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镐京城南边的清水河畔活了下来,从小就在褒地那儿的村庄长大。褒地是距离褒姒逃出生天的清水河不远的地方,离褒姒所居住的琼宫也算不上近。琼宫是大王所居住的宫殿,那里金碧辉煌,豪爽的阳光透过精美繁复的窗棂照进了两人正在彻夜厮守的宫殿,春来的鸟儿正在宫殿的黄金瓦上不屈的嘶鸣,琼台周围有着奢靡的空气在生长。
镐京城里又截然不同了,这是一座血腥残酷的森林,掩埋了无数白骨的巨大宫殿伫立在镐京城的中央,俯视着整个周王朝,已经传承了数百年,濒临礼崩乐坏之境地的权贵家族拱卫着宫殿,奢靡骄纵的音乐响彻了镐京城,声音里掩藏着无数百姓的冻饿哀嚎和死尸臭味。这儿已经失去了希望,居住在这儿的权贵家族由贵族自己招募的私兵,还有家族自己培养的甲士,以及和周王朝共存亡的大周士兵守护。在这座巍峨的周王朝,强大到足以对抗周王室的诸侯地盘相互交错,他们之间的故事犹如布满天空的阴云遮住了整个周王朝的天空,已经沦落成春秋不义战的交锋在镐京城外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这是一个寂寞无言和窒息沉默的国度,而在其中生长的神灵连名字也被无情的掩埋。
但褒姒知道今晚一定能在琼台找到他的丈夫,那个周王朝的共主周幽王。每当周幽王放弃天下事,总会在这里寻找到属于他的战场,琼宫是他们两个人无言的见证者。
褒姒身受周王朝太庙里面七庙神主的注视与诅咒,她的名字是在那条承载了灭亡周王朝命运的清水河附近确定的,她和她的无数前辈都憎恶着七庙神主。她所憎恶的七庙神主在太庙享受着整个周王朝的供奉,他们的画像在太庙里栩栩如生,她在周天子祭祀祖宗的庙堂里低声诅咒,浓郁的神道香火味道冲击着她的鼻腔,带领她来朝拜祖宗的周幽王看着七庙神主的神位,进行着他身为天下君王的责任,低声的为他的子民祈祷。周幽王虽然和其他的诸侯王都有祭拜自己祖先的地方,但那只不过是如同凡人的祖先,只配在无聊时纪念和节日时祭拜的灵位,如同神灵的七庙神主依然在周王朝的太庙里享受着周王朝的天子与诸侯的祭祀。
周幽王为她选定了琼宫,因为他的爱妃不喜欢去太庙祭祀,但远古而来的传统不可废弃,所以面朝太庙的琼宫就成了最好的去处,两人在这里遥遥祭拜,然后共赴鱼水之欢。然而周王朝的天子血脉里有着来自“先人”的声音在奔流,他尊敬那些已经掩埋在历史里,没有名字也没有生平的天子与诸侯的祖先,那些缔造了周王朝,埋葬在周王朝的每一寸土地,与“先人”一起在周王朝的土地上艰难求存,他与那些已经消失在周王朝土地上的森林之子一起信仰着已经陨落在历史里的神灵。
镐京的不远处就是雄踞帝都的骊山,它浑身笼罩在周王朝的火德气运里,周幽王称它为烽火台。铺满了石头的大路蜿蜒向山顶,有灰色的残灰在草木间挥洒,像极了那些抛洒在周王朝大地上的鲜血。骊山有着二十多座烟墩,颜色阴沉而黝黑,爬满了黑色油亮焦灰的石头妖异而又神圣,向世人宣示着周王朝的盛世的得来不易。它们是周王朝古老历史的守望者,比起镐京更为的古老,它们曾经看过周武王发兵西岐,经历了人神之战,将商纣王逼得只能自焚于鹿台的封神大战,如果传说不足为凭,那它们一定看过镐京的城墙在奴隶的白骨下迅速的建立。传说中的这些烟墩,是在封神大战结束后,在“先人”隐没于神话,由后来的森林之子,也就是有着姜子牙辅佐的周武王亲自构筑的。
