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小说|南唐烈祖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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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时期,南唐昇元四年,在中国的北方,天下大乱,四方扰攘,一个个乱朝愚代,走马灯似的轮番上演。而此时的南唐境内,却依旧是物殷俗阜,一派太平无为之世的景象。

十月的一天,在距金陵数百里外的鄂州,接近午时时分,街上的人群突然鼓噪起来,无数人喧嚷,填街塞路,俱都朝着一个方向涌去。喧闹声惊动了正在本城最大的酒楼“临风阁”上吃喝的两人。其中一人,身着一件宝蓝色云纹锦袍,修眉长目,容止都雅,约摸二十来岁年纪,打开临街的轩窗向下一望,对着对面一人笑道:“宋先生,今天是过节吗,怎么下面这般热闹?”

那个被称作“宋先生”之人身材不高,一双小目荧荧,颏下几绺寸许长的胡须,沉吟片刻,说道:“老夫自功成身退,在九华山隐居,早已不预世事,倒也不知。”说罢,挥手叫店小二过来,想要问个明白。

这店小二是本地人,一口官话夹杂着本地口音,又快又急,两人耐着性子听了半天,这才听了个大致明白。原来本地有一个姓王的卖炭商人,平日做生意倒也安分守己,只爱占点小便宜,偶用轻秤卖炭,被人发现,告了官府。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偏偏鄂州节度使张宣为政严苛,竟判了个枭首示众,今日午时就要行刑,若不是有生意要做,店小二多半也要去凑个热闹的。

青年公子听罢,秀眉微蹙,说道:“本朝凡决死刑,需用三覆五奏之法,这个张宣,岂能如此草菅人命?”

姓宋之人说道:“本朝国法力戒滥杀,亦是当年老夫的主张……”青年公子听他自夸,脸上露出不豫之色,那人并未察觉,仍是得意洋洋地说道:“只是那张宣素有军功,又是一方节度使,百姓多愚味,不知邦宪,且由他去吧!”

青年公子将眼前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霍地站起身来,说道:“不成!既是我在,此事不能不管!宋先生,快随我去瞧瞧!”说着,竟不等他再说什么,撩起衣襟下摆,急匆匆地下楼而去。

宋先生无法,只得取出一些散碎银子丢在桌上,看着他的背影,不满地摇了摇头。

刑场就设在鄂州城门外,早已是马嘶人喧,挤挤挨挨,乱作一团。那个用轻秤卖炭的王姓商人,被五花大绑地跪在人圈中央,就等时辰一到开刀问斩。这是一个瘦如枯腊的人,卖了半辈子炭,几曾见过这等场面,直吓得紧闭了双眼,浑身上下禁不住地簌簌抖动,几根稀疏的山羊胡子被风吹得四处乱飞。

一个膀阔身长的刀斧手站在他身后,红布包头,袒了上身,露出胸口的毵毵黑毛,好似铁线一般。眼见时辰已到,监斩官大喝一声:“开斩!”便跨上一步,把犯人的头颈猛地往下一按,高高举起手中的鬼头刀,这营生他已做得熟了,知道接下来定然便是血光四溅,一命呜呼。

“刀下留人!”

人群欢呼起来,这些百姓,其实也说不上和将死之人有什么深仇大恨,有不少人还曾光顾过他的生意,和他说过话,只不过是冲着“刀光一闪,人头落地”的场面来姑且凑一回热闹。眼看着有劫法场的戏码上演,便越发地激动起来,自动地让开一条路,方才酒楼上的那位年轻贵公子和宋先生不紧不慢地越众而出,身后还跟着一个汉子,浓眉巨眼,英气勃勃,手里牵着三个人的坐骑,俱都毛光如油,神骏非常,连刀斧手都禁不住放下手中的鬼头刀,在心中赞了一句:“好马!”

监斩官走上前来,见当前一位公子挂珠戴玉,衣锦着缎,心里不知怎地泛出一股酸水来,斜着眼睛道:“你是何人?可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那公子不欲与他多言,从腰间解下一个玉牌,递给他道:“把这个交给你们张大人,便知道我是谁了!”

监斩官接过来一看,只见那是一块羊脂玉做成的牌子,通体晶莹,触手生温,顶上镶着一块姆指大小的玛瑙,正中间银钩铁划,刻着一个“齐”字。他不识得“齐”字是什么意思,掂了两下,还了回去,傲慢地道:“什么玉牌金牌,就是当今皇上的圣旨,也不管用!”

牵马的那位随从钟辰看不过,气道:“放肆!你可认得他是谁?”

监斩官哈哈一笑,道:“在鄂州,我只认得张大人一个,这位兔儿爷相公,倒是不认得!”

那公子气得脸色煞白,钟辰挽起袖子正待上前动手,被宋先生一把拉住,低声说道:“公子,地方节度使飞扬跋扈,自李唐以来,非至一日,这等横逆无理的话,且不用理他,先回了金陵再说!”

那公子明知他说的是实情,此时亦是无法可想,只得咽下一口气,叫钟辰牵过马来,三人向着城外飞驰而去。驰去二三里地,听得身后喧哗声、叫好声,依稀还有妇人小孩的号哭之声,隐隐地传来,知道已是行刑完毕,长叹了一声,面对着烟尘抖乱的来路,竟不想再回头多看一眼。

金陵宫城内,靴声橐橐,首领太监孟庆祥步履匆匆,穿过一处处殿阁、回廊、假山、池沼,行至宝华殿前方才停住。殿前帘栊低垂,他正犹豫间,从里面传出一个声调雄壮的声音道:“是孟庆祥吗?进来吧!”孟庆祥应了一声,将身上那件本已十分干净的紫服拂了又拂,这才掀开棉帷,抬身迈步走了进去。

正是将近仲秋的天气,殿内早已支起了炭盆,因此尽管屋外已是金风飒飒,但里面仍是暖意薰人,温雅可人意。炭盆余烬未灭,旁边围坐着两人正在交谈,一人身穿月白色道袍,须眉如银,是个道家装束。另一人坐在主位上,身穿一件玄色伫丝直裰,轻袍缓带,广额高颧,气宇轩昂,虽是着便装,隐隐地透出一股威严气势,正是当今皇上,南唐烈祖李昪。

孟庆祥给皇上行礼毕,见李昪容色欢悦,知他此时心情甚佳,便笑嘻嘻地对着道家装束的王栖霞道长道:“多日未见,老奴还道道长当真去做了神仙呢!”

王栖霞笑道:“当今河清海晏,四海升平,老道正好养志山林,优游世外,岂不是比神仙还要快活?”

李昪哈哈大笑,用手指点着王栖霞道:“好你个白胡子老道,前几年还告诫朕‘治身治心,乃治家国之本’,这才几年未见,竟学得满口谀词,哈哈哈!”

王栖霞正色道:“贫道妄言,难为皇上还记得。天下之事,得诸耳闻,实在不如目见。自圣上代吴立唐以来,广施惠政,开荒造田,这两年又免了百姓进贡珍兽及时鲜水果之徭役,如今四方百姓乐业,实乃万民之福也!”

李昪点头道:“朕长于军旅之中,常见兵戈一起,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因此才派了璟儿去请宋齐丘出山,助朕治国理政,令百姓安居乐业可也,另无他求!”

孟庆祥听李昪提到宋齐丘,忙上前奏道:“皇上,大皇子已经和宋先生一起回来了!如今正在西华门外候着呢!”

李昪大喜,目中灼然生光,拍着龙椅道:“齐丘一来,朕得一臂助也!”转头看王栖霞面目木然,只捻须细思,并未如他一般欢然喜悦,便问道:“道长看宋齐丘此人如何?”

王栖霞道:“贫道一时想出了神,请皇上恕罪。宋齐丘颇有经世之才,但此人好大喜功,又惯会联群结党,圣上要用他亦无不可,只须时时提防才是!”

李昪沉吟道:“朕亦深知,只是当今用人之际,不得已而用之矣!”

王栖霞心知皇上决心兴利除弊,正在兴头上,必用此人,再谈下去对自己亦无好处,因此起身告辞。李昪恋恋不舍,握着他的手直送到殿门前,嘱咐道:“道长云游四海,迄无定止,方才朕所说之事,请道长牢记于心!”

王栖霞见李昪握住自己的手迟迟不肯放开,心下感动,说道:“圣上所嘱,岂敢不遵,贫道有个道友名叫史守冲,听说精擅此道,贫道出宫后,便即去寻访他!”

李昪说了声好,从腰间解下一块随身的玉佩,亲自给他系上了,王栖霞推辞不得,只得收了。

还没走到西华门,王栖霞迎面就碰上了鄂州城中那位年轻公子,他打了一个稽首,口称“齐王爷”,两个人拉手寒喧,好不亲热。原来他就是李昪的长子、齐王李璟,此次奉命前往九华山,搬请谋士宋齐丘重新出山,路经鄂州,直到此时方才回宫复命。

宋齐丘作势要去拔王栖霞的胡子,打趣他道:“好你个老道,是不是无处化缘,又来向皇上打抽丰了?”

王栖霞连称不敢,宋齐丘又说道:“早听说你这老道擅相面,今日你可得给我起上一课,算得不准,当心我揪掉你的胡子!”

