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接触过众多的孩子中,他不是情况最严重的。短短几年的心理咨询中,我碰到过太多无法向普通人言说的沉痛案例。但是,也许是我具备点儿专业知识与技能,或者说见怪不怪,我还是很理解那些案例背后的缘由。真的让我犹疑与困惑的,却也只有他而已。(文中姓名为化名。)
01
他的妈妈先来做咨询的,我们很顺利地谈了四个多小时。她以前也找过几位心理咨询师,自己也看了很多书。所以她在叙述的过程中,经常会飘出一些蛮专业的心理学术语。她自己和孩子贴了很多标签,但我一开始就没怎么相信。
从做心理咨询的角度,我必须抽丝剥茧的去分析和判断,所以我怀着审慎而纯姨的态度,记录一下这两代人简要的情况。
他的妈妈在上世纪70年代初出生于经济较为优渥的农村家庭。而且她儿时长得非常漂亮,学习成绩也极好。但因为家中只有两姐妹,加上农村重男轻女思想的氛围,多少让他她有些用力过猛地好强。成年后,她因为经历重病等波折,工作和婚姻也算颇为不顺。
他出生后三四岁还不怎么会说话,包括运动方面的发展也比周围同龄的孩子差。爸爸和妈妈也就特别紧张和焦虑。妈妈在形容这一段的表现时,用了“感统失调”这个名词。当然对此印象深刻,却仍然存疑。
等到他上小学,成绩很差。而且让妈妈印象深刻的一件事,发生在他二年级转学后第一堂课上:老师为了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在黑板上指着“3×5=”以后选中了高高举手的他来回答,结果他大声地回答“17!”
同学们哄堂大笑,老师很无语,得知此事的妈妈更是忧心忡忡。可是我却get到这样一点:那时的他是敢于去举手的!而且是高高举手,大声回答问题。这跟他后来的表现完全不同。
各种奇怪的表现,他被很多次叫家长。妈妈“觉得很丢脸”,也因此而打过他很多次。于是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想要去讨好别人,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想要去表现的很好,却几乎做不到。
六七年级的时候,他回家时衣服上经常是脏的,有时是泥土,有时是粉笔末,头发和脸上也会有。妈妈以为他不爱惜衣服,是不懂事,还是打他。后来才知道,他是在学校被同学欺负,回家再挨顿妈妈的揍。
听到这里,我的心一紧:本该给孩子一个表达和安慰的情绪出口机会,家长却又给他树了一堵坚硬而冰冷的高墙。
为了他上初中,父母费了很大的周折,初二时又因故休学。休学结束后,学校设置各种障碍,不想让他复学。给了他们很多暗示,想让他去上特殊学校。可是,他是残疾吗?
以上就是妈妈描述出来的大致梗概。想到毕竟这是一个初三的孩子,为了我们能很自然的切入,建立起链接,我们以我的国学作文班为突破口,先是吸引他来上课。这样,我就可以观察和了解他了。这种互动会非常的自然,不着痕迹,不容易引起孩子的敏感和排斥。
02
第一堂课时我见到了他,一个长得蛮干净的男孩儿,眼神里有些许好奇,也有些敏感,眼珠滴溜溜地转着。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却机警地扭过头去看着妈妈,似乎是要让妈妈回答,或者得到妈妈的允许。妈妈让他自己说,他却低下了头。我又问了他一下,他张开嘴,牙关在颤颤发抖。任凭他怎么努力,我也没听清他在讲什么。我赶紧开始上课,不再问了。
两节课的时间,他没有说一句话。他就那么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有时看教材也有时会发呆。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是那么微微笑着,眼睛滴溜溜地转。
三道国学练习题,他只写了两个字。但我最后说出了答案,他也没写。我想:是的,他的确有些特殊。
到了写作文的时间,还没等我说题目和要求,他却突然动笔写了起来。我任由他自由自在的去写。
很快,他就洋洋洒洒地写出了一篇长文,内容是进入初三后的想法,以及要好好学习、考上高中的愿望和计划。我认认真真地给他点评和鼓励。
当然,关于他一口气就写了五六百字而没有分段落,还有所有的标点符号都没有占格,以及一些语法错误、语句啰嗦等,我都没有指出来。
文乃心声!他突然就这么写了,其实是为我了解他提供了很好的契机。这就等于打开了一道门。
而且,我尤其注意到,他写的字算得上极其工整,而且不像是刻意练习过书法。我接触过的那些“多动”和“感统失调”的孩子,绝对不可能以那样快的速度工整地书写。所以,我更加怀疑了。
下课回家前,我送他们进电梯时,我问他:“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今天告诉我,还是下次来上课的时候呢?”
