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正在家里忙些事情,三弟突然打来电话,语气焦急地说:“父亲生了火丹,腰上全是水泡。我刚带他去了医院,医生说得挺严重,要先挂三天水。今天时间不早了,你最好明天过来看看,我也跟二哥说了。”我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前几天我才去看过他,那时他脸色就不太好,我还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说没事。原来是他不想让儿女担心,故意瞒着。都怪我太粗心,没多问几句。我没多犹豫,赶紧叫上老伴,匆匆赶去了裕华。
父亲刚从医院回来,正躺在床上,眉头紧锁,一脸痛苦。我轻轻掀开被子,撩起他的衣服,只见左腰大半圈都是鲜红色的,布满了水泡,大的有蚕豆瓣那么大,里面的水一晃一晃的,看得人心头发紧。偶尔有水泡被衣服摩擦破,父亲身子便猛地一颤,倒吸一口凉气。三弟在一旁叹气:“这几天吃得很少,再这样下去怎么行?”我劝父亲多少吃一点,他无力地摇摇头,低声说:“不舒服,吃不下。年纪都这么大了,看不看都无所谓了。”我和老伴连忙劝他:“出火丹不是什么大事,我们这么多子女,一定会帮您治好的。”
挂了三天水、吃了药,却一点没见好转。二弟闻讯也从昆山赶了回来,看了父亲的情况后说:“多年前我也出过火丹,吃药挂水效果不好,后来是一个中医看好的。那位医生好像住在荣海菜市场附近,现在年纪应该很大了,不知道还看不看病。要不,我们去试试?”
第二天正好周末,儿子一早就开车过来接爷爷。我和二弟搀着父亲慢慢上车,看他虚弱的样子,我心里一阵发酸。父亲常年劳作,身体一向硬朗,很少生病,就算有点不舒服也总说“熬一熬就过去了”。唉,真是岁月不饶人,这几年,他明显不如从前了。
到了大丰才发现,原来的菜市场早就搬走了,周边全是新建的住宅。我们一路打听,才得知皮防所有位退休的杨医师会治火丹,但具体住哪不清楚。我们边走边问,拐弯抹角,终于在一个小巷子里找到了她的家。
杨医师满脸皱纹,但精神很好。她仔细查看了症状,告诉我们:“你父亲得的是带状疱疹,俗称火丹,也叫蛇缠腰。长在左腰这一圈是最厉害、最危险的,又痒又痛,弄不好还有生命危险。一般人根本扛不住,你父亲这么大年纪能熬下来,真的很不容易。”她语气温和地宽慰我们:“你们大老远带父亲来,再难我也会尽力治。”
杨医师先用拔火罐的方式吸毒,但父亲身体太瘦,几乎皮包骨头,火罐一贴上去就漏气掉下来,效果不理想。于是她又改用针挑。不愧是老中医,动作熟练又细致。她将银针反复消毒,轻轻挑破水泡下端,让毒液流出,再用药棉擦净。一边治疗,她还一边和父亲拉家常:“嗲嗲今年多大啦?”“一百了。”“哎呦,真看不出来,您福气好啊,生点火丹不碍事……”聊着聊着,父亲似乎忘了疼痛。二十几分钟后,我再看他,眉头已经舒展了一些。
消炎涂药之后,杨医师又开了一个星期的药,内服加外敷。临走前,她特别嘱咐:“涂药吸毒是有效的,就是麻烦一点,一定要坚持。医院开的药也再用几天,中西医结合好得快。”
去药店抓药时,一进门竟碰到我以前的学生,姓李。他接过药方一看,笑着说:“老师,这药配得全,种类也多,有的要磨、有的要煎,您回家弄太麻烦。干脆我帮您处理好吧,也算为老爷爷出点力。您傍晚来拿就行。”真是帮了大忙!