王栖霞不便拒绝,细看了一看,说道:“宋大人面相贵不可言,依贫道看来,似有汉丞相周亚夫之相也。”说着匆匆一揖,随着孟庆祥出宫寻访史守冲去了。

李璟看着王栖霞走远,转身对宋齐丘说道:“大人乃是国之栋梁,此次回京,父皇正要朝夕请教,今后大富大贵,不可限量。王道长性喜戏谑,大人切勿往心里去。”

宋齐丘笑道:“野叟之言,我岂会当真?大公子未免多心了。”两人各怀心事,一齐向着宝华殿快步走去。

原来周亚夫虽是西汉丞相,拜条侯,富贵之极,但最终因事入狱,在狱中绝食而死。王栖霞将宋齐丘比作周亚夫,是福是祸,殊难预料。宋齐丘边走边在心中想到:“王栖霞这个老不死的,竟将我比作周亚夫,不知是何居心?我既已回京为相,位尊任重,又怎会饿死?真是一派胡言!”

李昪见到宋齐丘,自是喜不自胜。当年,他还在辅吴政之时,宋齐丘就已投入门下,成了他最为仰仗的左右手。那一年,还叫做徐知诰的李昪被义父徐温调往润州,万般不愿的李昪找来宋齐丘商量对策,两人撤去屏风,在顶楼密商。

那夜也像今日这般寒风凛冽,四壁萧然,两人围炉夜话,用拨火棍在炭灰上书写,即写即抹,仿佛手谈。翌日,李昪接受宋齐丘的建议,即刻启程前往润州上任。果然,不久后,扬州兵变,李昪从仅一江之隔的润州进京勤王,并逐渐取代徐温,成为最高权力的掌握者,直至日后创建南唐。而如今,国家又将面临困难,宋齐丘的及时到来,令李昪如拨云见月,再次有了信心。

夜静更深,几枝牛油巨烛将宝华殿照得亮如白昼,放在御案上的那碗莲子雪花羹,许久没人动过,已经不再冒热气了。李昪伏在案上,下午李璟跟他说起鄂州节度使张宣的事令他深感不安。是啊,《昇元格》已颁行多年,但手握重兵的节度使,包括一些地方官吏,仍是随意杀伐决断,要打要杀,几乎决于一人,百姓亦不知有国法,习以为常。沉吟良久,李昪挑亮灯火,写下一诏:小人衡斛为欺,古今皆然,张宣置刑太过,着削职,并优抚人犯一家,勿令其生活无着。

拟毕,李昪长舒了一口气,这时才发现,旁边站立一人,似乎已经侍立良久了,烛影摇红中望去,衣饰艳丽,珠环翠绕,依稀便是皇后王氏的模样。

“皇后!”李昪惊道,“你来了多久了?孟庆祥大胆,怎么不告知朕!”

“这不怪孟公公,是我不让他说的。”王皇后移步上前,把那碗莲子雪花羹往李昪身前移了移,说道,“皇上劳累半夜了,请吃点东西吧!”

李昪实在没有什么胃口,但不忍拂皇后之意,随意吃了几口便叫撤下了,王皇后叫孟庆祥打来热水给皇上洗脸,问道:“皇上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李昪在椅子上坐得久了,有些腰疼,便在案前踱起了步,顺便放松一下腿脚,边想边说道:“张宣施政强暴,朕正要处置他,不过这还不算是什么大事,眼下朕最担心的,仍是两税法……”

自李唐以来,各朝各代皆实行两税法,地税交实物,户税收钱帛,而南唐前朝则统统征收银钱。如此一来,农人须把地里所产拿到市场交易,以换得现钱完税,一旦市价有所变动,再加上奸商乘机低价收购,农民皆叫苦不迭,甚至弃耕织而从别业,李昪头痛的,就是此事。

宋齐丘回京后,即向李昪提出虚抬物价,免丁口钱等新政,准许农民户税以谷帛折现钱,且每匹绢市价五百文,抬为一千七百文,每两绵市价十五文,抬为四十文,以鼓励农桑。李昪虽大为赞赏,但深夜静思,仍有层层顾虑,萦绕心间,因此皇后一问,便忍不住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钱非耕桑所得,使民以现钱完税,便是教他们弃本而逐末也。虽是如此,但假令新政一出,国库亏损,户部那帮人必会接连上疏反对,朕现在只要一想到便觉得脑子疼,唉!”

王皇后沉吟片刻,说道:“臣妾书读得少,但也曾听说过‘安有民富而国家贫者邪’这句话,皇上怎么反而不记得了?”

李昪悚然一惊,停下了脚步,默念了几遍“安有民富而国家贫者”,一拍大腿,握住皇后的手,高兴地道:“不错不错,民富而国自富,朕意已决,此为劝农上策,即刻颁行天下!皇后,你真乃朕之贤内助也!”

王皇后微微一笑,轻轻地挣脱了李昪的手,退后两步,盈盈下拜,庄容正颜道:“皇上,请治臣妾干预朝政之罪!”

李昪惊道:“皇后何出此言!”

王皇后说道:“皇上曾有严旨,不许宦官参政,也不准后宫预政,臣妾身为后宫之首,更应一体凛遵,方才妄言国事,已是大错,请皇上责罚!”

李昪上前扶起王皇后,温言道:“皇后言重了,方才我与你讨论诗书,寻文摘句,哪有谈论国事?就算有,你是一国之母,凤仪天下,朕又怎么会责罚于你?”

王皇后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既如此,皇上可否将种家妹妹一并饶恕了呢?”

“啊——”突如其来的一个“种”字,让君临天下的李昪登时目瞪口呆,心中久久不宁。

皇后走后,李昪面对着一桌子的奏章、折子,感到一阵心烦意乱。他移步殿外,看着天上月华如练,星子灿烂,脑海中回想的一幕幕,尽是种氏进宫以来的点点滴滴:初入宫时的羞涩忸怩、恓恓惶惶;之后一夜夜后宫中的情致缠绵、娇喘细细;封妃时的荣宠无量;以及、以及……那一次恃宠进言,想要让自己的亲生儿子景逷取代李璟的元子地位,李昪一怒之下,她便被拉至廷下,脱去簪珥,多年的恩爱,在这一刻竟如烟消烬灭。

当然,李昪可以告诉自己,这样做是迫不得已,他甚至可以找出更充分的理由说服自己:国家初创,他不想这个自己亲手建立的国家像李唐一样毁于宦官和外戚之手;他要做英明之主,他要名垂竹帛,要后代的史家为自己的作为大加赞赏……因此才不顾种氏在廷下的哀恳乞怜,才不顾生生拆散一对母子亲情,令其削发为尼,永不许再入宫。为了国家,为了自己的身前身后名,看来这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但是,这样做真的值得吗?难道自己,没有在忍受一夜夜的相思之苦吗?

孟庆祥悄悄地来到李昪身后,低声说道:“皇上,城外的静庵中,有一个女子,正日夜盼望着御驾降临呢!”

李昪的眼前立即浮现出一张俏丽无俦的脸,身上一热,再也忍耐不住,转身吩咐道:“更衣,备车,你我出城一趟,不许惊动别人!”

金陵城外,月白风清,林树参差,车行至无路处,两人只得下车步行,一颠一踬,好不容易才来到一座小小的庵堂前。孟庆祥上前叫开了门,稍稍表露了自己的身份,庵主静慈师太就忙不迭地迎了出来,禀道:“小尼实不知孟公公会在此时光临,未曾迎迓,还请恕罪。自一年前宫里的那位师太来到本庵,小尼们欢欣承迎,服侍殷勤,一应吃穿用度,无不是最好的。但师太自来时起,便时常以泪洗面,神色郁郁,现今竟卧床不起,已有三月了。小尼们每日诵经,为师太祈福,只盼师太福大命大,能早日康复……”

李昪心急如焚,不等她说完,便径直进了门,被带到一间小小的偏房前,孟庆祥也跟了进去,吩咐静慈远远地站着,不得打搅。

房中一灯如豆,床上躺着一人,形脱神衰,不停地咳嗽,只有露在薄被外的一截手臂,仍白得如雪藕一般。李昪抢步上前,握住她的手,心痛如绞,轻声唤道:“爱妃,朕来看你了!”

种氏恍惚中感觉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勉强撑开眼睛,灯影摇红中,只见一个无比熟悉、日夜思念的人影正坐在床边,软语温存。这是在做梦吗?她兀自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细细地看了又看,这才哇地一声哭出来,边哭边道:“皇上,天这样冷,你还穿得这样少,请让臣妾为陛下暖身。”曾经有过多少个寒夜,她都在用自己的温香暖玉,一点点地温暖着帝王冰冷的身躯,看着他安然入眠。如今,究竟是身在梦中,还是真的回到了从前?她竟有些分不清了。

孟庆祥暗中叹息,悄悄地退出偏房,掩上房门。静慈师太远远地站着,低首垂眉,默默祝祷,果然连一步都不曾移动过。

不知过了多久,李昪在屋中唤道:“孟庆祥!孟庆祥!”孟庆祥赶忙进到屋中,种氏正斜倚在李昪怀中,眼波盈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双颊晕红似火。孟庆祥心中一动,刚才进屋时,分明看见种氏脸色像纸样的白,怎么才一会儿不见,竟会像喝醉了酒一般?难道这就是……当年在宫中时,种氏为人慈祥温雅,孟庆祥也颇受她照拂,因此知她命在俄顷,不禁心中一阵难过,差点没听清李昪的旨意。

“孟庆祥,传旨,封五子景逷为江王,判六军诸卫事,赏黄金千两,方纹绫二十匹,澄心堂纸十斤!”

种氏潮红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双目中忽地有了神采,虽在陋室,亦如明星在百花之中照耀,虚弱地谢道:“谢皇上……臣妾好高兴,好……”话未说完,眼中那点光亮已然消失不见,虽然脸上还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

李昪所生五子中,长子李璟、次子景迁、三子景遂、四子景达,皆是皇后所生,只有李璟是齐王,其余诸子都尚未封王,现下先封了五子景逷,这是不是有点……孟庆祥心中闪过一丝不安,但此情此景,面对着泪落如绠、痛不欲生的君王,他还能说什么呢?

