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陆鸣是个捉妖道士,人称天下第一捉妖道士,名声享誉三千同行。
他的名声继承于他爹,他爹是天下第一捉妖道士陆放,只可惜天妒英才,活了短短三十多个年头就驾鹤西去。
陆放临终前把陆鸣叫到床前,像讲故事一样把自己一生的经历都讲给陆鸣听,甚至年少时亲过的姑娘都要一一细数,说到兴奋之处还要咳嗽几声。
"你抖什么?"末了,陆放问。
"跪太久了,腿麻。"陆鸣回答的老老实实。
"我说的你都记得了吗?"
"记得记得。"
"重复一遍。"陆放不依不饶。
"我们家欠了别人两处债。"
"还有呢?"陆放的声音微微颤抖。
"我能不还就不还。"陆鸣道。
陆放当即就咽气了。
(二)
花开时节,捉妖门派发来数张帖子请陆鸣去降妖。那妖是东甘山的一只妖,占山为王数十年了,来历不明。
前来送帖的女弟子欲拜陆鸣,陆鸣用手指绕着鬓发,道:“不必。”
女弟子抬起头看他,脸一红又低下头,把帖子毕恭毕敬的呈上来,陆鸣垂眼看了一眼,道:“不去。”
那女弟子忙说:“我们南宿门除这妖是为天下苍生着想,恳请道长前去。”
陆鸣甩甩袖子。
“本道长除妖,不为你们的天下苍生,只为村子里的普通百姓。”
女弟子急了满头汗:“可是那妖物已经害了山下村落里数条人命,道长难道还不去吗?”
陆鸣一愣,差点哭了。
他爹虽是天下第一除妖道士,却也真真是没教他一星半点的除妖之术。
除妖一事有诸多风险,且不说除妖时稍不注意就会被妖物吞之入腹,就说这来寻仇的妖物就数不胜数。陆放当年天下第一除妖道士做累了,就带着儿子随便找了个山头隐居,据说还请人设了道结界护住居所。
真别说那道结界还挺有用,父子俩相安无事的在里面住了数年,直到陆放病死。
陆鸣安葬好他爹就下山谋生,江湖上曾传言他离开结界活不了几天,一度认为他早就被哪个仇家吞之入腹了。
可没过几个月,陆鸣就斩杀了一只千年狐妖,一举成名。
要陆鸣自己说那他真的是点背,本来那天卖包子卖的好好的,结果来了个穿着月白色衣袍的男人非要吃他的包子,还不给钱。
吃完居然躺地上了,印堂发黑,嘴唇发紫,还翻着白眼。
陆鸣和街坊邻居皆大惊失色,以为包子把人毒死了,可再一看,竟然是只死狐狸。
然后他就出名了。
(三)
陆鸣参战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大江南北,有天下第一捉妖道士的助阵,南宿门似乎对这场捉妖行动胸有成竹。
陆鸣站在自家包子铺中,要掐死月白的心都有了。
月白乃是花岐山上的一只狐狸,修行有一千五百年了。要说起丢脸这事,他活了这么多年也就那么一次。
好容易出趟山去领略人世繁华,结果还没咂摸出味儿就被陆鸣不小心粘了耗子药的包子毒翻了。当时那副惨样子被四周的妖物看尽,他丢人的经过被那些小妖物添油加醋争相讲述,相信已经传到他老家了。
他没脸回家,也没脸在街上闲逛,索性赖在陆鸣的包子铺中。
“要我说,功名利禄不是你们凡人最想要的吗?这样,我暗中助你除了那妖,功名利禄归你,算我的房费和伙食费。”
月白在凡间与花岐山晃荡了一千五百年,早就是只通晓人情世故的狐狸,天天嚷嚷着要交伙食费。
陆鸣看着被月白吃的亏空的账本,发出一声长叹。他忽然觉得,他越来越像他爹了,尤其是那一声长叹。
千回百转,只为掩盖自己的心虚和意图。
四月初八,南宿门围剿东甘山。
陆鸣一身素色的衣服,混在先行队伍的校服中格外显眼,一举一动似乎都会有人注视着。
“妖物,你修成人形,却无人心,伤了那么多无辜的百姓,该当何罪?”为首的弟子正气凛然,质问树上的妖物。
那妖物斜坐在翠叶交错的古树枝上,手撑一柄白面坠铃玉骨伞,一身白衣清冽如许,不像妖,却也不像人。
“人心?”妖物抬高了伞面,露出半张脸,唇边满是戏谑。
“你们可知什么是人心?”玉骨伞的坠铃晃动,声音如若珠落玉盘。那妖物忽的落下来,只一秒的事,揪起为首的弟子一只手下去,就剖了颗人心出来。
“看,”他说,“这就是人心,我也有啊。”
“当诛!”一众弟子慌了阵脚,红着眼睛举剑一哄而上。
月白未出现,陆鸣没有轻举妄动。
不过那妖物故意把众弟子引向深山,他早就看出来了。他想着自己怎么着也被尊为天下第一捉妖道士,得去阻止这些小辈们送死。
“不可……”他刚说出前两个字,就被一个过分激动的弟子的剑把打了嘴,门牙当即断了,满口是血。
“啧啧啧,天下第一捉妖道士没想到落到现在这副德行。”月白坐在树上嘲笑他。陆鸣抬头看,忽然觉得阳光有些刺眼,晃得他头晕。
“这天下第一的名头,我当初给你,轻易;如今我收走,也轻易。”那只修行千年的狐狸在树上嗤笑,“只不过可怜了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不过活了十几年,就想诛修行几百年、几千年的妖?笑话罢了。”
陆鸣咧咧嘴,月白以为他要哭,他竟笑了。
笑起来的时候露出森白沾着血的牙齿,门牙缺了一个黑色的口。
他爹陆放成名前原是某个门派的弟子,一次有妖物作祟,被惊动之后附在掌门人身上,好说歹说都不肯下来。
陆放年少轻狂,见事情越来越麻烦,索性一刀劈了自家掌门。如果不是那次妖物作祟,也许他会娶一位心爱的姑娘为妻,日常捉捉妖,浇浇花,种种树,就此平平淡淡的过一生。
可那心爱的姑娘,偏偏就是掌门的爱女。
他怕被心上人追杀,连夜坐着乌篷船渡江逃跑,从此隐姓埋名混迹于江湖,做了个散游的捉妖道士。而他出名,是因诛杀了花岐山一只作恶多端的千年狐妖。
那是只母狐,虽说修行千年了,却从没谈过恋爱。陆放为她脱下道士服还俗,她便为陆放丢了命。
他陆家欠别人的债,皆是情债。
(四)
除妖主力军赶到时,陆鸣正站在树下赏花。
树下横七竖八的睡着众弟子,似乎睡的很久了,皎白的校服上皆是嫣红的落花。
弟子们看着陆鸣不知所措,回头看自家掌门人,掌门人也是一脸无措。
他一度认为,这个时间陆鸣和先行军已经全军覆没了。
“那妖物没有错,这些弟子也没有错,他们都不该死。”陆鸣转身直视为首的掌门人,“我陆鸣,只为普通百姓捉妖。”
天下第一又如何,天下正派又如何?
