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小小杏花村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这是家喻户晓的一首诗,几乎每个地方每到清明时节都会有人曼声低吟。

所以每个地方也几乎都有杏花村。

现在并不是清明,这里也没有杏花,甚至连一朵花都看不见。

可这家酒家,就叫做杏花村。

小小杏花村。

酉时,日落,黄昏前。

落日的余晖照在酒家的匾额上,照得匾额上的五个大字也闪闪发光。

一条笔直的古道,笔直的通向远处。

古道上不见人烟。

杏花村的酒家里,却还有三五伙饮酒的客人。

一群疲倦的男人,没有回到他们女人的身边,却一同走进了这家小小的酒馆,小小杏花村。

到小小杏花村去喝一坛小小酿的杏花春。

烦恼忧愁都随酒水化去,这岂非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这也许本就是他们人生中最欢乐的时刻!

靠近柜台的一伙人,是八九个粗鄙的大汉。

他们装着粗布衣衫,踏进酒馆。

他们围桌而坐,击箸而歌,面容上虽略带着些疲倦,但几杯酒下肚后,酒意上冲,他们的面上又恢复了清晨出门时那种的神采,互相开起玩笑来。

酒在桌上,碗也在桌上。

两坛酒,九个碗。

盛酒的是做工粗糙的酒碗,酒坛也是黄泥烧成的粗瓷器。

毫不在意,也绝不讲究。

只为喝酒。

来这里饮酒的本都是些粗人,他们并不在乎装酒的器皿。

这世间装酒的最好的器具,岂非本就是人的肚子?

有钱人喝酒往往很是讲究,葡萄美酒夜光杯,每一滴都是情趣,每一口都是爱好。

他们的追求很高,要求也很严格,所以他们很少能够得到快乐。

而他们不同。

喝酒对他们而言也并非什么高雅的情趣,只是为了消除身心的疲劳。

甚至有时候能够喝上一口酒,都已是一件难得的事情。

他们很快乐。

他们纵声谈笑,似乎将这一天的劳累,生活的艰辛,都泡进酒碗之中,一口饮尽。

悲伤地时候就尽情悲伤,快乐的时刻就尽情的快乐。

人生岂非本就是一杯酒?

苦与乐,不得不喝。

屋中靠近栏杆处,却坐着正坐着一对男女,一个俏丽妩媚,一个俊朗飘逸。

女人的目光盯着不远处一株梧桐树。

梧桐树下站着一个人。

而那男人双手抱着一坛酒,独自喝着,他的目光,始终也未曾朝那树下多瞧一眼。

他的目光盯着屋角。

只因屋角也有一人。

在那人面前摆了一碟青菜,半个烧鹅,一壶杏花春。

还有一口剑。

剑身用黑布包裹着,只露出漆黑的剑柄。

暮色渐沉,他好像是故意坐在角落的阴影里,让人看不清他的容貌。

他全身用黑袍罩住,只露出两只灼灼的眼睛,盯着远方。

已是残秋,一片萧瑟。

笔直的古道边栽了一株笔直的梧桐。

梧桐叶笔直的落下来。

木叶萧萧,夕阳满天。

萧萧木叶下,笔直的站着一个人,就仿佛已与这大地秋色溶为一体。

因为他太安静,因为他太冷。

他鲜衣华服,清冷孤傲,孤独的伫立。

一柄长剑斜插在肩后,一双眸子却像是出了鞘的利剑,正盯着远方。

风吹动树叶,也吹动他的衣襟。

他的面上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冷漠与疲倦,却又偏偏带着种逼人的杀气。

他的虽然疲劳,但他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古道口。

他似在等人。

等一个重要的人。

一个老人向他招手,招呼他进来喝酒,他未曾回答,甚至动也未动。

仍是笔直的站着。

站在笔直的古道旁。

站在笔直的梧桐下。

老人便是这家酒馆的主人。

这小小杏花村,名字虽叫做小小杏花村,其实并不小。

经营这家酒馆的是一对年迈的夫妻和他们一个年轻的女儿。

此刻那老汉已缓缓走进屋内,摇着头道:“有酒不喝,有家不归,怪人,真是个怪人!”

他手里把着一杆烟枪,猛吸一口,斜斜插在裤腰上,又笑呵呵的走到柜台边,撩起衣袖打酒。

老妇人是他的妻子,正在厨房里烧菜,她将烧好的一碟菜,送到桌上时,却露出一双春葱般白皙光滑的手。

她的脸上满是皱纹,她的手却如此年轻!

这样女人又何尝不是一个怪人?

这世间的怪人本就不少。

他们的女儿,在灶前烧火,鼻子上还沾了点点烟灰,梳着高高的发髻,灰头土脸,倒也显得可爱。

这个女孩,不过十五六岁,容貌清丽,婉约可人。

“小小!快将灶台上烧好的糖醋鱼送到贵仁这桌上来!”

“好!就来了!”