果不其然,户部尚书上折,力陈虚抬物价、废丁口钱之弊,言道如此一来,国库每年亏损税钱不下亿万。朝堂之上,老迈的户部尚书痛说厉害,以至到最后竟老泪纵横。李昪望着他颏下簌簌抖动的一部花白胡须,感到既可怜又鄙夷,本可以严厉斥责一番,但难就难在连右相徐玠等人也一致反对。徐玠更是奏道,当今干戈之秋,北有后晋,东有吴越,南有王闽,皆虎视眈眈江南富庶之地,一旦开战,国将无可战之兵,库无可资之饷,言之凿凿,险些与宋齐丘等人揪打起来。李昪见状,只得匆匆罢朝。

下了朝,李昪的心情亦未能平静下来,虚抬物价等事大可在朝堂之上解决,但在此时,不知怎地,他好像又看到了种氏那张憔悴的脸。不能再有下一个种氏了,他想道,须得解决这件事情。想罢,他吩咐道:“孟庆祥,备车,摆驾!”

宋齐丘回到家中,刚换下朝服不久,下人便来报知,他亲手提拔的两个人,中书舍人陈觉、秘书郎冯延巳,已经在前堂恭候了,他回京的这些日子,两人已快将宋府的门槛给踩烂了。

等到宋齐丘在珠盘里净了手,又慢慢地用了一小碗香梗米稀饭,来到前堂时,陈冯二人忙不迭地迎了上来,齐称:“宋公!”

三人坐定,下人送上来茶水和诸般细点,便远远地退了开去。

宋家的这座府宅,原是宋齐丘早年辅佐李昪立国时的旧居,屡次扩建之后,规模扩大了数倍之多,其间一处处花园、厅堂、厢房、回廊、假山,金殿秀阁,观之不尽。李昪称帝后,并未扩建金陵,仅将当年的府衙加了鸱尾、阑槛,权充宫殿,因此除了更大些,似乎反不如宋府堂皇。

晌午时分,府里的管家刘福一路小跑穿过数间厢房,一直来到前堂附近才停住了脚步,喘了几口粗气,小声询问守在门外的下人:“相爷可在里面?”

下人指了指房内,压低了声音道:“在里面和冯陈两位大人密商呢,这会儿天大的事都不见!”

刘福急得转了几圈,一跺脚,发狠似地道:“不管了!”来到房前,小心地敲了几下门,道:“相爷,是我,刘福!”

里面传出宋齐丘沉闷的声音:“不是说我这会儿不见客吗?”

“相爷,有、有要紧事!”

“唔……进来吧!”

进了屋,刘福先向宋齐丘行了礼,又向陈觉、冯延巳二人问了安,宋齐丘微带怒容,斥道:“要是再拿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打搅我,小心你的嘴巴!”

刘福咽了口口水,禀道:“是,宫里的人来报,皇上已经去了齐王府,听说……听说要将齐王府改成太子府!”

“什么!”陈冯二人一跃而起,齐声惊道:“竟有此事!”

只有宋齐丘仍然端坐在椅子上,捻须蹙眉细思,过了好半晌,才挥了挥手。刘福至今嘴巴尚在,已是心满意足,再不多说一字,退了出去。

冯延巳在文坛享有盛名,有“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绝句传世,但此时亦急道:“宋公不是说皇上无意立李璟为太子吗?怎么如今……唉!”

陈觉较沉稳,思付片刻,说道:“不如我们抢先一步,先到齐王府上道贺,我家中还藏有三卷古本《般若婆罗密多心经》,不如……”宋齐丘横了一眼,目光严峻,他这才闭口不言了。

宋齐丘计较停当,喝了一口茶,缓缓说道:“李璟文弱,且向来与老夫不睦,我在鄂州之时,便已经领教过了。万一日后登基,到那时,只会重用徐玠、周宗等人,再无我等立锥之地!当今之计,只有静观其变,暗中计较方为上策……延巳,你素有文名,我会向皇上举荐你为三皇子景遂的老师,此人轻财好客,交往很广,尚肯听老夫吩咐,你当了老师后,要将他牢牢地握在手中!陈觉去联络我们的人,多在皇上跟前说景遂的好话,有过则设法推给李璟。皇上似乎已对我见疑,否则就不会有今日之行,以后一切都要小心行事,老夫也尽量不出面。哼,别说他李璟刚被立为储君,就是日后登上皇位,我也一样把他给拉下来!”

陈冯二人皆点头称是,陈觉更是打定主意,明天就将那三卷《般若婆罗密多心经》亲自送到宋齐丘府上,以赎今日失言之罪愆。想到三卷古善本得来不易,心中一阵肉疼。

与此同时,李昪确实已到了齐王府前,也确实想立李璟为太子。说实在的,他并不喜欢这个大皇子,他书卷气太重,生性懦弱,易受人蛊惑。李昪明白,王朝风雨飘摇,还不是偃武修文的时候,他担心,一旦将江山交给李璟,他会把自己亲手缔造的事业毁于一旦。

五个儿子中,李昪最喜欢的,是四子景达。顺义四年,天下大旱,直到七月,仍是滴雨未下。李昪心中焦急异常,亲自祷雨祈神,居然成功了,天降甘霖的这一天,景达正好降生,李昪高兴异常,给他起了个小名“雨师”,对他十分钟爱。虽是如此,但废长立幼乃是皇室继承的大忌,立储一事,牵扯到前朝后宫众多人事,纷纭复杂,加之自己春秋正盛,时间还多,因此李昪就将它一天天地搁至了下来。

那夜与种氏一别,李昪才最终下了决心。国无储君,一日不宁,万一朝臣和嫔妃为此争斗不休,局面将更加复杂,难以收拾。但是李璟,他真的行吗?李昪站在齐王府的青石踏阶前,望着慌乱的接驾人群,心中亦是一片茫然。

李璟与王妃齐刷刷地迎出来,恭请父皇入府。李昪被簇拥着来到前堂,坐了上座,齐王和齐王妃重新行了大礼,方才起身,恭立在侧。

王府修整无尘,静洁雅素,四面墙上张挂着些寻常书画,一如宫中一样简朴。李昪环视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问道:“璟儿,听说你曾作诗云‘栖凤枝梢犹软弱,化龙形状已依稀’,可有此事?”

李璟应声答道:“禀父皇,此是儿臣少年时胡乱作的。”

李昪点头道:“少年时有如此气象,已属难得,很好,很好!璟儿,朕知你人品端方,今欲册立你为皇太子,今后与朕一同理国,务须恪遵祖训,上替天心,下救百姓,知道了吗?”

李璟听罢,与王妃一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李昪高坐在上,脸上露出微笑。南唐虽偏安东南,但地域广大,人烟稠密,又历来是富饶之地。面南而主,向来便是众皇子毕生所求,李璟虽是长子,但在诸子中,论仪表,不如景迁;论人心所向,不如景遂;论才干恩宠,更不如景达。现在上天白白地将天子之尊位送到他的面前,试问世间,又有谁能拒绝得了呢?

谁料李璟磕了一个头后,仍跪在地上,直挺挺地道:“父皇,儿臣自认才德庸驽,见识百不如人,且父皇身体康健,尤胜儿臣,正该历百年而常新,垂万世而不替,请父皇收回圣命,儿不敢领受!”

这一下大出李昪之意料,又问了一遍:“你当真不做这个太子?”

李璟伏倒在地,泣道:“请父皇收回圣命,儿只愿父皇万寿无疆!”

李璟声音如常,但“万寿无疆”这几个字却似乎仍在李昪耳边隆隆作响。在那一瞬间,他猛地想起自己初登皇位时,对义父徐温的几个亲生儿子百般提防,甚至亲手将一杯毒酒端至义弟知询面前,命他一饮而尽。兄弟相残,腥风臊雨,是他一生都不愿再见到的场面,因此,虽然李璟断然拒绝了他,令他感到一丝不快,可对这个长子的好感,却陡然间增加了几分,连连说道:“好、好!朕到底没有看错你!起来吧,朕回宫了。”一抬脚,从座上走了下来。

李昪自入府以来,三言两语,就要回宫,府中下人连茶点还来不及端上。他刚走到门口,恰逢一个奴婢,端着满满的一杯雨前春茶,小心翼翼地迈步入厅,一个不留神,竟与皇上撞在一起,茶水淋漓,全都洒在了龙袍之上。

那奴婢吓得呆了,瞪大了眼睛,竟忘了谢罪,被李昪看个正着,直到李璟在后面厉声喝道:“该死的贱婢,还不快给皇上赔罪!”这才跪倒在地,如捣蒜般地磕起头来。

只一眼,李昪却也惊得目瞪口呆,出了半晌神,俯下身去,说了句:“你,抬起头来!”

那小婢惊魂未定,慢慢地抬起头,李昪眼中所见,就只有一张粉妆玉琢般的俏脸,肤光胜雪,颊上兀自带着泪痕,犹如梨花带雨,娇艳之色,难描难画。

李昪叹了一口气,自语道:“像、真像……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婢还未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哆哆嗦嗦地答道:“奴婢……奴婢名叫如夏,皇上,您、您会杀了我吗?”

李昪笑了笑,摇头道:“是朕自己不当心,怎么会责怪于你?起来吧!”说着,大踏步走出齐王府,留下身后一脸错谔的人们。

待李璟恭送父皇回宫,回到正厅时,却见有一个五短身材,其貌不扬之人,正从容地欣赏着四壁的书画,一边若无其事地细品着皇上来不及喝的雨前春茶。李璟一见他便笑道:“好你个周瞎子,连皇上的茶你都敢喝,难道不怕再把你抓起来吗?”

