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申明:本文参加“423简书故事节”,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一
她近来常常会耳鸣。
起初以为是耳朵进水了,过一会儿就会好,事实也确实如此,只是随着时间渐长,她的耳鸣开始变成某种慢性疾病一样,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持续得越来越久。
这感觉很不好,像是脑袋被人拿保鲜膜给密不透风地层层包裹起来,对外面的世界听不真切,脑袋里面还会隐隐作响,有时候是某种碎胶纸摩擦的声音,有时候又是杂乱电流窜过般的示警。不仅如此,还会连带着其它感官也模糊起来,让整个人都被隔离于万物之外,有种被遗忘的孤独。这症状虽然对日常生活没多大影响,却让人很不舒服,像没有剪整齐的衣服标签毛毛躁躁一直蹭着脖子,怎么理都不顺。
楼上最近在装修,也不知房主给施工队许了什么好处,每天一大早就开始“轰隆轰隆”“叮叮当当”的敲敲打打钻来钻去,雷打不动。明明小区宣传栏里白纸黑字规定了业主装修时间,以防休息时间噪音扰民,楼上却还是我行我素。偏偏这栋楼由于交接不久,入住率不高,也没人去管。只苦了楼下的她。她自然也是可以找物业投诉,或者直接上门交涉,奈何性格腼腆逆来顺受,不愿生事。怪只怪租房之前没打听好情况,匆匆忙忙就交了押金。
这是她在这个城市租的第二个住处。第一个住处她倒是挺满意,怎料合租的室友几个月前毫无预兆辞了职要回老家,一时又找不到新的合适人选来分担房租,于是干脆一起转租给了一对小情侣。也是怕之前的例子重演,这次她便索性租了个单身公寓,一个人来去都潇洒,也不用再顾忌旁人。不过她可不是真的单身,只是觉得和男友没到那个地步,又都不是喜欢黏腻的人,现在这样互相保有一定的私人空间也算刚好。
今天照例是电钻而不是闹钟的声音叫醒了她。她一把拉起被子蒙住脑袋,妄图多睡几分钟,无奈胳膊拧不过大腿,刺耳的钻机声和应声震动的床都令她心烦意乱。她猛地掀开被子直挺挺起身,大脑突如其来一阵眩晕——低血糖和起床气没一个能让人好受。
托楼上的福,她又成了部门第一个到的人。时间还很充裕,她决定下楼吃个早饭。她其实并没有吃早饭的习惯,倒不是她不想,只是无论从前上学时还是现在工作后,她总是争分夺秒能多睡一点是一点,周末更甚,夸张时等她好不容易睁眼,窗外都已经日落西山了。也不知这嗜睡的毛病到底遗传的谁。
记忆中唯有一段时间她坚持吃过早饭。那是在她读小学、父母还没离婚之前。父亲每天六点不到就爬起床,给她下一碗加两个荷包蛋的面条,看她一点点吃完后再蹬着自行车送她上学。后来她跟了母亲,母亲上班本就辛苦,也不太会下厨房,总是塞给她几张零票让她到外边买。慢慢她便不再吃早饭了。
食堂人渐渐多起来,其中也有她部门的同事,不算熟,但也因为工作原因聊过几句话。喝完最后一口豆浆,她端起餐盘打算离开,经过同事那桌时同事朝她点点头,她也就回以一笑。可当她要推门而去时,一句不轻不重带点恶意揣测的话穿过人声喧哗毒蛇一般钻进了她的耳朵:
“天天来那么早,也不知做给谁看。”
其实说的不一定是她,甚至可能压根就不是那位同事讲的。但她仍然一瞬间思考不能、身体僵硬,如遭雷击。
耳朵里好像又起了雾。
二
这是她来到这座寸土寸金的沿海城市的第三年。
当初大四校招,一心只打算就业的她被室友拉着顺带投了这家位于她所在城市千里之外的公司,最后侥幸还真被录取了。基于公司在业内名气不小,岗位和她所学的专业也还算对口,再加上一直以来对远方的憧憬渴望,她便收拾好行装一毕业就匆匆赶来了。
飞机两个小时,高铁八个小时。
不是不挂念一个人留守在家的母亲,可年轻的心那么躁动不安,她不想还没试过就放弃,即使她对这份工作并没有那么热爱,即使她抵达的地方举目无亲。
刚打开电脑,QQ和微信就同时疯狂闪烁起来,她一条条点开,除了工作群里一些惯常信息,主要是来自某位客户的狂轰滥炸。还没等她把消息看完,桌上的手机也开始“嗡嗡”震动起来。她一边手忙脚乱地接电话,一边继续滑动鼠标。
客户的怒吼几乎要划破她耳畔的浓雾。结合着QQ和手机那边能听清的只言片语,她这才搞清楚事情的大致情况:客户有一船货出了问题,无法靠港卸货,而这很可能使他要额外承担一笔庞大的滞期费。
她迅速列出几个解决方案给客户,并好言安抚。客户那头的声音却戛然而止,然后电话被猛地挂断,数秒后,聊天对话框里弹出一行加粗标红的大字:“你耳朵是不是有问题!!!我刚刚都说了……”她愣了愣神,赶紧回复:“不好意思,刚刚信号不太好,没听清,麻烦您再讲一次。”
好在办公室里电话此起彼伏,谁都没有注意她被掐断的对话。
这大概就是她日复一日的工作样貌的缩影。
等到好不容易能有时间喘口气,她拎起杯子去了茶水间,耳朵仍是听不太真切。趁着泡咖啡的当口,她掏出手机开始检索耳鸣的治疗方法。结果五花八门,什么耳廓按摩法、屏气治疗法,她一一记下来,打算午间休息时试一试。
有同事也进了茶水间,她连忙侧身避让。同事看了她和她的手机一眼,面无表情扭头就去接水,同时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她立刻窘迫地收起手机,端着咖啡落荒而逃,好像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