他笑了笑,看了看妈妈,第一次对我说话:“下次我告诉你吧。”
很顺利!他愿意来上课。或者说,我给他植入了一个继续来的念头。
我试探着进一步说:“是不是,你不喜欢爸爸妈妈给你起的名字?如果是,没关系。你现在长大了,可以去派出所申请改名的。”他听了,惊奇而兴奋地看了我一眼。
然后,电梯到了,他们走了。
晚上,他的妈妈给我发了条微信:“颜老师,他叫刘梓瑞。他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刘程胤。他自己的QQ号和衣服上,还有他在外面参加活动的时候签名,都是用刘程胤这个名字。他说是为了纪念妈妈。我还说,我活着不用你纪念,死了的人才纪念。”
天啊!一方面,当这个名字跳入我的眼帘时,我对这个孩子充满了怜爱与信心。因为这个名字嵌用了爸爸和妈妈的姓,更重要的是“胤”这个字是子孙相承的意思——这是多么强烈的认同感和归属感,多么深沉的对爸爸和妈妈的爱!可是另一方面,我也能推想到,妈妈当时的那个回答,是多么伤孩子的心,又是多么的可惜与可悲。
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他羞赧的微笑,还有那一直在滴溜溜转的黑眼珠。其实,这是个多么可爱和坚强的孩子呀!
从此,我会经常叫他“胤”,有时也叫他“程胤”,还跟他开玩笑:“我这么叫你,别人很容易以为你姓程呢!本来你爸爸的姓冠在前面,按照小名这么叫,你就随你妈妈的姓了。”他依旧笑笑,不说话,脸上却有些得意。
03
后来的几次课,就这么平平淡淡的度过。我开始给他一些建议,甚至是批评,想让他改掉一些作文中的错误。当然,这个过程确实缓慢而困难。他反应不快,有时又有些固执,我也不敢一下子就严厉批评他,索性就慢慢来。但是这个过程当中,他是一直在进步的。
他吃饭时,会掉很多饭菜在桌上;他总是不爱读书,爱玩手机;他会有点儿像强迫症一样的,一有空就跑到电梯间去按电梯的按钮;他每次写完作文都会一个字一个字地计算写了多少字,还会直接在作文纸上列式子计算;他邀请我去他们家吃饭,可是等我去了,他却并不会接待我,兀自在摆弄自己的音响……
总之,他确实有很多很多表现都跟其他孩子不一样。可是,这真的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吗?
过了六七周,他说话时不再紧张得牙齿打架,开始显露出一些小幽默。而且课堂上开始发言了,虽然需要我鼓励好几次,作文中常识性的错误也几乎不会再犯了。
如果说有不顺利的地方,那就是他内心厚而硬的壳,让我无法深入窥探。我故意给他布置写自己、写爸爸、写妈妈、写其他亲人、写开心的事与不开心的事这些的题目,想要间接地多了解他一些。可是,他总会用“伟大、光明、正确”的程式化写作来应对。比如,他会用机械而生硬的话去描写母爱,描写自己幸福融洽的家……
他的妈妈曾经问他,是否还记得小时候妈妈打他。他说记得,还说理解妈妈,那是因为爱他才打他。
这说明,他知道在社交中该如何展现或表现这些,知道对外应该怎么去描绘妈妈。当然,我也就知道,在孩子的潜意识里,他也是希望有那样的妈妈,以及相信妈妈可以做到那样。
这是个不错的基础,这孩子有理想、有情感,也相对有分寸。那时候,我开始犹豫,但很快就决定:不再去揭那些不愉快的经历,而是想直接通过主动的鼓励,去让他一步步阳光和勇敢起来。
最好的疗伤,是忘记。
04
他越来越活泼,他的作文也越来越生动,妈妈也说他开始跟她开玩笑,有时候还会捉弄她。
我开始筹备一个关于汉字的公益视频节目,也准备把孩子们好的作文结集出版。他听说以后很高兴。我分了几次才慢慢渗透给他:视频节目都是由我的学生出镜来讲,还会化妆,还会放在网上,有可能还会上电视。
他听了之后,并没有表现出排斥,而是挺高兴。当然,我估计真的让他面对镜头时,至少在刚开始的时候,他会很局促或者不安。我有这样的心理预期。
上周,几个孩子写的作文都不错。我准备新注册一个简书账号发表。给他们拍个人照片时,他有些扭捏,但很快就在我们的鼓励之下,笑着拍了大头照。
可是等他们走后,我要录入时,却发现他的稿纸不见了。
直到这周上课,我才很自然而轻松地问他:“你上次那篇作文是不是不小心装书包里带走了?”他也恍然大悟一般地说:“哦,我最后走的时候不小心放进书包里了。”我说:“好,这次收拾书包的时候要留心。这些好作文我都只是暂时留着,将来再发给你们。”
讲完课,作文题目是我书案上小花瓶里的一只粗壮的月季。