原来此人名叫周序,以前曾做过相面测字、起课算命的先生,因此有个诨名就叫做周瞎子,后因醉酒误伤人命,收在监中等候秋后处斩。那时李璟正任诸道副元帅,判六军诸卫事之职,偶然见到此人,觉得他对答如流,意态从容,与其他刑犯全然不同,便设法将他保了出来,收在王府做了一个闲差。

谁知此人除了能吹一手好笛子之外,每天不是喝得醉薰薰的,就是流连于烟花柳巷,全无知恩图报的模样。府里的下人们看不起他,常当着他的面叫他周瞎子,好在他脸皮甚厚,又好戏谑调笑,大家慢慢地也就习惯了,就当是王府里养了一个废物,谁知这个废物今日不知怎地就出现了。

此时他见李璟问话,也笑道:“王爷,此茶采摘不易,与其给龙袍喝,不如便宜了我周瞎子!”

李璟见提到父亲的龙袍,不敢恣意大笑,只道:“你若觉得好,我便叫人送你几斤就是!”

“如此老周愧领了,只是王爷,你多年前做的诗,皇上怎么会知道?”

“本王也不知道,险些忘了作过此诗,想来是有人收录在诗集中。”

“非也,路上说话,草里有人听,王爷的诗集在下闲时也曾翻看过,并未收录此首,定是有人偷偷记下来,暗中告知皇上的!”

“就算是,那他这样做,是何用意?”

“怪只怪王爷的诗气象非凡,小小年纪就胸怀大志,皇上正当盛年,怎能不如坐针毡、日夜悬心?”

李璟身穿一件灰府绸银鼠夹袍,但周序的话,就如同一阵寒风钻入身体,令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问道:“此人是谁?为何要这般对我?”

周序在厅上踱了一圈,说道:“多半是宋齐丘!此人颇有才干,皇上正要兴利除弊,虽不喜他为人,但暂时不会疏远他,反会许他以厚禄,可能还会升他的官,咱们这位皇上,可是高明的很哪!”

周序瞥了一眼李璟,见他坐倒在椅子上,沉吟未语,便又继续说道:“此人极爱权势,先前隐入九华山乃是惺惺作态耳,反惹天下人耻笑。他见摆弄不了你,必会想方设法另寻一位皇子,取代你的地位。皇上所生五子中,景逷乃是庶出,年纪尚幼,亲母新丧,不足之辅之。景达为人刚直,向来看不起宋党之人,亦不是目标。景迁身体羸弱,从面相上看,也不是长命之相。他们相中之人,应是三子景遂!皇上今日一行,宋党之人定是惶惑失措,若我所料不错,这两天他们必将有所行动!”

李璟越听越是心惊,再也坐不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拱手道:“原来先生乃是高人,小王先前怠慢了,今后一应所需,尽可在府中支取,只盼先生教我一个万全的方儿!”

周序还了一礼,笑道:“说来惭愧,近来在下确是囊中羞涩,如此便谢过王爷了!只是老周乃是烟花酒鬼一枚,人人鄙薄,又有什么好教的?方才王爷那一手以退为进,着实高明得紧哪!而且,贵府上不是还有一个如花美婢么?皇上说她真像,她像谁呢?”

李璟从来不曾留意王府中还有这样一个奴婢,回想了半天,仍是不得头绪,喃喃自语道:“像、真像……她究竟像谁呢?”

如夏回到自己的房间很久了,心还在呯呯地跳个不停,刚才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始终在她脑海中萦绕。直到窗棂叭叭地响了两下,从外面传来三声咕咕咕的鹧鸪啼叫之声,她才回过神来,拉开窗户,窗外露出一张黝黑俊朗的脸,挂着憨憨的笑,这正是她与卫士钟辰约定的暗号。

“你还笑呢!”如夏嗔怪道,“我都要烦死了,都不知道王爷会怎样处置我!”

“不会的,”钟辰笑道,“他的衣服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比我的多几条龙……”

“呀,别说了!”如夏急忙捂住他的嘴,那一只纤纤玉手,根本捂不住钟辰那一张大嘴,但说来奇怪,钟辰就像是被施了魔法似的,立即闭口不言,只悄悄地伸过一只手来,握住了那一只柔荑似水的小手,如夏轻轻挣了几下没挣开,也只得由得他了。钟辰闻到的是一阵阵的少女馨香,心中大乐,说道:“守门的公公不在,你出来,我带你去看样东西!”

“什么东西?”

“你还记得刚入府时,我们一起种下的莲子吗?它今年开花了,有一枝还开出了两朵!我听老人说,花开并蒂,就是有喜事近了,我们、我们……”

如夏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羞得脸都红了,一颗心儿早已飞到了莲池边,可嘴上还在犹豫道:“可王妃要找我怎么办?”

说来也巧,话音未落,就听门外有人叫道:“如夏、如夏,你在屋里吗?王妃叫你呢!”

钟辰连忙放脱了如夏的手,猫身蹲在墙角下,耳朵里听着如夏和那人踽踽而行的脚步声,手上还留着她的余香,心中喜不自胜,几乎就想跳起来大喊几声。

齐王妃上下打量着如夏,心中暗自赞叹:“一个农家的女儿,出落得竟如此标致,难怪连皇上都要吓一跳,眉宇间,当真同种氏有几分相似……”看罢,开口问道:“如夏,听说你会吹笛子是吗?是谁教的你?”

“回王妃,奴婢略会一点,是府里一位姓周的先生教我的,他说我……我……”

“但说无妨,他说你什么?”

“是,他说我生得好看,须得学一点吹拉弹唱什么的,日后必有大用。王妃,这个人疯疯癫癫,尽说一些无聊的疯话!”

“王爷刚刚吩咐了,今后阖府上下,须得对这位周先生礼敬有加,不得怠慢。而且他说的,并不全是疯话。如夏,今后你也不要再做那些洒扫的粗活了,我已经给你找了一间僻静的屋子,再请一个师傅好好地教你!”

“可是,王妃,这是为什么?”

“你不要多问,照我吩咐的去做就是,日后必有你的好处!”

如夏只得应了,心中有了无数的疑问,小小的心儿,一阵欢喜,一阵不安,不知该往哪儿安放才好。

这日午间,孟庆祥忽然来报,有一个道长,道袍朱履,仪表非常,自称是黄州子虚观观主史守冲,受了王栖霞道长之邀,前来拜谒皇帝陛下,现正在门外等候。

李昪满心欢喜,即令传见,就在宝华殿上,与他高谈。这史守冲言谈甚健,辞锋咄咄,讲起星相卜占、风水堪舆,甚至巫觋之术,竟是无一不通、无一不精,李昪大为赞赏,便即向他询问起长生之术。

李昪自小时被徐温收为义子,此后几十年,生活在义父和义兄弟怀疑的目光之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随时都有丧生殒命之祸。好不容易等待时机,登上帝位,已然年过五旬。其时民未富,兵未强,北方后晋勾连匈奴,日日厉兵秣马,亟思挥师南下,取而代之。内里群臣各自为政,各怀机心,急功近利者在所多有。每念及此,李昪便常心有不甘,因此才四处寻求长生之方,不老之术,莫说当真万寿无疆,便算是只有千寿,百寿,亦已甘愿。

史守冲环顾四周,先请摒退左右,只留孟庆祥一人侍立在侧,方才压低了声音说道:“皇上,臣有一方,乃是以石钟乳、石硫黄、石白英、赤石脂、紫石英,再加上诸般灵丹仙药,放入丹炉中烧炼,制成红色药丸,名曰五石散。人服后,可以提契天地,把握阴阳,浑身苏软,美快无穷,如此可得长生。此是天机,但皇上乃天地之子,不是凡胎,自可以知之矣。”

李昪闻言大悦,顿感“浑身苏软,美快无穷”,倒不一定非服仙药不可,即命孟庆祥安排,就在宫院内砌炉炼丹,厚赏史守冲,封为“护国天师”,但有所需,无不供应不殆。此后便依时辰服用五石散,每日不辍,等到王皇后发现,已是许多日之后了。

皇后王氏原是杨吴时期昇州刺史王戎之女,是当年李昪的义父徐温为他们撮合完婚。在王氏眼中,皇上还是那个勤政爱民,坚毅果决的皇上,但性子脾气却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近来更是频频地在后宫留宿。她隐隐地有些担心,便把孟庆祥召来追问。孟庆祥受逼不过,只得吞吞吐吐地说了一些史守冲为皇上炼丹之事。皇后听后,自然吃惊非小,长寿之道,应是清心寡欲,饮食有节才是,皇上是九五之尊,受万民敬仰,怎能轻信这种巫觋之术?她找机会劝了几次,但李昪俱都置之不理,有一次竟还气呼呼地拂袖而去。

那一夜,皇后抽抽噎噎地哭了半夜,她几乎伴随了皇上一生,从昇州到润州,从广陵到金陵,几乎从未见过皇上如此发过脾气。但现下别无他法,只得吩咐宫人暗中盯住史守冲,一有异动,立即报于她知晓。

“啪!”从殿内传出沉闷的一声,孟庆祥心中一惊,连忙推门进去。只见御案上茶也翻了,一本折子被扔在了磨治光洁的地上,屋子里齐刷刷地跪满了太监,一个个恓恓惶惶,噤若寒蝉。李昪背着手,望着御座后挂着的“沐泽承霖”的匾额,独自生着闷气。

孟庆祥挥挥手,令一众小太监收拾好东西,全都静悄悄地退出殿外,再新换一碗茶来。自己则是捡起了地上的折子,放回案上,等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您是在跟谁生这么大的气呢?”

