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旻·微糖旻
背景: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攻占朝鲜半岛
01.
今日的雪下得格外大些。
田柾国捏着盏水晶高脚杯,似醺未醺,黏成絮的雪花穿过斑驳的杯身从他眼中扑簌簌的落下来,他呆呆的伸手去捉,指尖一点捻不开的冰凉,却是抵在了透明的窗上。
“瞧瞧,田医生吃醉酒啦。”
有人调笑,田柾国也不应,人未动眼先动,乌漆漆的眸斜斜扫过去,比雪尚要凉几分,不待那股子凉意沾了各位贵客的衣角,他又笑了,飞扬的、干净的、出自年轻人的那种笑,浅浅一抹,足够受用。他举杯示意,一饮而尽,算是为方才失神赔礼,贵客们拍掌叫好,送来几句敷衍的恭维称赞话。
田柾国不爱听这些。他是田家的少爷,在家里,在欢场,他能掀了长桌潇洒走人,可这里不成。在这里他是田医生,是日本最大的医药集团的公子,他带着合同来的。
前方战事吃紧,枪炮弹药都拿去开疆扩土,自是少不了药品来救人保命。父亲派他同军部长官吃席,便是为了促成田家与政府的合作,成为军队唯一的供货商。
临行前,田柾国去见父亲,父亲在听广播,木制的收音机里甜软机制的女声在播报最新战况,念出的每一个字音都是一条条鲜血淋漓的人命垒成的,朝鲜沦陷了。
“父亲,”田柾国叫道,用的是纯正的朝鲜语。父亲没动,从和服宽大袖笼里伸出的指一下下敲击着红木椅的把手,田柾国便只好陪着他听。
田柾国素常也听新闻,新闻稿向来是枯燥又简短的,寥寥几字便成一条,可如今,也是这短短一条战报,化作了一把把利刃凶狠切割他的魂他的身,空气中满是无形的、浓郁的、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一半钻进了他的口鼻,一半凝成哀嚎撑满他的耳道。
太疼了。
“父亲,父亲,朝鲜……!”他急急的叫,像个溺水的人一样痛苦喘息。
父亲无动于衷,由他喘由他疼,等他被那苦痛折磨的再叫喊不出半句才开口,“不要拿你的公子哥做派出去丢人现眼,此单务必谈妥,不可出错。”
田柾国背脊湿了一片,狼狈的领着这两句话要退出去。一只脚方要踏出门,顿了顿,还是开了口,“父亲,朝鲜沦陷了。”
父亲的身影已同那宽大的红木椅合二为一,颇有些不耐,“我知道。”
他因此不再问,三两步跨出去,反身掩门时屋里传来一道轻悠悠的笑,
“打仗好,打的再大些最好。”
他的心猛的抽了一下。
02.
“田医生……田医生!”
“啊……抱歉。”
田柾国郝然一笑,正要自罚一杯,被人拦住了。拦他的人不知是真好心还是假仁义,三言两语便解了围,说什么田医生年纪小和我们这些老头子讲不到一起倦怠了也是应该。闻言他忙赞了几句老骥伏枥的场面话,以为这一页能如此揭过去。
贵客递来一杯酒,语气长辈样的亲切,“田医生是朝鲜人?”