很快,他的作文就写完了。如果说,他之前的作品多少还有些平庸,甚至空洞外,这次的文章完全可以用惊艳来形容。毕竟还只是个孩子,面对随手一指的案上花瓶,半小时的时间就能写出关于生命与哲思的文章,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很振奋地给他做了讲解和点评,并且让他去签上名字,然后好好看看我的评语。接着,我开始给其他孩子批作文。
下课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稿纸又不见了。我有了一个几乎很确定的怀疑,开始小心翼翼地问他,但他却很平静地表示不知道放哪儿了。
就那么几分钟的时间,它不可能不翼而飞。我仔细地又搜索了一遍——还是没有。他很主动的把上衣兜和裤兜翻给我看,还翻了书包——但还是没有。
我内心猜测,99.99%是他藏了起来。但是如果把两张纸一折,随便藏哪儿都很难翻出来。更何况我只能以忘了放哪儿去“找”,而不能去“翻”,我甚至不能那么直白地去问他。
如果是别的孩子,倘若不愿意公开发表也就算了,而且孩子会直接跟我说。可是对于他,我却希望他能把自己的舒适区画的大一点。所以,我想给他一点压力,让他展现在大家面前。毕竟,我们还是希望我们的孩子都能够正常社交、主动社交。那么,合理地去表现和参与,是一条有效的途径。
我决定,通过努力让他自己把稿纸交给我。
06
我让几个孩仔仔细细地找了一遍——还是没有。然后,我指挥他们从房间的一角开始逐次搜索,不放过任何一个抽屉和缝隙——还是没有。
整个过程中,我几次让他停下来,告诉他“如此奇妙好文,就这么不翼而飞了,实在太可惜。你不用跟大家一起去翻箱倒柜,坐在那里努力回忆放哪里了就可以。”
曾经,他平静的外表让我不禁有些不自信:难道真是冤枉他了?真成了孩子们嘴里说的“密室疑案”了?
可我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不能就这么轻易放弃。
我语气坚定地说:“我们都没有出去过,作文肯定还在房间里。中午我请你们吃饭,咱们找到了,再回家。一会儿我去给你们买饭,你们不用出房间,继续找!把家具再翻两遍!”
他特别积极地钻到书案底下,看窗台外面……我反而知道,那些地方一定是安全的。我开始怀疑他身上的贴身处,内心却仍然残存着一丝疑惑:难道今天真的见鬼了?
更麻烦的是,我绝不能直接问他。那会让他很没面子,会伤他的自尊。不管稿纸是不是他故意藏起来的,我都不能直接问他。
到最后,我坚定地指着一架架图书说:“也可能是刚才看书的时候,不小心夹在其中一本书里了。这样,我们每次拿一本书,然后翻开检查。翻过的,就放在东边的课桌上。一趟只拿一本书,仔仔细细地找。如果还找不到,我们就一页一页地再翻一遍。总之,一定要找到那篇好文章!”
说完,我还是让他坐在一边,看其他孩子翻书、搬书。那些孩子认认真真地撸起袖子干了起来,他却并没有坐下,而是打开门走到了走廊上。我追过去说:“我们都没出去过,不可能出现在外面,你在椅子上坐着就行了。好好想想,看能想起来是哪本书吗?”
他回到了房间,不知道是他的演技太好,还是因为我配合着他的表演,没有对他表现出怀疑和不耐烦。他自始至终都很平静。
孩子们一趟一趟地穿梭于书架和课桌之间,一千多册的图书已经逐本翻过了一少半。他走近书架,抽出一本挺厚的《基因战争》,转身进了洗手间。
这时,我知道,答案快出现了。可是我站在课桌旁,继续指挥孩子们翻书、搬书。
他走了出来,胳膊下夹着那本书,平静地走到课桌旁,把那本书放在了一摞书上。合着的书页中间有一条宽宽的缝。我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随手拿起了那本书——稿纸就夹在里面。
我大声喊道:“找到了!果然是刚才不小心夹在书本里了。这么好的文章,终于找到了!你知道刚才我有多恨你吗?怎么那么粗心呢?万一这篇文章找不到,大家就看不到这么好的文章,该多么可惜呀!我终于可以录入了。一会儿,我录到电脑上。将来再把这些所有的稿纸都发给你们。”
他依旧那么笑着,平静如常,眼睛滴溜溜的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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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茎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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