涂药是个极考验耐心的精细活。杨医师开的药分好几道程序:先消炎,再敷膏,最后还得用茶调药成糊,厚厚敷上包扎。药性刺激,敷在破皮处必然刺痛,父亲却只是紧锁眉头,一声不吭。我们看在眼里,手下动作放得极轻极柔,生怕加重他的痛苦,那份小心,怕是专业的护士也不过如此。
父亲年迈久坐不住,每天这个把小时的换药时间,对他对我们都是煎熬。一个兄弟在旁稳稳扶住,我便或蹲或跪,小心翼翼地涂抹,腿麻了便席地而坐,继续操作,从无半分急躁。
最棘手的是前腰。因父亲驼背,肚脐周围的皮肤褶皱重重,药敷上去难以见效,总是湿烂不堪。加之他喝中药便呕吐,我们只得停药。咨询杨医师后,改为将内服药汤温热后浸洗消毒,再直接撒上干药粉吸水。程序愈发繁琐,换一次药常常便要耗去大半天光阴。虽疲惫不堪,但我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只要父亲能好起来,再麻烦也值得。
火丹总算有些起色,我们刚松一口气,没想到父亲年纪大抵抗力弱,火丹又引发其他问题。吃得少导致贫血头晕,我们就想尽办法换花样给他补充营养。葱花炖蛋拌饭又香又软,他肯吃;牙齿不好,我们就做水煮肉圆,炖得烂烂的。怕他着凉,我们提前开好取暖器,可他还是感冒了,咳嗽、喘气、流鼻涕,喉咙里呼噜呼噜响,只好再喂他吃药。小便不能自控,就用尿不湿;腿脚没力,上厕所得人搀扶着。便秘了,就喝点芝麻油、吃点火龙果和山芋粥。还好,一段时间下来,这些症状都慢慢缓解了。
百善孝为先,治好父亲的病比什么都重要。这段时间,全家总动员。父亲连续挂了十一天水,弟兄三个轮流接送、陪护,回家还要继续换药。买菜做饭、洗衣晒被,姑嫂弟媳们也都没闲着。孙辈们哪怕工作再忙,也抽空来看望,平时电话不断,总是放心不下。父亲看我们忙前忙后,嘴里常念叨:“早晓得这么麻烦,就不看了。”话是这么说,但我们看得出,他心里是暖的,病似乎也好得更快了些。
功夫不负有心人。四十多天的治疗之后,疱疹的疤差不多掉光了,新皮长了出来,嫩嫩的。其他的病也一天天好转。更让人高兴的是,父亲饮食基本恢复正常,荤素都能吃点儿,偶尔还能喝几口陈皮酒。人是铁饭是钢,他能吃饭,腿脚就有劲了,已经能走到门口场地上、甚至路边散散步。初冬的太阳照在他脸上,红彤彤的,也照得我们心里暖暖的,连日来的疲惫和担忧,仿佛都在这一刻被这阳光融化了。
左邻右舍和亲朋好友见了,都难以置信地说:“生火丹难得好的,有的人半年多了还疼呢。金嗲这么大年纪能恢复这么快,多亏子女照顾得好,这一片孝心真不简单!”
看着父亲腰上新生的皮肤,嫩红得像初春的叶芽,我们连日来的疲惫终于被欣慰取代。一日午后,阳光正好,我陪着父亲在门口晒太阳。看着他安详的侧脸,我忽然想起,在父亲病情最重、我们手足无措的那几天,我曾在夜里梦到过我的祖父。他是这一带有名的“泼火高手”,一碗清水一把刀,口中念念有词,便能教那“火丹”消退。童年只觉得神奇有趣,如今想来,那其中不知蕴含着多少未曾言明的关爱与焦虑。只可惜,这古老的技艺连同它背后的世界,已如那碗被泼出去的水,消散在时光里,再也寻不回了。
现代医术与中药治好了父亲的病,而那份失传的“泼火”技艺,则成了我心中一个关于守护的念想。守护的方式会变,但心意永远一样。看着父亲腰上新生的皮肤,我知道,所有的疲惫都是值得的。人能守得住至亲,便是最大的福气,别的,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