田柾国没接,恭敬道,“祖籍汉城。”
“汉城是个好地方啊,”贵客将酒杯重重搁在桌上磕出一声脆响,很是惋惜,“就是当地人顽固了些,浪费那样多子弹、杀了几万人才学会安分。”
田柾国指尖一跳,父亲房中闻过的血腥味再次扑面而来,整个人僵作一团。身边有一同来的叔伯见状忙捧起酒杯,接过话拜祖宗一样的伏低做小都不成,僵持片刻,只好又拉来其他的作赔。
是一群姑娘。
十七、八左右,穿着邻国上海滩最时兴的无袖旗袍,红红绿绿,绣花绣蝶,立领盘扣扎在下颚处贴紧细细的颈骨,两侧的开衩则一路蜿蜒至腿根露出黑的、白的、蕾丝吊带袜来。乌黑的发都编成了两股长辫子,徐徐的垂下来,或落在单薄的肩头或落在青涩的胸脯。
“这是现下最时兴的中国打扮。”叔伯介绍。
贵客这才温和了脸色拍手称奇,相比宽大的和服,这种把女人腰身细细显露出来的新颖薄裙真叫人着迷。贵客露出一贯亲切和蔼的笑,自称为“叔叔”,大手急切的往姑娘旗袍底下钻。
田柾国也分到一位姑娘。或许是因为她不像其他姑娘一般娇媚可爱甜笑迎人,孤零零一个被剩到了最后。田柾国对情色之事没兴趣,只为了不双双像个异端,这姑娘仍是坐上了田医生的大腿。
田柾国喝了不少酒,又近视,姑娘坐在腿上尚看不清面貌,于是摸了金丝镜出来。才带上,眼前便是一片白花花的肉,姑娘侧身坐的,藕节似的手臂正撞在镜片上。田柾国扶正眼镜,低头端详那一截包裹在旗袍里的、过分细的腰,手掌一会儿攥成拳头一会儿又放弃似的松开。他是来发战争财的,得来的钱上糊满了同胞鲜血,脏得很,姑娘比他干净多了,他自觉碰一下都算污了她。田柾国做好了当一夜美人股下凳的觉悟,冷不丁被人拽着手臂摁在姑娘小小的胸脯上。
“田医生,不满意吗?”
贵客问,细窄的眼睛中投射出探察意味的锋利光芒。田柾国知道,只要他敢踌躇片刻,守在门外的士兵便会冲进来快速而又冷漠的收割这年轻的生命。姑娘也知道,急急坐正身子,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狭长眼尾酿着一汪泪,给泡的发红: “先生,先生!”她叫,不太标准的发音。两只细瘦的腕紧紧抱住他的背,小小的,凉凉的脸颊贴住他的侧脸,又惊又惶: “别不要我先生。”
田柾国护住盈倒在怀中的少女肉身,一股子说不出什么的滋味,只觉得心都要化了干净:“不劳烦,她很好,我就要她了。”
姑娘趴在他肩上啜泣,微微颤动的细弱腰身像一支叫雨打坏的小苍兰。他得哄她,一是因为贵客时不时考察般的窥探,一是真的舍不得。
“别哭,不要哭,天气冷,当心皴了脸。”
女孩很懂事,立刻把一张湿漉漉的小脸仰起来,让先生给她细细的擦。
田柾国这才终于看清姑娘的相貌。很小的一个女孩子,脸小,嘴巴小,手足也都是小的。她人极白,因着包厢里热,本是冷白的肌肤融化般的泛起通透的粉润。田柾国把她搂在怀里,逗孩子似的搔她下巴,她怕痒,四处躲闪,乌黑动人的眉眼微微弯起来,眼神里都是细碎的光,雪白精致的面孔美得几乎惊心动魄。
“你叫什么?”
“智旻。”
“不像个日本名字?”
“我是朝鲜人,战乱逃来了日本,有了新家和新的父母。”
田柾国“啊”了一声,他懂姑娘口中的新家新父母是哪一回事,田家知道发战争财,花街里的妈妈桑当然也晓得,逃难来的异国小姑娘们掌控起来比猫狗还要好掌控。逢此乱世,家业庞大如他都活的这样不自如,更何况这样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姑娘呢。他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她,一句“我也是朝鲜人”含在唇间却吐不出来,他才给屠杀同胞的刽子手递过刀,转眼又要以同胞之名骗一个小姑娘敞开心扉,委实该死。
“先生!”