还不是一个假冒,一个道貌岸然。
他的话铿锵有力,只可惜门牙缺了口,说话漏风。掌门人没听懂他在说什么,还以为他在念咒,慌忙摆出架势。
“陆鸣,你父亲许放当年欺师灭祖,杀了我南宿门前掌门,这债你今日要替他还。”他说着就抽出云星长剑指向树下的少年,“本想着你死在妖物池轩手下可以留下个好名声,也算给你留些情面。只可惜你命太硬,只能以欺师灭祖的罪名处死。”
“笑话,我爹只欠了情债,未曾欺师灭祖。”陆鸣捏着一簇娇艳的花朵缓缓道。
这次掌门人听清了。
“你当年放出妖物附身在掌门身上,使得我爹不得不一刀劈了掌门助他解脱,你说这债,总不能算在我爹头上?”
陆鸣说话依旧漏风,众弟子心里不明白,自然听不太清陆鸣说了什么。可这话都一句一句清清楚楚的传到掌门耳里,刺的他龇牙咧嘴。
“你接位掌门数十载,却未曾除过厉害的妖物。你为立威信就来招惹东甘山的妖物池轩,又想顺便除了我这后患。”陆鸣长叹一声,千回百转,“只可惜,你脑子不好使,还认为我的脑子和你一样不好使。”
陆鸣还未说完,掌门人突然飞身挥剑斩向他。云星长剑剑身极细,挥斩时映着叶隙间落下的碎光,似星舞云溜,刹那间杀气腾腾的逼来。
陆鸣自知敌不过云星长剑,一转身跃上古树,跑的极快。
他爹虽未教他半点捉妖术,却亲传了十年的轻功。
(五)
陆鸣知自己还要去找月白。
他因着与妖物为伍的罪名被南宿门悬赏追杀,一路上诸多不便,找到月白时已是一个月后。
月白正坐在花岐山的大石头上无聊的嗑瓜子,陆鸣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一片瓜子皮恰好卡在喉咙眼儿里。
他咳的眼泪都出来了,幸好四周无妖,除了陆鸣没人看见。
“还敢来见我,你不怕我吃了你?”
“不怕。”陆鸣老老实实的回答。
“为何?”千年老狐狸炸毛,觉得自己的尊严被一个只活了十几年的凡人践踏了。
“因为你是个吃包子都只吃素的狐狸。”陆鸣从狐狸爪子里掏瓜子吃,有缺的门牙半天嗑不开一颗瓜子。
“我娘……”
“你娘……”
一人一狐同时开口,又同时默不作声。
就这样坐了半响,太阳落山了,西边紫云缭绕。
很多年前,陆鸣他爹和他娘就曾坐在此地。
“我爹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说他欠下的情债我无法还,要我不去沾染捉妖之事,不然会枉送性命。”陆鸣咂摸着嘴里的瓜子,“我爹千算万算,没算出你会来搅局。”
“我若不去搅局,吃下那个耗子药馅包子的就是你。”
陆鸣垂眸轻笑:“没想到那时就已经被你和南宿门盯上了。虽然我爹说这债能不还就不还,可既然如此,我已来了,不准备逃跑。舅舅,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许放其实不曾欠我们狐族阿珠半分情债。”月白从怀中取出一颗朱红色的珠子给陆鸣,“只是他恨自己无能,不能阻止阿珠生下你。”
“人与妖结合已违逆天道,你娘又执意生下你,才为此丢了性命。”
“这是你娘留下的,给你做个念想吧。”
陆鸣将珠子握在手心里,说来也怪,那颗珠子是温热的。
“陆……陆鸣,你离那妖物远一点!”
河岸边,一身着玄衣的女孩子手执长剑,阵势已经摆开。
陆鸣细细一看,竟是前些日子那位送帖来的南宿门女弟子。她未穿校服,陆鸣一下子真没想起来是谁。
“陆鸣!”女弟子又在河边隔着河大喊:“爹说你与花岐山的狐妖为伍,我不相信就离家偷偷来寻你,你、你竟然真的……”她说着,泪珠子一颗接一颗的往下掉,居然弃了手中剑捂着脸站在岸边大哭起来。
“天快黑了,快去哄那小姑娘吧。”
月白拍了拍陆鸣,眼里满是亮光。
“看来你爹欠下的情债,你不能不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