李昪哼了一声,坐回龙椅,用手指点着刚捡回来的那本折子,气呼呼地道:“你看看宋齐丘上的折子,写什么‘常忆与陛下在昇州之时,围炉夜话,指点江山’,此是公然邀功请赏,无耻之尤!朕已经命他为迁右仆射、同平章事,行左相之权,在朝堂之中,已是一人之下,他还想要什么?”

孟庆祥不敢干政,唯有喏喏应声,此时小太监送进来一碗新茶,和一个朱漆的小盒,孟庆祥接过小盒,问道:“皇上,护国天师把今天的仙丹送来了,皇上是要现在服用吗?”

李昪嗯了一声,接过一个朱红色的小丸,就着茶水吞了进去,闭眼片刻,说道:“天师的仙丹颇有灵效,朕近来觉得精力健旺了不少,你说呢?”

孟庆祥应道:“皇上说的是,奴才也觉得,皇上这几天像是有使不完的劲呢!”

李昪哈哈一笑,又拿起宋齐丘的奏章看了一遍,沉吟片刻,挥笔写下两道旨意,一是立即颁行虚抬物价、废丁口钱等新政,谁再敢妄议者,三品以上官降一级,罚俸半年,三品以下就地革职。二是任命宋齐丘为中书侍郎、大司徒,赐黄金绫罗若干,并宫中御用旧锦袍一件。

孟庆祥疑道:“皇上,黄金绫罗倒也没什么,只是衣物已旧,赏赐重臣,是不是有点……”

李昪笑道:“你知道什么?”抽出一张纸笺,略一思付,写下“锦衣昼行,古人所贵”八个字,交给孟庆祥道:“连同那件旧衣,你亲自拿去,他一见,自知其意……朕口渴,还有茶吗?”

孟庆祥连忙端上茶来,李昪一口喝尽,说道:“茶味似乎淡了点,不解渴。”

孟庆祥心念一动,说道:“皇上,奴才倒是知道一个喝茶的好去处,只是在宫外,不知……”

李昪一挥手,说道:“宫外又怎地?朕是天子,天下都去得,快领朕去瞧瞧!”

金陵自古形胜东南,尤其是秦淮河畔,处处垂柳拂水,河水清绿如镜,就算到了晚间,也是灯火如昼,一间间朱楼歌榭前,车马杂沓,笑语彻天,往往要到夜半才收。

李昪和孟庆祥均换作便装,来到河畔一间有名的茶楼中。这间茶楼名叫“临水居”,果然是依水而建,二人挑了临窗的位子坐下,窗是旧式轩窗,上面雕镂槅子,糊着纸。打开它,便是秦淮河,河上荡着几只乌蓬小舟,里面坐着歌女,只要客人招呼,便摇橹至窗下,听上两曲,就着徐来的清风,顿时令人神宇爽然,万虑皆忘。

茶博士端上茶和三样点心,分别是玫瑰松子糕、茯苓软糕和翡翠甜饼,都是精致的江南细点。李昪先端起茶来喝了一口,但觉浓淡正好,沁人心脾,隐约有种古人所说“两腋习习清风生”之感,不禁赞道:“此茶很好!”连饮了好几碗,这时忽听有人高声说道:“若用吾为相,当长驱以定中原!”

李昪闻言一惊,转身望去,见邻桌正有两人对饮,说话那人方巾宽袍,儒雅潇洒。李昪因前代皆是武夫乱国,因此爱用文人,曾设延宾亭,以待四方之士,如今一见两人,便十分欢喜,高声道:“两位高士,能否移步前来一叙?”

两人见李昪盛邀,点一点头,过来见礼。说话那人姓韩名熙载,字叔言,潍州北海人,另一人名叫史虚白,与韩熙载同来。李昪自称黄老爷,三人重新坐下,换了新茶,孟应祥照例在李昪身后端茶送水,李昪连使了几个眼色,他才小心翼翼地用半边屁股在李昪对侧坐下了。

李昪道:“方才见两位高谈,甚是钦仰,能否一抒鸿论?”

韩熙载道:“好罢,这位老丈,你可知本朝形势?”

李昪微笑道:“略知一二而已。”

韩熙载接着道:“本朝虽民富国安,但偏霸东南一隅,南有王姓,固守闽地,其实乃井蛙跳梁耳;吴越君臣孱驽,不能自立,久之必生内乱;其余如荆楚等,皆是小国,若本朝出兵,必不堪一击……”如此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逸兴遄飞,辞锋甚健。李昪偶尔插话,问起经济文章,两人亦能对答如流,极富文采,三人边吃喝边谈笑,都觉得甚是意气相投。

李昪心中愈加喜欢,说道:“听说今上专设延宾亭,招揽四方之士,凡语有可采,随即升用,两位大才,怎么不去试试,以显名声于天下后世?”

两人对望一眼,韩熙载道:“老丈有所不知,国策虽好,怎奈用人不当,我二人皆非谄媚趋奉之小人,说不来那些恭维宋大人、冯大人的话,只觉肉麻之至、臭不可闻,因此至今不得录用。”

李昪感慨了一番,这时忽有一人,身穿朝廷大臣官服,匆匆赶来,见到李昪,纳头便要下拜,被李昪一把拉住,说道:“吾乃黄老爷,有话请讲!”

李人正是右相徐玠,见状只得附耳低声道:“请皇……黄老爷速回府上,有大事!”

李昪嗯了一声,与韩熙载、史虚白匆匆告别,在一众大臣、侍卫簇拥之下,上了停在门口的轿辇。韩熙载等见当朝一品大员对这位“老丈”行大礼,恭敬有加,自是目瞪口呆,挢舌不下。

起轿前李昪还不忘掀开轿帷,对徐玠说道:“徐大人,你找朕找得好快呀!既如此,就请你再去迎宾亭找两个名叫韩熙载、史虚白的,着提拔为校书郎,就在你手下听差罢!”此时安坐在轿中的他,恐怕还不知道,南唐与南方闽国的边境,正在发生一件料想不到之事,如何委决,着实令他这个君主伤透了脑筋。

半个月前,闽国建州土豪吴光叛主,双方各领兵在城外厮杀,吴光不敌,派人求救于南唐信州刺史蒋延徽,蒋延徽即出兵击溃了闽将,随即率大军团团围往建州城,奋力攻打。建州虽小,但军民一心,并力守城,竟将小小的城郭守得如同铜墙铁壁般。蒋延徽急切之间难以攻下,便用了部将之计,在城下挖掘地道,埋设火药,终于将城墙炸开了一段缺口。建州守军虽勇,怎奈南唐军数倍于已,到底抵敌不住,眼看着行将破城。建州乃闽之门户,一旦攻克,都城长乐便遥遥在望矣。

眼看就要建立奇功,蒋延徽志得意满,每日顶盔掼甲,骑了大马,亲冒矢石,在阵前督战。城上城下,马嘶人吼,火光烛天,双方士兵互用兵刃砍斩,血流成河,狂叫悲嗥之声不绝于耳。一名亲兵突烟冒火,来到蒋延徽马前,一把拉住马辔头,大声说道:“大人,有圣旨,请你速速回营!”

蒋延徽大怒,当头给了小兵几马鞭,斥道:“大胆无礼!快快闪开了!”

那亲兵忍着痛,又说了几遍,蒋延徽方才听明白了,无奈只得匆匆回营,传令暂且息兵,但人不卸甲、马不离鞍,仍是将建州城围得如同铁桶一般。

金陵来的传旨官已在营帐中等得不耐烦了,好容易见蒋延徽回来,即打开圣旨读了一遍:“王闽无过,率然犯之,其名不祥。且闽土险瘠,若连之以兵,必半岁乃能下,恐所得不能当所失也。况其俗怙强喜乱,既平之后,弥烦经防。孟子谓齐人取燕,恐动四邻之兵,徒得尺寸地而享天下之恶名,朕不愿也。令蒋延徽即回信州,宽刑平政,兵旅训练,积日而不试,则其气必倍,有如天启其意也。”

蒋延徽谢了恩,将圣旨接了,悄声问道:“敢问这位大人,皇上都叫我干啥?跟您说实话吧,这上头的字啊,它们认得我老蒋,我可不认得它们,烦请你给说说!”

传旨官又好气又好笑,说道:“蒋大人,皇上要你立刻收兵回信州,想法子让老百姓填饱肚子,好好训练士卒,以待时日!”

“什么?”蒋延徽险些跳了起来,他生得身高膀宽,一把几乎将宣旨官拎了起来,叫道:“建州城指日可下,你这时让我收兵?”

宣旨官双脚几乎离了地,口齿不清地道:“是……是……”

蒋延徽一听更是怒目圆睁,宣旨官手脚齐动,好不容易挤出话来道:“是……是皇上,不,不是我!”

蒋延徽把圣旨往他怀里一塞,不由分说就把他给推了出去,说道:“我现在就把你送到三百里外,你再慢慢行来,就是走上一年半载也无妨,就当我从来没见过你老兄就是!”

刚送走一位,冯延巳前后脚就跟了进来,他带来了皇上的口谕,比上一道圣旨更加严厉,不仅要蒋延徽马上退兵,还要他立即赶往金陵面圣述职。

蒋延徽接了旨,愁眉苦脸地道:“冯大人,咱们这位皇上是怎么了?宋大人尚在朝中,怎么也不劝劝呢?”

冯延巳长叹一声,说道:“怎么没有?宋公乃公忠体国之臣,几次率群臣上疏,闽自王审知之后,父子相争,兄弟不睦,此时若取之,易若屈指耳。但皇上不顾众议,独断专行,君臣之间,反生了极大的嫌隙,唉,此殆田舍翁所为,不足以集大事也!”