姑娘叫,嗓音软软的,夹着一丝哭腔。他顺着姑娘的目光看过去,是个军官,喝的满面通红,正虎视眈眈的盯着姑娘从旗袍开叉露出的、连着几段细细绸带的大腿根。田柾国认得的,某位官员夫人塞进军部的草包弟弟。他拍拍姑娘纤薄的背以示安抚,搭在椅背上的手工西装外套扯下来,仔仔细细裹住姑娘的腿。
“别怕,有我呢。”
他凑近姑娘小巧的耳垂,乌发遮盖下,那里缀着只水滴形的红玛瑙耳坠,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更衬的她欺霜赛雪的白。
啪嗒。
田柾国低头,红丝绒的地毯上一只孤零零的黑色小皮鞋。再看怀里人,从西装里伸出两条细巧的腿,一只穿鞋,一只裸足。穿鞋的脚岌岌可危,未穿的玉润珠圆。他捡起鞋,弯腰时脸贴上姑娘的发顶,又香又甜,是小苍兰的味道。
“别动。”他说。一手握鞋,一手颤巍巍的扶住姑娘伶仃的踝骨,这比他以往做过的所有手术都要难,他额头都有了汗。
“先生,别……”
哪有让主顾给穿鞋的,多不成体统。智旻飞快的从先生手里拽回鞋子,白皙的手指轻巧一勾,把一对白生生的足藏了起来。田柾国有些可惜,又觉得她吃羞的模样可爱极了,还想再逗弄几句,门外匆匆进来一人,凑近了,说家里有急事,老爷催您回去。未等他开口应声,人已经被推着出了门,三两步疾走,回过神已是车上。
唉,走吧,
德国产的莱姆黑色汽车平平稳稳驶在路上,没了方才催它时主子那样的急躁。田柾国点了根烟,他没有烟瘾,拿烟只为应酬,可今晚他想点上一根。灰蓝色的雾气徐徐腾空,他把头埋进去,吸一口,呛得喉咙发苦,他在想那个小苍兰一样的姑娘,想她最后留在他眼中的模样: 一片翻滚的肉浪中,端坐的她无悲亦无喜,唯有眼角一点湿,或许是这漫天的大雪在作怪罢。
03.
“少、少爷!撞到人了!”
田柾国揉揉发痛的额角,心里骂透了司机,车都开不好,废物。可他不能显出半分急躁不耐来,端正克己是田家祖传的家训。他推开车门,寒风一下子钻了进来。雪更大了,地上落了厚厚一层。车前头侧躺着一个人,黑长发,水红色的窄肩无袖旗袍,裸着足,不知死活。田柾国的心忽的热的滚烫,忽的又沉沉的跌下来,他几乎是扑过去的,小心翼翼的要搂进怀里,只翻了身,鲜血便从那人身上淅淅沥沥的落下来。
“智旻!智旻!”
他握着一把温热的血,整个人都在抖,手指刚抹去唇间血渍又有新的溢了出来。他又喊,“叫医生,叫医生!”司机被他发疯的少爷和少爷怀里的血人吓傻了,哆哆嗦嗦的跪了下来,“少爷,您不就是医生么?”
“对!我、我是医生!”
田柾国慌乱脱下大衣想把女孩裹起来带她走,她伤得太重,奄奄一息,眼神游离,已聚不了焦,脸上透着苍白的死气。从她身上流出的血把雪地灼出一个浅浅的洼,她虚弱地挡住医生的手:“别救我,”她冷漠地嘶声说,“我是朝鲜人,专杀你们日本人的。”她笑,田柾国从未见过那样怨毒又脆弱的笑意。他摇了摇头,拨开了那只小手。他说,“医者只管救人,不问是非。”
小轿车又重新上路,在湿滑的雪道里开的飞快,车轮扭摆,碾平一地新雪。
第二日,整个京都传开了,那是一场有组织的刺杀。扮成陪酒女的朝鲜女孩与其同伙里应外合,在酒宴上开枪射杀多名日本要员。逃离时却遭遇伏击被同伙抛下,孤身一人突出重围后消失于京都的雪夜里。
随从捧着报纸念新闻,田柾国则捏着手帕擦去榻上睡美人额上的汗。昨夜手忙脚乱一番救治,虽暂无性命之忧,高热却一直不退。家中不是没有退热的特效药,只是一旦用了定会上报父亲,动不得,便只能熬。他拿指头捻了捻智旻烧成浅红的眼尾,“你高看我了,我不一定救的了你。”
“少爷……”
随从的眼睛不断往榻上看,很为难的样子,说,“这姑娘不会就是报纸说的那个朝鲜人吧?”