她声音甜美,脆如银铃。

众人心中一动,不禁一齐转过目光去看她。

她的名字就叫“小小”,难怪这家酒馆的名字就叫小小杏花村了。

小小端着菜盈盈走了出来,她果然小巧玲珑,可爱已极。

她把菜递到那九个大汉的桌上,笑嘻嘻道:“各位大哥,我酿的这杏花春酒,虽然好喝,但你们也要少喝几碗,记得早些回家,不然家里人又该担心你们了!”

她的一颦一笑,竟是如此动人!

打开门做生意一般的人都希望顾客多买一些东西,这样便可以多赚一些钱,但她却如此与众不同,竟让来她家喝酒的人少喝,以免家人担心,可见她的心地质朴而善良。

九人当中一个方脸的汉子笑呵呵道:“小小妹妹,难道你是怕我们把你家的酒喝完不成么?还是想把这酒留给你陆萧哥哥喝呀?”

小小轻轻一叹,道:“唉,陆萧哥哥去昆仑习剑,已有三年了,我也有三年时间没见到了他,只怕他早已忘记了我……”

少女的悲喜,总是非常简单,一目了然,绝不深沉。

这便是青春年少的好处。

那方脸汉子哈哈笑道:“怎么会?我那陆萧弟弟,绝非薄情寡义之人,你俩青梅竹马,早有婚约,他答应三年后回家娶你,只怕此刻已在准备聘礼了,莫非你俩这杯喜酒,也不让我们喝么……”

“贵仁大哥,你……,我……我的意思……是不想让你们回家挨大嫂的骂!”小小的脸,忽然涨得通红,娇嗔着道:“我一片好心被你们当做驴肝肺,哼,我不跟你们说了,你们就知道拿我开玩笑!”

众人同时大笑,又同时停住,众人的眼睛都在瞪着门外,瞪得很大。

门外正有两顶轿子停下来。

轿子很新,装饰很华丽。

可无论多么华丽的轿子都不会很好看,因为他们看得是两个人。

从轿子里走下来的两个人——

当然是两个女人,很好看的女人。

“我要一壶酒!”

“我要一壶茶!”

桌上便已有了一壶茶,一壶酒。

轿子里的女人现在已坐下来。

一个在喝茶,一个在喝酒。

喝茶的是个很文静的女孩子,很美、很害羞,只要有男人多看她几眼,她就会脸红。

有些女人就像是精美的瓷器一样,只能远远的欣赏,轻轻的捧着,只要一点儿粗心大意,她就会碎了。

这喝茶的女孩正是属于这一类的。

喝酒的女孩子看起来也很文静,也很美,甚至可以说比她的同伴更美。

只不过她的美,是另一种美。

若说她的同伴美如新月,那么她的美就像是阳光,美得令人全身发热,美得令人心跳。

她们穿的都是一身雪白的衣服,既没有打扮,也没有首饰。

喝酒的女孩子脸色好像有点苍白,喝茶的女孩子却一直红着脸。

贵仁放下酒碗,大笑着道:“这两个女孩子真奇怪,一个喝起茶来像喝酒,一个喝起酒来却像喝茶。”

喝茶的女孩子头垂得很低,略显羞涩,喝酒的女孩子却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

没有人能形容她的这双眼睛。

被她这双眼睛瞪的时候,竟也忽然觉得全身发热,心跳加快。

贵仁已不敢再多言,低头喝酒。

屋内变得沉寂。

暮色已沉。

桌上杯盘狼藉,人已醉眼朦胧。

贵仁和其余八人已是满身酒气,他们终于结账离开。

屋子里便只剩下八个人。

老人捏着一杆烟枪,一个劲儿的抽着。

烟雾在他眼前缭绕,他凝注着烟雾出神,似跌入了一片回忆之中。

老妇人与小小在收拾桌上的碗筷。

那个喝茶的女人面色更红,红似晚霞,而那个喝酒的女人,已面如白纸。

栏杆处那对男女依旧面对面坐着,那个俏丽的女人似乎盯着那棵梧桐树,已经盯得有些不疲乏,轻轻揉着眼睛。

而那个眉目俊朗的男人仍在低头吃菜喝酒,他好像十分镇静。

屋角那个黑袍怪人已不再喝酒,他两道灼灼的目光一直盯着那株梧桐树,和树下的那个人。

桌面上的剑,就像他的人一样,仍是用黑布紧紧包裹着,只露出漆黑的剑柄。

斜阳已落,落叶飘飘。

梧桐树下站着的那个人,还笔直的伫立着。

忽然古道上大步走来一个人,黑布衣衫,铁青的脸,左手提着一个麻袋,麻袋漆黑,不知装了什么,右掌抓着一口奇怪的大刀,刀背比屠夫的砧板还厚,刀锋却薄如纸。

他脚步沉稳,却走得很快,停在七尺外,忽然道:“神龙公子?”

“是的!”

“活阎罗阎刚?”

“不错!”

“我要的东西你带来没有?”

“带来了!”

语声未落。

忽然一道黑影,从屋中窜起,箭一般射出。

掠出酒楼,落在梧桐树下。

他拔剑。

剑光一闪,剑已出鞘,闪电般刺向那黑衫大汉的心。

一剑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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