蒋延徽听他直斥当今圣上为“田舍翁”,错愕万分,急忙过去掩上帐门,思索良久,方才道:“既是宋大人都没有办法,那我也只好暂且退兵了,可惜、可惜!”说罢,怒气难消,随手拔出腰中长剑,斩在身边桌案之上,剑锋深入寸余,夺夺有声。

冯延巳所说不错,宋齐丘本就是十分钟情功名之人,一心想做中兴之臣,名垂青史,所虑者无非是自己年岁已长,而所扶持的李景遂虽在自己努力之下,渐受器重,但迟迟没有立嗣的音信传出来。这次好不容易等来吴光叛闽的消息,怎不令他心花怒放,立时就想大干一场?于是立即暗中联络同党之人,或上书或面圣,要求效祖逖、桓温之举出兵南下东进,进而统一中原。连新授校书郎之职的韩熙载、史虚白,都纷纷上书言道:“京洛之地,君家先业,今日乱离,人思旧德,君苟复之,易若屈指。”

群相耸动中,唯有李昪独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以南唐之国力,尚不足以与中原一战,贸然兴兵,必然是得不偿失,历史上刘德舆、李密等人的失败,历历在目,常常使他暗自警惕。当下最重要的,并非兴兵拓土,而是“养精蓄锐、俟时而动”八个字而已。就算将来终不免与中原一战,那时南唐数年积蓄,兵多粮足,大可一战,而南方诸国均国小民弱,内乱不断,亦不足以构成威胁,待平定北方之后,再挟虎狼之师挥军南下,一举可定。

这番心意,李昪已在心中盘算良久,深以为然,可惜众臣如宋齐丘等,急功近利,不解其意,平白地给他增添了许多烦恼。唯一能明白他心思的只有王栖霞道长,只可惜此人如闲云野鹤一般,迄无定止,如今也不知到哪里云游去了。也因为如此,君臣间积怨日深,李昪既担心宋齐丘把持朝政,更可虑者,是他在位日久,相权过重,甚至开始借机控制南唐未来的继任者。终于,他决定要拔去这颗眼中钉了。

这一日,李昪与宋齐丘、徐玠等数人在宝华殿中议事,宋齐丘奏道,要李昪与吴越世子绝婚,断绝先前许下的儿女婚事,以便借机出兵。李昪怒极,强自忍耐,只问道:“公可知夏昌图之事否?”

夏昌图本是宋齐丘手下亲吏,因盗取官钱数百万,本应处以死刑,但宋齐丘收了他的贿赂,竟设法免其死罪。有人暗中告知李昪,李昪恐背上疏离功臣的恶名,隐忍不发,此刻再也忍耐不住,便将此事提了出来。

宋齐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极为难堪,勉强辩道:“皇上当年立国之时,不过是义祖手下一名刺史而已,如今四海安平,此皆老臣之功也,陛下当了天子,就不记得老臣当年的功劳了吗?”

李昪见他提起自己出身之事,心中更是一股无名火起,厉声斥道:“你既已老,恐当不得左相之职,便由徐玠暂代之。当年公以布衣投朕,如今仍是司徒,位列三公,也应该知足了!”徐玠就在阶下应了,他与宋齐丘向来不和,如今见他被罢相,心中只有欢喜,自然连半句求情的话都没有。

宋齐丘哆哆嗦嗦地站起来,说道:“既如此,臣亦无颜再在朝上事君,眼下广陵空虚,无人驻守。当年臣曾与李璟陛下共事,相得益彰,此次又是他亲往九华山,再三恳请老臣出山襄助,臣感其诚,愿与李璟陛下同往广陵!”

李昪见他一口一个“李璟陛下”,心中愈加嫌恶,说道:“广陵重地,非有才者不能居之,璟儿懦弱,恐非其主,叫景遂去好了,你便留在金陵安闲养老吧!”

广陵是南唐东都,与金陵不过百多里,快马两个时辰即至,李昪派景遂前往,已隐隐透露出他欲立景遂为嗣之意,正合宋齐丘心意,于是再无话说,起身告退。李昪见他遭此打击,神情颓丧之极,慢慢地向门口行去,身上还穿着御赐的那件旧袍,依稀仿佛便是自己今后的模样,心中顿有所感,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在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经过这样一场变故,李昪胸中殊无松快之感,待用了两颗金丹,就觉口干舌热,说不出的厌闷烦恶,挨到晚间,竟昏昏沉沉地发起烧来,只一味地要凉水喝。史守冲来看过两次,说是服食神丹应有之相,烧了符纸,念了几遍咒语,见李昪并未好转,就再未露过面了。

王皇后闻知,急令太医前来诊病,几位太医轮番诊过脉,都说是急火攻心,偶感风寒,并不碍事。王皇后心想多半是服用丹药所致,但太医们众口一词,只得罢了,吩咐好好地开药,服侍皇帝喝下,呆到半夜,见他略好了些,便自回宫去了。

李昪睡到半夜,仍觉焦渴难耐,传令要茶,旁边有人端过来,李昪迷迷糊糊地望去,见来人不像是孟庆祥,再凝神一看,竟是大皇子李璟。

这些天来,李昪的耳朵里塞满了关于这个大儿子的一些杂音,说他只知论文联句,调琴鼓瑟,因而疏于政事,此时一见是他,不觉便没好气地道:“你身为长子,此时就应以公事为重,以为诸弟表率,岂能因私废公!”李璟听闻景遂被派往广陵,心知不妙,本想趁父皇生病之时彻夜守护,以示孝心,谁知竟惹他不快,登时面红过耳,悻悻地退了下去。

李昪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实在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越想脑袋越是沉重,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等他再睁开眼睛,床边服侍之人果然换了别人,可是……她是谁呢?烛光昏暗,李昪越看越是心惊,禁不住呼喊了出来:“爱妃,是你!你,你是思念朕,才托梦于朕的吗?”

只听那个“种氏”轻启朱唇,说道:“皇上,您认错人了,我是齐王府中的小婢,名叫如夏。”

李昪乍一见“种氏”,惊得出了一身冷汗,似乎清醒了些,再一看,记起了点什么,说道:“原来是你,是你们家王爷叫你来的吗?”

如夏道:“是,王爷不能亲自服侍,心中十分不安,命奴婢在此侍候皇上。”

李昪点头道:“难得他有这份孝心,也罢,你给朕端杯水来,朕老是觉得口渴得紧。”想到刚刚训斥了李璟,心中也生出一些悔意来。

如夏端了一碗茶就到他嘴边,李昪就在她手中喝了几口,身上火烧火燎的感觉稍微消减了些,便只觉得端茶的那双手白皙丰润,直同美玉一般,情不自禁地摸了一把。如夏感觉到一个男人的手,滚烫的,厚实的,不时地在自己双手上抚摸,继而从宽大的袍袖中探了进来,越探越深,熟练地在柔滑如脂的身体上游走。她既紧张又害怕,身子簌簌抖动,几乎连茶碗都握不住,又不敢在天子面前稍有动弹,只好转过脸去,好在灯火昏暗,看不到她眼中使劲噙住的泪水。

李昪自登上帝位以来,克勤克俭,律已甚严,连宫中所使唤的宫女都是非老即丑,以收敛心神,勤于政事民情。但他既是一个胸怀天下的君主,又是一个情欲俱全的成年男子,面对如此的冰肌玉骨,嗅到的是一阵阵的异香氤氲,又怎能把持得住?那一个晚上,殿外是玉宇深沉、万声皆寂,而就在宝华殿的销金帐中,颠龙倒凤、香汗淋漓,这一味返老还童的“药”,真比那护国天师的金丹还要灵验十分!

那天以后,如夏就再未回到齐王府,她入了宫,成了歆贵人,正如李璟和周先生所愿,皇上三天两头的往她住的常春轩跑,与她一同进膳,听她吹笛消遣,陪她绣花赏雨。他是一个年过五旬的人了,可动作依旧是那么热情似火,像一个勤劳的农夫,卖力地耕耘着丰美的土地。就连皇后都十分满意她,亲自为她拟了封号,期盼她早日为皇家诞下皇子,子孙绵延。按理说,她应该是天底下最幸福、最心满意足的女人了,可为什么,每天深夜,当她看着身边这个酣然入睡的男人,这个普天之下人人敬仰的天子,心中竟殊无一丝欢然喜悦之感,甚至有时还会潸然落泪?难道皇宫内院,閈闳高峻的金殿秀阁,这一切的一切,都还比不上记忆中的那一朵莲花?

如夏入宫没多久,齐王妃就进宫来给皇后请安,顺道来看望她。歆贵人乍见旧主,喜不自胜,连忙迎进常春轩,叫沏上最好的茶,奉上最时鲜的水果,问了许多府中旧人的情况。齐王妃一一含笑说了,看着这个昔日服侍自己的小丫环,如今已是衣饰艳丽的贵人,心中既高兴又难过。这个皇宫,看似富丽堂皇,实则就是个金子做的鸟笼,脂粉堆的陷阱,又是什么好地方了?

歆贵人把府中上下人等都问个遍,偏有一个人的名字在她嘴边打着转,怎么也说不出口,只从随身的匣子中取出一方精致的丝帕,上面亲手绣的娇艳的花朵,面红耳赤地递给齐王妃,轻声说道:“我早已答应五哥的,请王妃……”

齐王妃窥到她的心思,并没有接过来,只温和地握住她的手,说道:“贵人哪,我就多说一句,你既已是皇上的嫔妃,皇上皇后又待你这样好,你就应该好好地侍候皇上,一女不侍二主,你是宫里的人,又是王爷和我亲自教导出来的,就更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呀!”