田柾国状似无意的掀起一块被角,只等随从看清那一块雪白的、平坦的、少年人稚嫩的胸膛,又急急的放下了,“谁说,他是个姑娘了?”
04.
后来田柾国找知情人细细问了,那几名要员死相很不好看,尤其那位说朝鲜人骨头硬非得枪子才能磨下来的贵客,是先割了舌头才又枪杀的,猩红的血溅的满桌都是。
“你真厉害。”田柾国轻笑,捏着棉棒蘸了清水往智旻唇间涂。三日了,他还是没醒,只是不再直挺挺的躺着,不清不楚的说着什么。
所有人都当智旻是恶鬼,是残忍的报复者,只有田医生知道他呢喃着别丢下我的样子,烧的滚烫的手心握住医生的白袍,眼角泅满了泪,迷迷糊糊的叫着:“闵玧其,哥哥,闵玧其。”
闵玧其。
这名字田医生听的太多,闲暇里忍不住在猜是哪个闵?哪个玧?哪个其?哪个人让你这样上心。
第五日,田医生应付完差事回家,未落座,里屋跌跌撞撞跑出一个人,只穿一件宽大衬衫,眉眼乌黑,嘴唇艳红,扑倒在他脚下。雪白的小手牵住医生裤角,仰起一张娇花似的美人脸。
智旻醒了,只不过醒后像忘了很多事。起先,田柾国是拿朝鲜话问的,他想着拿母语或者能勾起什么出来,但那孩子一点反应都没有。又问他叫什么,他只说智旻,讲的也是正经的京都话。
田柾国有些怀疑,却也不想深究。他直觉这少年的身后潜藏着一团深重又阴暗的秘密。譬如那天是不是真的被同伴抛下了?他的真实身份是谁?闵玧其又是谁?可智旻想不起来了。他秀致的小脸只因疼痛和困惑而皱着,或是因为田医生的安抚而变得舒展平静。他钻进医生的怀里,把脸贴在医生的颈下,像幼兽找到依靠。多数时候智旻叫他“先生”偶尔也叫“哥哥”。
田柾国不是没经过风月的男人,却在心底升涌起从所未有的怜惜。
05.
人人都在传,田医生给自己捡了个小妻子回家。传也传,却没人见过这位小夫人真容。
田柾国乐得他们传,传的越广越好。他的智旻是一朵不谙世事的小花,惨烈烈的纯白色,他不许他出门,像真的豢养一个小妻子那样养着他。
苏醒后的少年对他有一种雏鸟似的依赖,半点离不开他,最喜蜷成小小一团钻进他怀里,就连夜里也要同他睡一张床,要他把整个人牢牢搂在怀里才肯入眠。田柾国开着一家诊所,每周一至周五营业,为了智旻索性也不去了,只在周三下午坐够两小时度秒如年的诊,便要匆匆赶回家陪他的小妻子。
他是存了些心思的,欺负少年黏他、缺不得他,提着件琉璃绀色的女士和服哄人穿上。和服下不着片缕,只腰间一根细绳垮垮系着。
“智旻,我是谁?”
少年眼里软软一汪水,脸上发着红,白玉托胭脂一样,他答,“先生,您是我的先生。”田柾国满足的笑,一面笑一面捉住少年伶仃的脚踝,手里一张分趾鞋袜,缓缓往白玉似的足上套,说,“地凉,不想穿木屐,记得把袜子套上。”袜口锁着两截红绳,轻轻一抽便收拢了,打一个精巧的花结。绳头分别系两只银铃,这样智旻跑动时便会叮当作响,好听极了。
今日又是周三,没等车停稳,田医生就打开车门跳了下来。让司机在庭院中鸣了几声笛,却没有熟悉的铃声奔来。吞了满肚子疑惑,他拉开木门,吃了一惊。
是他的小妻子。
恭恭敬敬跪伏在地,长发挽了松松的髻落在脑后,后脖颈和领间空出罅隙,雪白的一段埋进深色衣料里,“先生、お帰りなさい。”
什么?
