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讨厌病痛折磨,但它总会不期而至,我们希望事事顺心,但总有波折坎坷。不是我们太不幸,人生本是一场修行。
“手术本身不是坏事,它能帮你祛除身体的顽疾,所以,放轻松,不要有心理负担。”医生在手术台边再次这样对我说道。
我曾走进过三家医院的手术室,这是第四家,手术台我早已不陌生,每一次,医生都这般鼓励我,像鼓励一个无助的孩子,我不喜欢它,但我比常人更易接受它,这还得从我小时候说起。
是医院,也是家
血腥的场面,刺鼻的气味,痛苦的呻吟,来来往往的病人,这是医院给人的印象;简单、直接、机械,做正确的事,但不带任何感情,这是医生给人的印象。它们让人感到压抑,也让人又爱又恨。我妈是妇产科医生,我在医院长大,所以早早地适应了这一切。
小时候,我常在办公室等妈下班,办公室和产房仅一墙之隔,产妇生产时的喊叫声声声入耳、撕心裂肺,她们都说,宁愿去死也不想多忍受一秒钟,仿佛在遭受某种酷刑。
医院的垃圾堆里似乎一直在焚烧着什么,冒着黑烟,有沾着血的卫生纸,有医用品的塑料包装袋,甚至有因生产事故不幸夭折而被丢弃的亡婴,这是我最怕看到的,太残忍,但每次总忍不住多瞟两眼,好奇害死猫。
我从小体弱多病,家里有个破旧的绿色高低柜,里面放着的除了一台黑白电视机就是大大小小的药瓶,一个医生影响一家人,谁生病都不会硬扛,会采取各种医用措施来应对,感冒、发烧、咳嗽、磕磕碰碰的小毛病,在家就能治疗,久而久之,我对吃药、打针、住院这些字眼都不再排斥,反而觉得亲切,仿佛它们代表着家。
接受还是拒绝
我们家有两个孩子,只相差一岁,难免发生资源争抢,吃的,玩的,有时候我吃不到奶,又不想等,就急得上蹿下跳,大哭大叫,哭得多了,得了一种叫“疝气”的病。这种病比较特殊,是由于剧烈活动时用力过度使身体的某些脏器偏离了原本的部位,无法通过药物治疗。最初发现时,家人给我采用了保守疗法,用一个松紧带绑在我的腰上,带上系两个球,放在那块肉的部位,想通过长期压迫把它压回去,但试了很久都没有实质性进展,在谨慎考量和征求医生的意见之后还是决定做手术。
在医生眼里那只是个小手术,但对于吃药都怕苦、打针都怕疼的小孩子来说,非同小可,我向妈询问着,该做哪些准备?该注意什么?妈说,听医生的安排就好。我又问,会不会疼?做完就好了吗?妈说,别怕,不疼的,做完就好了。我还想问,但不知问什么,不怕,怎能不怕。
经历手术就像上考场,有准备,有想象,有紧张,甚至有一点莫名的兴奋,但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一切才是真实的,我像玩偶一样对医生言听计从,被带到指定的手术室,乖乖地躺上手术台,医护人员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各种药物和器械,还不忘跟我聊几句家常以转移注意力,他们在我身上涂了些消毒药水,然后盖上一层医用布,只露出手术的部位,再打上手术灯,最后是麻醉,分为局部麻醉和全身麻醉,局麻只会对手术部位打针,麻痹那里的神经,让人感觉不到疼,而全麻相当于麻醉大脑,人像是昏过去,我听医生的建议选择了局部麻醉,起效很快,不到一分钟就失去知觉,但又不是完全没知觉,只是不疼,周围的皮肤能感觉到被拉扯。
整个过程我就躺在上面听任摆布,没有看他们在忙活什么,也没有去看自己被切开的身体是什么样子,其实是不敢看,我不敢看皮肤之下的血肉模糊,就像人常常不敢面对自己的丑陋。
手术结束,刀口缝合完毕,我成了名副其实的病号,从活蹦乱跳变得生活不能自理。药效逐渐退去,伤口的疼痛逐渐显现,起初还能忍,但禁不住长时间折磨,整夜睡不着,就一直用虚弱的声音对着妈说“妈,我疼,妈,我疼......”,仿佛说了就能不疼。手术部位在消化系统,术后短期内不能吃饭,只能输营养液,慢慢地能摄入流食,再慢慢过渡到正常。4、5天后,能勉强下地行走,因为有所顾忌,走得一瘸一拐,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伤口已经愈合,但心理的恢复比身体更漫长。
从紧张地走进手术室,把命运交到医生手中,到麻醉过后的痛苦,再到如废人般漫长的恢复期,这就是我的手术初体验,从未有过的对健康和自由的渴望,也从未有过的煎熬。
康复后的我,像从牢笼中解脱,也绝不想再回去,但命运从不让步,只会咄咄逼人。
再次降临
高中时的一次凌晨,我从睡梦中醒来,感觉腹部很疼,以为是着凉,就用手捂着肚子继续睡,但翻来覆去许久仍未减轻,疼出一身汗,睡意全无,外面的天依然漆黑,更让我觉得孤独无助,撑到5点多钟,决定起来去找医生。
运气不错,在离住处不远的地方看到一家开着门的诊所,我像看到了救星一样冲过去,医生做了初步的诊断,给出两种选择,吃药、打点滴,点滴见效更快,于是就打点滴,但用了半瓶药之后还是疼,医生怀疑问题不在肚子,而是别的地方,建议去大医院看,我只好请半天假,叫上一个关系要好的同学一起去人民医院。
检查结果是急性阑尾炎,听到过很多次的名字,终于降临到我身上,我不知所措,问医生该怎么办,医生建议马上手术,又手术?我一听慌了神,我一个人,万一出事怎么办,也没人照顾,给爸打电话,爸让我别急,回家治,一个小时后,爸赶到了学校,两个小时后,我就躺在了医院的手术台,接受阑尾切除手术,事情的进展之快,除了我和爸妈没人知道,直到手术结束,我被抬到了病房,爸才来得及给班主任打电话说明情况,顺便请了个长假。