如夏红了脸,紧紧地攥着丝帕,像是要把它捏碎了似的,低声道:“是,我知道了。”

齐王妃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勉励,又道:“我这次进宫,一来是探望皇后和你,另外,王爷有一句话,想让我当面问问你!”

如夏见她脸色郑重,忙支开侍女,盈盈下拜,说道:“王爷但有所命,如夏怎敢不遵!”

齐王妃将她拉了起来,柔声道:“贵人言重了,王爷只想问:贵人可还记得,你是怎样到王府的吗?”

如夏“啊”的一声,那兵荒马乱的光景,父母亲愁苦的面容,几个弟弟妹妹哭泣喊饿的模样,她又怎能忘记?出了半天神,方才答道:“如夏本是贫家女儿,幸得王爷收入府中,才救了我全家的性命,王爷王妃深恩厚德,如夏怎敢忘记!”

齐王妃笑道:“你不忘本,那便很好。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一件喜事,你的父母,王爷已派人接了来,好好地养在府里,衣食不缺,几个弟妹,也都安排了差事,你大可放心,不必牵挂!”

如夏郑重谢了,看着齐王妃如花的笑靥,忽然只觉得一阵凉意。从今往后,她就不再是自己,而只是齐王府的一枚棋子罢了。

李昪病体虽已痊愈,但不知为何,这病像是在他身上扎了根似的,时好时坏,时断时续,绵延日久。偏偏这个时候,次子景迁忽染重病,竟也卧床不起。景迁虽不像景达那般得宠,但其人美姿仪,风度潇洒,最肖乃父,因此很受李昪和皇后的钟爱。尤其王皇后,上次景遂被派往广陵已让她很是不快,这次景迁一病倒,更是寝不解衣,食不下咽,日夜照料,又常常去城内外各大寺庙烧香许愿,没多久,眼看着人就瘦了一大圈,更无暇顾及皇上这头的情况,只吩咐太医院小心侍候。

太医院的这些太医,平时没事时,个个都是号称再世华佗、人间国手的,可眼下想白了头发,翻烂了医书,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有一个胆大的,硬着头皮,说了一句“圣上龙体焦躁不解、真阴灼涸,怕是与经常服用的五石散有关”,李昪闻后雷霆震怒,将他装在竹笼中,沉于江口。从此以后,再无一人敢多说半句,众太医商议了几天,拟了一张去燥降火的方子,常常呈上,以调理龙体之用。

这一日,李昪只觉得胸口烦恶不已,似乎体内有一股热毒之气总是宣泄不出,便想去找歆贵人说话解闷。才出殿门不久,忽地想起吴越国刚送来的一件宝石红珊瑚珍稀好看,拿去和贵人一同赏玩,倒是美事一件。想到此节,便回转身向宝华殿走去。

刚到门口,就听里面传出一阵细微的声音,李昪微微一惊,示意尾随众人不要出声,猛地一下推开了大门。一个中年太监,正把李昪刚刚用过的残药小心地倒在自己的内层衣服上,冷不防皇上推门进来,吓得滚落在地,手中的药碗在地上砸得粉碎。

李昪见他举止有异,连声喝问,那太监一言不发,只管拼命磕头。李昪叫人带他下去,打了半夜,便招认是受了四子景达的好处,来偷皇上的药,想看看他究竟得的是什么病。

啪!李昪得知这个消息时,怒火大炽,就像有人在他胸口压了一块大石头似的,在案上狠击一掌,怒道:“这是都在盼着我殡天哪!去,去把景达叫来,朕要问问他,他心里,还有我这个父皇吗?”

侍立在侧的孟庆祥应了几声,却一步也不挪动,李昪看了他一眼,斥道:“孟庆祥,你是怎么了?快去宣诏啊!”

孟庆祥还未开口,眼泪先淌了下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泣道:“皇上,您可千万要保重龙体啊!”

“什么?”李昪看着孟庆祥的模样,仿佛预感到了什么,脑袋嗡地一声,五脏六腑似乎都搅在了一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扶着孟庆祥的肩膀,说道:“你说!还有什么事,如实告诉朕!”

孟庆祥道:“皇上,老奴不敢不说,二皇子,他……他病重不治,已经归天了!”

“啊!”李昪胸中一阵剧烈的疼痛,再也支撑不住,向后倒去,心中的那股热毒汹涌而出,化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淋淋漓漓地洒在地上,四周安静极了,如死一般的沉寂,只有一个声音似乎是在远方召唤他:“皇上、皇上,你这是怎么了皇上……”无数的人影在面前来来去去,可他再也不想说话了,就这样躺着吧,这样很好,躺下吧……

李璟在齐王府焦急地踱来踱去,景遂在广陵越做越好,一众臣僚交口称赞,每次上请安折子,皇上都大加赞赏,对自己则是越来越冷淡,再这样下去,这样下去……他不想再想下去了,又问了一声:“周先生来了吗?”

“来了,来了!”说话间,周序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一身酒气,不停地打着哈欠,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

李璟强抑住心中的不满,说道:“周先生若再不给我出出主意,恐怕将来本王连请你喝酒的钱都要没了!”

周序摇头笑道:“不至于,不至于,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王爷富有天下,不会连这一点小钱都没有的!”

李璟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周序这才收敛了笑容,想了片刻,问道:“王爷,皇上最近气色如何?吃的是什么药?每餐进大米饭几碗?本月去了后宫几次?几时进去?几时出来?你可知晓?”

李璟一呆,边想边说道:“父皇近来性子大异,饭量极少,但面色酡红,气色极佳,说话声若洪钟,其他的……其他的我却是不知,先生有何指教?”

“声若洪钟,面色酡红……”周序默念着这几句话,捻须皱眉细思,良久方才说道:“王爷,你知道小玉宝吗?”

李璟愕然道:“小玉宝?她是谁?”

周序道:“原来王爷不知,在下与小玉宝定了约会,就在今晚,时辰不早,在下先告辞了!”

李璟大急,一把抓住了周序的胳膊,说道:“先生要弃我不顾了吗?”

周序被他抓住,动弹不得,只得回头道:“王爷有所不知,那小玉宝乃是花魁楼第一美人,我好不容易约到她,还请王爷原宥。对了,在下钱袋中空空如也,愧对美人,须再向王爷告借一千两!”

李璟只得撒开手,说道:“要钱好说,你去帐房支取便是,只是先生刚才所问究竟是何意?”

周序笑道:“铁打房梁磨绣针,功到自然成。王爷莫问,我只送你八个字——勿离金陵,静观其变。告辞了!”说罢,飞也似的跑了。

李璟正自琢磨着周序说的几个字,齐王妃忽从屏风后转了出来,脸上带着怒容,说道:“王爷,你还要让他这样胡闹多久?”

李璟无奈地叹了口气,王妃又道:“王爷,你是我夫君,又是个男子,总比我们女人见识高些。但你还记得吗,上次你要用杉木做板障,这本是件小事,却被陈觉那帮人参了一本,已经惹得皇上老大不高兴。如今周序挥霍无度,你还处处纵容他,府中银钱不够,我还可以勉强应付,但若是再让老皇帝知晓,可怎么得了啊!”说着,悲从中来,抬起手抹了抹眼泪。

李璟握着她的手,柔声安慰道:“夫人,我知道你是辛苦了,但景遂、景达他们都是宾客如云、谋士众多,我身边也不能连一个出主意的人都没有。如今别无他法,也只能相信他了!”两人沉默良久,各怀着各自的心事,怅怅不已。

十一

几天后,深夜的皇宫中,李昪躺在床上,望着青葛帷的帐顶,心绪潮涌,久久不宁,萦绕在他耳边的,总是这么一句话:“皇上服用的五石散,内火十足,蕴酷烈热毒,圣上久服之,以致真阴灼涸,若再服之,恐有性命之忧……”

是真的吗?这是要离开了吗?说好的万寿无疆呢?真不甘心啊,恍惚中,李昪的目光似乎穿过了轩昂壮丽的穹顶,飞过沃野千里的大地,在那里,四方丰稔、牛羊披野;在那里,人烟稠密、屋宇鳞比;既有荷锄的农夫,冶铁的匠人,也有远寺钟敲、沿村鸡唱……只要十年,不,兴许还不要十年,待到兵多粮足那一天,他将亲率一支大军,挥师北上,收复中原,北方,北方,那里有李家旧业,也是他念念不忘的大唐故地啊!

幻梦消失了,眼前依旧是一灯如豆,四壁萧然。李昪难过地闭上眼睛,眼角两颗浑浊的老泪,出声地落在颊边。南唐难道真的没有希望了吗?想到这里,李昪猛地睁开眼睛,叫道:“孟庆祥!”

“皇上,奴才在,老奴一直都在您身边侍候着呢!”

“你,你速派人去广陵传旨,宣景遂立即入宫见朕,快!”

“是,是,皇上,老奴这就去!”

听着孟庆祥匆匆离去的脚步声,李昪这才松了一口气,默念道:“景遂,你可要快呀,朕一定要等到你!”

孟庆祥出去传旨之时,恐怕谁都没有留意到,皇宫一个隐匿的角门依呀一声被人拉开了一条缝,一个太监模样之人挤了出来,左右张望了一眼,快步向着齐王府飞奔而去……

“这是什么?”李璟接过卫士钟辰递过来的一方绢帕,上面金丝银缕,绣着一对并蒂莲花,娇艳欲滴,旁边题着几个字:鹧鸪三声,窗棂两响,此情此意,永埋心底。

李璟看了又看,不明其意,顺手交给了身边的周序,周序翻看了一遍,问道:“这是何人送来?”

