跪成一排排,低着头等着下葬。
小男孩还是抱着牌位,跪着低声抽泣。我不再在小男孩身边,她姐姐,叔叔,姑姑,表兄,表妹,将坟头围的水泄不通。
要下葬了。锁啦再次响起。我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锁啦不知何时竟停过。彼时哭声响彻了整片天空,泪水都簌簌地流向大地。我透过人缝看着,小男孩被她姐姐紧紧抱着,时不时抬起衣袖为他拭泪。
整个过程持续了很久,久到我的双腿已经麻木,在这个煎熬过程中,除了撕心裂肺的哭声外,就只有那有节奏的锁啦声了。那些壮硕的男子用土掀一下一下的盖土,埋下了死者的躯壳,留给了生者沉痛。
回去的时候没了哭声,只是沉闷的氛围比那哭声更吓人。我陷入了无尽的回忆里。
坟里埋的,是我四爷家的孩子。他天生残疾,一只腿拖着,倒也不比别人走得慢。嘴巴有些扭,说话语调拉的很长,半天才能说一句完整的话来。暂且称他A叔吧!A叔娶了媳妇,媳妇的脑袋有点问题。就是这样的组合,生了两女一男(抱出去一女)。
别看他天生残疾,干活可是一把好手。四爷爷家的农活基本上都是他干的。四爷还有一个小儿子,称B叔,从小就被宠上了天。两个人的待遇,天上地下,两个人的处境亦是。
从我有记忆起,A叔就一直有一群羊作伴。每天像上班的工人般准时,早上,下午,都躺在山坡上放羊,从这个山头跨越那个山头,几乎走遍了村里视野范围内的所有草地。中午的时候顶着太阳会去地里除草,挖地,剪树枝。我几乎从来没有见过他有闲暇的时间。
A叔不懂得表达爱,与儿女的沟通很少。大多数的时间都在积聚财富,即使他从来没有握到过。他赚取的钱财并不少,甚至超过了某些外出务工的,可四爷的心是偏的。
为了给小儿子娶媳妇,四爷用着A叔仅有的财富在挥霍。盖房子,礼钱,四爷作为家里的掌柜,一直亏待着A叔。B叔没读多少书,上个年代的村子里大家都不喜这口,多年来在外面鬼混,不曾赚到多少钱。四爷也明里暗里的资助过多次。
农村人有一种积聚财富的本能。凡是能从自然里获得的,花费多少气力都会觉得值得。比如酸枣胡,各种药材,再比如他人舍弃的柿子。
这个年代,当所有人都认为农业收成不敌务工时,就自然而然的舍弃了家里的苹果树,梨树,柿子树,尤其是柿子树,风险大过收益,前些年,因为只能靠它吃饭,每到秋天,各个山头的树上都挂满了人头。而今,很多人舍弃了它,枝头的柿子高挂,活像一只只大红灯笼。
四奶奶一时兴起,拽起A叔攀爬在各个枝头,从这个树上移到那个树上,总想着能赚一点是一点。好多人都劝,太危险了,村里已经没人去摘柿子了,柿子的价钱并不吸引人。可四奶奶还是坚持己见,整日辗转在各个山头,不曾停歇。
不料想,某一天A叔从树顶掉了下来,下来的时候在斜插着的树枝上撞了一下,因为重力,腰伤得很重。被带到小镇医院里,医生无能无力,只得迅速转到省市,抢救了一天,才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只是从此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跟着爸爸妈妈去探望的时候,A叔已经出院了。刚进门,一股奇怪的气味扑面而来。一坐下来,四奶奶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拉着母亲倾诉,这可咋办啊……他就这样瘫在床上,大小便不能自理,还得插管子引流,光是一天的开销都……作孽啊,你说我当初……
抱怨的话说了一大箩筐。我将目光转向A叔,除了那一双铮亮的眼珠子来回转动,整个人平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床底有一个小盆,他的下肢接着管子,受伤的那一块有点腐烂,周边苍蝇飞来飞去。他的右手边有一个粘蝇子的,密密麻麻的,看着有点反胃。
坐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我们就起身告别了。
回去的路上,我问父母,“A叔就一辈子那样了。”
父亲说低头若有所思,顿了顿,才发出了一句“嗯”。
“那样活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直接去了。”我说。
“是啊,可他们愧疚啊”
“为什么?”
“医院问做不做手术时,你四爷四奶拒绝了。手术费用很高,而且不一定能治好,他们就怕人没治好,钱也打了水漂。”父亲长谈了一口气。
“可他们不应该那样对A叔啊,A叔半辈子都在为他们活,更何况A叔走了以后,两个孩子咋办啊?”
“不然咋办啊!”
再次听说,是说A叔的女儿小婷去打工了,在一个舅舅的店里,工资不是很高,但也能糊口。A叔的儿子还在小学,黑黑瘦瘦的,不高,看起来明显的营养不良。可谁会在乎呢,那个躺在床上的,已经耗费了人所有心力。
再后来,也就是第二年的盛夏(时值暑假),A叔去了。
故事似乎没有终结,故事也很难有终结。一年后,小婷找了个男朋友。据说年龄比小婷大很多,四爷四奶反对,但这样的意见的效用早已伴随着曾经的失学,曾经的不公一点点变为反抗。
小婷活得坚强,在她本该享受家庭幸福的年纪里,却不得不辍学支撑生活。毕竟那儿还有一个可怜的弟弟。
不久后,小婷结婚了。礼钱在当时掀起了一阵热潮,小婷的礼钱很高,可四爷四奶的愿望却泡了汤。当所有人都以为礼钱会交付给四爷四奶的时候,小婷却执意将钱存入了银行,作为她妈和她弟的生活费用。
这样的举动面临着极大的情感挑战和群体压力,小婷做到了,即使得不到别人的祝福,她也要安排好妈妈和弟弟的生活。
B叔和四爷的干涉并未如愿。接下来的事件再一次将人心的丑恶袒露无遗。
村里搬迁。口头上的支票将钟声敲醒。四爷家的房子分里屋和外屋,不管里屋还是外屋,都是A叔辛劳换来的,从资金和体力B叔都从未出过面。
但当A叔死后,B叔却选择了外面的大屋(以面积补偿)。甚至不惜在过年时“兵谏”,热闹的新年被这一场“喜剧”冲刷,四奶整日以泪洗面,四爷除了唉声就是叹气,一切都被曾经深爱的儿子所伤。
可这一切都还只是政府的空头支票,在没有实物的前提下人的良心都足以如此生硬,那若是手握金钱呢?
村里人投来了同情的眼光,也有人以此为戒。只是没人想得到,一个条件还不错的家庭会在一个残疾的儿子死后,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现在的四爷四奶只能领着低保的钱过活了,曾经守护了一辈子的小儿子,哪还顾得上管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