这就是我的第二次手术,来得猝不及防,好在,它同样没有对我的身体造成伤害,即使这样,我依然觉得上天对自己不公,可谁曾想,一切并未结束。
很痛,但足够幸运
大学时,有一年暑假,晚上闲暇无事,爸在家看电视,我和妈到外面散步,在家的日子,我们常这样,抛开一切,享受难得的轻松惬意,随便聊,随便逛,看看家乡的变化,品尝久违的美食。
逛完街回家,陪爸一起看电视,没几分钟,我突然觉得小腹有些不适,本能地起身走动几步,喝了杯热水,捂着肚子继续看,但一直没有减轻,就跟家人说,他们按肚子疼来处理,帮我揉了揉,然后各自洗澡睡觉。
洗澡的时候,我察觉下体有个部位跟平时不一样,好像变形了,还很硬,但没太在意,洗罢上床睡觉,仍忍不住往那儿摸,愈发觉得不对,就把老爸喊起来,爸马上带我去了县人民医院。
医生检查说是附睾炎,建议打点滴加外敷药物治疗,治了大半个月,做了各种努力,爸每天亲手给我制作药物,但似乎一直没有好转,家人决定带我去省会大医院找专家看看,果不然,县医院的医生误诊了,其实是精索静脉扭转,需要马上动手术进行矫正。
这是我第三次面临手术,不仅是我,一家子都弥漫着愁绪,一方面,想不通年纪轻轻的我为何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另一方面,埋怨庸医害人,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爸怪罪妈,妈安慰我,我则作男子汉状,表示自己什么都不怕,不担心也不紧张。其实我很无力,好像是掉到了谷底又被石头重重地砸了一下,可在这种情形下,只能相互安慰和鼓励,积极地配合治疗,才能让一切好起来。
省会的大医院就是不同,各方面都比县里更高档,也更专业,前两次手术都是找的熟人,有家人在旁边陪同,这次只能自己进去,我跟着医生走进了像科研室般的手术室,躺上手术台,医生拿了个像呼吸器一样的东西盖到我的鼻子上,让我用力呼吸,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直到被推出手术室,我才苏醒过来,恢复了意识,这才明白原来医生让我用力呼吸是在进行全身麻醉,这也是我唯一一次使用全身麻醉,整个人像睡着了,一觉醒来就都结束了。
手术结束了,康复就又开始了,没记错的话,那是我第一次长时间住院,周围的人都不认识,会感觉不自在,但他们和自己一样处于病痛之中,又觉得亲切,很容易熟络,这就是同病相怜吧。
我恢复了意识,却发现动弹不了双腿,麻药的药效尚未过去。起初的两天要进行特殊治疗,躺在气垫床上,胳臂被一个仪器夹着,仪器不断地夹紧、放松,以进行脉搏监测,气垫床也在不断地充气、放气,这样的状态人根本无法入睡,躺久了还会腰疼,妈心疼我,就把手臂垫在我背下面以缓解疼痛,我困到实在不行了才能眯一会儿。
起初的几天同样不能吃饭,等到稍微能进食,爸就给我做汤、熬粥、下面条等等,老爸厨艺很好,做得很香,引得周围病友一顿羡慕。不仅如此,爸妈还想尽办法帮我排解烦闷,买水果给我吃,买杂志给我看,干各种脏活累活,什么都尽量满足我,我的痛苦我知道,他们的累和苦我也知道。
在这种时候,你会觉得自己远离了外界的各种纷扰和烦恼,也没有精力去多愁善感,有的只是家人的关心和照料,有的只是温暖和爱,也会慢慢懂得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在医院住久了,能感受到太多东西。看似很强壮的人,轻易地被疾病击倒,乖乖地躺在病床上;看似寒冷的天气,自己蜷缩在被窝里,却有人光着膀子走来走去;觉得自己生病做手术很倒霉,但还有人因为病情特殊,需要常年住院观察。你会知道,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有多幸福,你还会知道,这世上有太多的难以想象和不得已,而自己比他们更幸运。
人生大抵如此
随着康复的顺利进展,我如期出院,称了称体重,瘦了十几斤,这次我没有再想还回不回来,已经回来两次了,以后,谁说得好。
我看起来很健康,不胖也不瘦,还算有点肌肉,所以,很少人知道我经历过这些。有的人一生都不曾走进过那扇写着“闲人免进”的门,门里面到底是什么?它不仅代表着悲欢离合,还有着更多的黑暗与光明,有着在平凡的日子里被忽视的人间冷暖,过程远比结果丰富,也更刻骨。
谁都不想做手术,但往往天不遂人愿,我所经历的三次手术,两次都毫无征兆,没有确切的病因,也无从追责,我想过如果没有它们我的生活会有什么不同,但生活没有如果。
我们的人生大抵如此,想要健康的体魄,但伤病时常袭来,想要金榜题名,却名落孙山,想要心仪的工作,却石沉大海,想得到爱慕之人的芳心,却可能只换来“你很好但我们不合适”的决绝。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不请自来,努力没有回报,计划赶不上变化,它没有温顺和服从,只有任性和苛刻,让你去经历、去承受。
生活是可爱多姿的,但有时也很冷酷,看我们以怎样的心态面对它,顺境不得意,逆境不自弃,才能不畏生活的艰难与善变,收放自如,举重若轻。
每一段人生,都像经历一场大病,但要相信,万事尽头,终将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