田柾国不进反退,面上烧的滚烫,是哪、哪个该死的东西教他这些!一双眼不知该往哪儿看。智旻跪地的时候,雪白的,娇嫩的,女孩般的大腿便从和服的缝隙里钻了出来,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先生不说话,他也不开口。不一会儿就绷不住了,仰着脸撒娇,“先生。”
失了魂的先生由他牵着,在矮桌前落座。启杯,添水,他和人学了一下午的,只为给先生冲一杯甘醇的茶。
“如何?”
“甜丝丝的。”先生说。
甜好,甜总好过了涩、好过了苦。于是智旻开心极了,蝴蝶一样在屋里扑来扑去,踝骨上的银铃欢快响起。
06.
夜里,智旻睡的正酣,红扑扑一张小脸埋进羽被,先生却无眠。田柾国指尖捏了一张名帖,黑色作底鎏金描边,他总算知道了“闵玧其”是哪三个字。
今日他去坐诊,方踏进门,护士小姐急急迎上前来,说,“有位先生等了您好几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田柾国看见一个冷白瘦削的男人,穿一身黑衣,整个人像一把封鞘的刀。
田柾国请他进里间坐,招待茶水,他一概说了不用,只问:“能抽烟吗?”医生敲敲桌上“禁止吸烟”的告示牌,男人笑了一声,噗的打燃火柴点着一枝烟,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这是我的名帖。”
一封黑折子给推了过来,医生翻开,一片纯粹的白,只书闵玧其三个大字,再无其他。礼尚往来,他拉开抽屉从护士小姐码整齐的名帖里摘出一张,递过去,男人接了,随意的倒扣桌上。
“我来是想问田医生讨一个人。”
田柾国眼角一跳,呷口热茶,“哦?什么人?”
“我的妹妹。”男人的目光飞快从医生领口划过,他今天打了很别致的领带结,出门前他坐在沙发上,小妻子跪坐在他腿间,专心致志的系了一刻钟。
“不,应该是弟弟,”男人改口,“我的弟弟,他叫智旻。”
田柾国刚想反驳我不认识什么智旻,话未出口,男人便指着他的领带扣说,“这种系法只有我和智旻会,是我教给他的。”
田柾国哑然,拿捏着不知由来的怒气,二十好几的人,稳当了半辈子,与人争的头脸通红,
“你知道他受了多重的伤吗?……我从鬼门关把他拉回来的!……不眠不休守了五日!足足五日!”
男人一直很平静,应和着他的话,“是,是您救的,您是好心肠的人。”
“不过,”男人徐徐吐出一口烟雾,“他是我弟弟,回到我身边是应该的。”
医生怒极反笑,“回到你身边?让你这个当哥哥的再把他扮成女孩送进渣滓堆、把他孤零零扔在包围圈里!?”
男人眼中冷光乍泄,随手将剩下的半只烟掐灭在医生递来的名帖上,“田医生,你是顶聪明的,”滋一声,火苗瞬间吞噬了‘田’字,“智旻是什么人你清楚的很。家国倾覆之殇,日夜铭记,不敢忘怀,让他受普通日本人的救治他都宁可死在雪地里,更何况是你……你父亲、你、还是个朝鲜籍的日本人……走狗。”
医生盯着名帖上燃尽的字,像个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没了气势,嚅嗫道,
“他、他走不了。”
“为什么?”
“他失忆了,从前种种全忘了干净。”田柾国低声解释,他还在为走狗二字刺痛,为一个既定的事实羞愧,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的人却还要活下去,医生忍不住替他的小妻子恳求,“就不能借此契机放他做一个普通人?”
“田医生话说的也太轻巧些了,不是我不放过他,是这世道不放过我们。”男人重新点燃香烟,深深吸了一口,一副要讲故事的样子,他握着打开的烟盒,问对面,“来一根?”
田柾国本要拒绝,想了想,又接了过来,点燃了搁在笔架,等烟雾逐渐蒸腾散开,他再吸一口,鼻腔里尼古丁的苦味能让他好受些。
“我最烦的就是讲故事。”男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