有时她也很讨厌这样的自己:不善言谈,怕生胆小,优柔寡断,随遇而安。她也想过要改变并为之付出了一定努力,可是天性这东西勉强不来,伪装成自己不擅长的样子实在太痛苦,时时刻刻都感觉要窒息。所以工作两年多了她却还是独来独往,唯一一个关系不错的同事兼室友也在数月前离开了。好在她本就是喜静的人,独处更能让她放松。只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当初的冲劲和活力逐渐被机械枯燥的工作消磨殆尽,日积月累的压力把她的神经拉成一根根紧绷的弦,她开始止不住地焦虑。
手机在她口袋里不安分地震动了两下,她打开来,这次是男友的信息。
三
说起来也是神奇,此前从未谈过恋爱也没有打算恋爱的她,却在来到这座城市不久后恋爱了。
她们是在公司举办的一次活动上认识的。他比她大一岁,本地人,相貌普通,身材一般,也没什么别的特点,按道理是入不了她的眼的。可那时她就跟鬼迷了心窍一样忍不住去关注他,觉得他身上有种清澈的气质很勾人。对方似乎也有所感应,主动找她交换了联系方式。他们开始隔三差五在微信上聊天,后来发展到约出去一起吃饭,再后来便顺其自然在一起了,现在回想起来,双方甚至都没有表过一次白。
即使是现在,她和他在一起时,也几乎没什么十分亲昵的言行,大概是因为两边都没有太多经验,只能青涩地一点点互相试探靠近,寻找最合适的相处距离。这在一般的情侣看来可能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于他们却是非常自然的交往方式。
她抽空挨个试了网上的那些方法窍门,耳鸣却如蛆附骨,最多消停个十来分钟便会阴魂不散卷土重来。好在接下来就是周末,不用再理会那些比耳鸣更难缠的客户。
周日是他们例行约会的日子。说是约会,不过也就是一起吃顿饭,偶尔看个电影,到她住的地方一起躺在床上聊聊天,或者干脆各看各的书(他们都喜欢读书)。有时他也会情不自禁亲吻和拥抱她,她都一一顺从接受,只是不能再有更进一步的举动。
这次自然也是如此。
只是当临别时他凑过脸来想要吻她,她却下意识躲开了。说实话她不喜欢接吻,那感觉就像是被章鱼触手上的吸盘牢牢吸附着,她只能僵硬地张着嘴任凭异物在其中翻滚搅弄,湿热滑腻且恶心,一点没有书中所写的怦然心动的触电感。她想:也许是还没有找到正确的方法。
为了掩饰刚刚的举动,她忙踮起脚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佯装害羞推他出了门。
门关上的那一刻,她一下子脱了力,踉跄两步瘫倒在床上。还没来得及拉上窗帘的窗外可以窥见一轮弯月和点点星光,与墨蓝色的天幕相得益彰。这个城市的天空总是那么美,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不像她的家乡,天空总是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见。
她痴迷地望着望着,忽然觉得无比空虚。
楼上的装修声又开始震耳欲聋。也不知是哪里窜来的一股子气,她一下子跳起来,“噔噔噔”跑上楼就是一阵死命地敲门。如同被她的气焰吓倒,里面的动静一下子应声而止了。她的气也一瞬间泄光,于是她停了手,失魂落魄地回了。
和男友在微信上道过晚安后,她闭上眼睛开始失眠。
她好像有一大堆话想找人倾诉,又好像无话可说,心里沉甸甸的总感觉压着什么透不过气。她想也许那就是寂寞。可这是她自己选择的道路,她有责任和义务走下去。
她回忆起了从前,她是如何从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孩长大成人,她如何声嘶力竭哭泣也阻止不了家庭的破裂,她如何拼命学习考入名牌大学给独自带大她的母亲争光,她曾有过哪些亲密的朋友最后却渐行渐远,她幻想过将来要成为怎样的人过怎样的生活……
世界开始扭曲飘忽,她的躯壳一半留在现实一半踏入虚幻。她忽然发现,原来耳鸣能让人听见自己体内的声音——仿佛遥远地方吹来的风。
现在的她,去到了自己憧憬渴望的远方吗?
四
她的耳鸣日渐严重。
意识到这个问题是在某天下班的路上,一个学生打扮的男生骑着共享单车从她身边经过时,一边拨着车铃一边冲她喊了一句话。而她那会儿什么都没听见。等她回到家洗漱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人喊的大概是:“没长耳朵啊。”
第二天她就请了假去医院。可是查来查去,医生都说她的耳朵没有问题,最后只能归结到心理原因,让她多休息。
可是她哪里能休息?干她这行的哪个不是加班加点时刻提心吊胆如履薄冰,就是请假也不得安生。况且她也不敢请,不说一个人在外面衣食住行都要钱,家里也得靠她出一份力,她丢不起。
幸而她的工作执行大都依赖于各种线上通讯工具,面谈和通话的需要较少,基本还是可以顺利完成。和同事的日常交流,也勉强可以用微笑蒙混过关。她一方面千方百计掩饰着听力的缺陷,一方面却又厌恶马戏团小丑似的自己。她神经紧绷,在公司的每一秒都如临大敌,杯弓蛇影。
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男友。她甚至刻意减少了和他的见面次数。她想:即使说出来也不会有任何改变,那还不如不说。于是她有了更多的一个人的空间,可以更久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更清楚地听到身体里发出的声音。
她终于还是出错了,这次却不是耳鸣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