钟辰道:“是常春轩的公公连夜送来的,只有这一方手帕,叫我立时拿给王爷看,其他的什么都没说,就匆匆回去了。”

李璟奇道:“是歆贵人打发人送来的?她如今倒是会作诗了,只是这几句,文理不通,差强人意矣!哈哈,哈哈哈!”

钟辰红着脸道:“王爷有所不知,这是如夏……是歆贵人当年在王府同小的约定的一个暗号,只要我在她窗下学三声鹧鸪叫,再敲两下窗棂,就是公公不在,出东门相见的意思。”

李璟尚未言语,周序先“咦”了一声,拿起手帕翻来覆去地又看了几遍,喃喃自语道:“公公不在,出东门……公公不在,出东门……不好,王爷,事情有变!”

李璟见他神色有异,忙问:“可是宫中之事?”

周序来不及回答,一把抓住钟辰,说道:“钟辰,王府中可有好马?”

钟辰道:“有!王爷常骑的一匹,叫玉照狮子,可日行八百!可那是王爷的马。”

周序道:“不管了!你听我吩咐,半分错不得!现在你立即骑上玉照狮子,出金陵东门,不惜马力,定要追上一位前往广陵的太监,不必多说,一刀杀了,把他身上的物事拿来就是,快去快去!”

钟辰看看李璟,犹豫道:“王爷,这……”李璟瞪了他一眼,喝道:“还不快去!”他这才应了一声,匆匆奔马厩而去。

李璟尚不明其意,问道:“周先生,你这是何意?”

周序道:“王爷,在下上次听您说皇上声如洪钟,便想应是肺气已绝,料定就是这几天的事了。你看,贵人的密文上说得很明白,皇帝即将大行,已经叫太监出东门去广陵宣景遂回来即位了!”

“果然是他!”李璟面色苍白,颓然坐倒在椅子上,问道,“那我们现在该当如何?”

“现在就看钟辰的了,”周序这时反而平静了下来,缓缓端起茶来啜了一口,赞道:“这茶极好!”

时间刚刚过了一个时辰,但在李璟看来,仿佛过了一年般的漫长。终于,结实的脚步声再次在游廊响起,钟辰一步跨了进来,大口喘着粗气,将一个黄布包裹高高举起呈上:“王爷,已料理停当了!”

明黄色缎面,确是宫里的物事,李璟颤抖着手接过,抽出来一看,长吁了一口气道:“钟辰,这次你的功劳着实不小!我这就入宫去!”

“且慢!”周序突然站了起来,说道:“宫中侍卫营、禁卫军,还有九门提督,都是三皇子和宋党之人,王爷若是此时进宫,军队一旦哗变,只怕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

李璟急得跺脚道:“那便如何是好!难道要任他人宰割不成!”

周序从怀中取出一大叠纸来,上面印了许多人的手印,怕是有几十张之多,笑道:“俗话说,拳头熟不如人头熟,这是两年来我在赌场勾栏,替王爷收买的人心,王爷给我的银钱,一分不少,全都到了这些侍卫大人、禁军首领,还有九门提督的手里啦!”

说着,他把钟辰拉过来,把那些欠条、收据往他手里一塞,说道:“你就按上面的人名,一个个地找过去,就说是齐王府的周瞎子说的,让他们听咱们齐王爷的吩咐,不仅前帐勾销,王爷还会重重有赏!”

待得钟辰走出去,李璟才对着周序一揖到底,说道:“本王一家性命,皆拜先生所赐!”

周序慌得跪下还礼,道:“今夜之后,圣上便是万民之主了,这等大礼,草民岂敢领受?这几年,老周花了府上巨万的银子,还倒贴了不少自家的体己钱,圣上若是心疼小民,便赏小民一生喝不完的酒就是了!”

“那是自然!”

李璟回转后堂更衣,稍候就要入宫,齐王妃闪了出来,对着周序裣衽行了一礼,说道:“我先前不知先生有此深意,在王爷面前说了不少坏话,如今想来惭愧无地,请先生受我一拜!”

周序刚站起来就又要跪下还礼,心中暗道:“他方拜罢你又拜,这是要拜死老周么?唉,还是跟那帮将军、侍卫赌钱听小曲来得痛快!”嘴上说道:“娘娘切莫如此!周某昔日在府上举止乖张,言语无状,得罪了不少人,娘娘既往不咎也就罢了,怎能行此大礼?圣上心慈,不擅作伪,老周怕他露了马脚,因此直至今日方敢将实情告知,倒让圣上担了不少日子的心,还请娘娘原宥!”

齐王妃见他一口一个“娘娘”,听得自己神驰目眩,心花怒放,仿佛已然是凤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了。

十二

孟庆祥小心翼翼地将两丸五石散呈到李昪身前,轻声说道:“皇上,护国天师新送来两丸仙丹,说是请皇上立服,定能病体痊愈,生龙活虎一如往昔!”

李昪看着那镂嵌精工的小小木盒,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啪地一声将它击落在地,怒道:“朕服金石,欲求延年,反以速死!传旨,将史守冲枭首弃市!子虚观所有大小道士,一体发配充军,永不得返乡!”

孟庆祥战战兢兢地接了旨,立即便去传旨了。李昪动了气,顿觉脑袋昏沉沉的,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一会儿是年幼时,被领到徐温面前,脆生生地叫道“义父”;一会儿是初登皇位,核定民税,开荒造田时的意气风发;一会儿是种氏初入宫时莲脸生波、桃笑李妍的绝色丰姿。一个个人影,或熟悉,或陌生,或张牙舞爪,或搔首弄姿,如同鬼魅般,在眼前来了又去。李昪惊得冷汗涔涔而下,睁开眼睛,忽地发现床边当真便立着一个人影,影影绰绰,看不分明,似乎身穿的是皇子的服饰。

“是……是景遂吗?你、你终于来啦!”

“父皇,孩儿李璟向父皇请安。”

“什么?你……”定睛一看,果然便是李璟,广陵离开此地百多里,就算再快的马,哪里能顷刻间便到?李昪见来的不是景遂,垂泪半晌,却也无法,只得含泪嘱咐道:“原来是璟儿,你来得正好,朕正要叫孟庆祥去宣你——朕要立你为太子,继位为君。你需知德昌宫尚有戎器金帛七百万,是朕数十年苦心经营所得,你要好好地守住这份基业,善交邻国,千万不可……千万不可自恃富强,穷兵黩武,自取覆亡。你若能照朕说的话办,就是李家的孝子,亦是万民的贤君!”

一下子讲了这么多话,李昪有些气力不支,大口地喘着气。李璟跪在床前,一一应了,但实则已是心摇神驰,父皇交代的种种,几乎连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早年他一心寄情诗书,独善其身,不愿被过早地立为太子,是不愿卷入到纷纭复杂的宫廷斗争中,以免成为诸弟和大臣们攻击的对象。谁知李昪竟在临终前将大好的河山交到他一人手上,一想到这些,怎不令他逸兴遄飞、欣喜若狂!

李昪好容易平复了气息,又道:“你……你伸手进来!”

李璟不明其意,但仍将一只手伸入帐内。忽然间,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李璟又惊又痛,呀的一声跳起来。只见李昪拼尽最后一点气力,狠狠地咬住李璟的手指,含糊不清地道:“他日北方有事,切记先北后南,勿忘吾言!”李璟见他面目狰狞,齿间嘎嘎作响,形同鬼魅一般,这一吓着实不轻,急忙奋力掰开李昪的嘴巴,将已被咬得鲜血淋漓的手指抽了出来。

李璟撕下衣襟,草草地将受伤的手指裹好,再回头一看,只见李昪舌僵口噤,双目圆睁,歪倒在床上,已经溘然长逝了。这一下,李璟再顾不得手上的疼痛,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如坠五里云中,心中有个声音,几乎要令他仰天视地狂呼出声:“我要做皇帝啦!我李璟要做皇帝啦!”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只有两个侍卫犹豫不决,贼眉鼠眼的,钟辰趁他们不备,拔出刀来当场砍杀了,才将事情料理停当。等一切都妥当后,钟辰心急火燎的,将明晃晃的钢刀架在一个老太监的颈上,逼着他领着去了常春轩。

常春轩静悄悄的,因为发生了一件大事,所有的太监宫女都散得踪影俱无。钟辰不顾一切地冲进内室,但他终究还是来迟了一步,歆贵人如玉般美丽的身体瘫倒在地上,一把尖刀被丢弃在身旁,手腕处的鲜血汩汩冒出,染红了她身上的那件浅绿缎裙。

钟辰眼前一黑,双脚再也支持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扶起尚有一丝体温的歆贵人,泪落如绠,绝望地呼喊道:“如夏、如夏,你这是为什么呀!”

冰凉的泪水洒落在如夏的面颊上,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勉强睁开眼睛,露出一丝笑容,有气无力地道:“五哥,你……你还是来了,我每天都在祈祷,求老天爷,让我……再见你一面。五哥,你……你别怪我,我做了对不起皇上的事,他待我真好,知道我喜欢莲花,就叫人种了许多,到处都是。可是,我看来看去,都没有我们种的那一朵好看,真好看啊,五哥,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

如夏举起一只手,仿佛要将盛开的莲花指给钟辰看,可刚举起一半,就在空中无力地坠落,像在风中飘零的落叶。钟辰一把接住,按在自己的脸上,肆意地痛哭出声。哭声很快就被从窗外传来的阵阵炮声掩盖住了,炮声隆隆,久久地回荡在皇城的金殿秀阁上空,那是喜炮,新皇登基了……

其时正是昇元六年,这一年,李昪驾崩,享年五十六岁,谥号“光文肃武孝高皇帝”,庙号烈祖,葬于永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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