在周王朝的南方,那里所有的树木早已被砍伐殆尽,成为了人们渡海远去的木筏,只有在大陆不远处的岛屿上还有着与树木共同生长的遗民在守护。但是在周王朝的北方,已经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了,这儿的每一个诸侯国都有着自己所要信奉的祖先,他们搭建了祭拜自己祖先的城市,这儿的每一个城市都有着自己的太庙,每一座太庙都有着自己的烟墩,每一个烟墩都见证着自己所在的城市历史。
褒姒在琼宫那儿找到了周幽王,也就是她的丈夫,他坐在冰凉的琼宫台阶上,对面的远方,太庙在静静地看着这个葬送了周王朝的最后一任周天子。异域进献而来的冰魄斜斜的搭在了他的膝盖上,他手里的酒水在黑夜的照耀下泛起了永夜的颜色,而他就在用永夜清洗着冰魄上面的血污。由千年周王朝深厚底蕴打造的琼宫地面上铺满了厚厚的皮毛,褒姒那冰清如美玉的赤脚走在皮毛上,没有在周王朝的历史上泛起一点涟漪,但骊山上的烟墩却紧紧地注视着这个从清水河逃脱的妖女。“大王。”她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耐心。
他抬起头看着她,“爱卿,”他的声音有着残酷与冷漠,有着与“先人”一样傲立苍穹的高远与决绝,“诸侯王呢?”
周天子总会先关注这件事,“都在镐京城里,正在为小龙将来要背负的命运在不断争吵呢,”她把身后的白色披风铺在了台阶上,坐在了周幽王膝盖的旁边,但她将背影留给了骊山的烟墩,她能感觉到来自历史长河上的冷漠注视,但她正在尽可能的忽略它,忽略周王室的大殿上传来的那句话。“昔桀宠妹喜以亡夏,纣宠妲己以亡商。王今宠信褒妃,废嫡立庶,既乖夫妇之义,又伤父子之情。桀纣之事,复见于今,夏商之祸,不在异日。望吾王收回乱命,庶可免亡国之殃也。”
“楚庄王已经兴奋地想要试一试九鼎的分量,秦穆公也很喜欢这得到了昆仑山西王母喜爱的小龙,齐恒公还不太确定。”
“小白害怕吗?”周幽王的声音有着希冀。
“可能吧,”褒姒的声音带着犹豫,“毕竟他成为诸侯王才三年。”
周幽王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必须要战胜杀戮带来的恐惧,他不可能永远只是一个初登王位三年的诸侯王,更何况幽灵正在徘徊。”
“大王说的是,”褒姒没有反对周幽王的意见,最后的那一句话让她感受到了来自历史的无尽绝望,这是周王室传承自“先人”的预言,每一个诸侯国都有着自己传承自祖先的话语,有的是拥有立国之功的先祖传下来的话语,如谁敢横刀立马,或者是与这世界的交流方式,如不管白猫黑猫,或者是绝境之中的飞翔,唱响了改革春风吹满地的赞歌,有的是罗布泊上空那不熄的荣耀,有的是永不叛党的忠贞誓言,还有为信仰和勇气而喊出的时刻准备着,唯独周王室的预言是如此的与众不同,独立于世。幽灵正在徘徊,周王室向着全天下宣告着这件事。褒姒不止一次在心里嘀咕,这些来自北方的人到底是获得了怎样的“先人”遗产?
“今天那个人终于死了,我终究没有对不起这个世界。”周天子说,他手里拿着一片有着五角星图案红色的布,轻轻的擦拭着那把砍下了叛逃的诸侯的头颅的冰魄,冰魄上面的永夜日渐深沉,“我为宋襄公感到欣慰,你要是见到他今天的样子,你也会见识到他的骄傲的。”
“我一直都认为他骄傲的如同国王。”褒姒看着周天子擦拭冰魄的举动,她的声音依然稳定,但她的眼神却不自觉的瞄向了周天子手里的冰魄,上面永夜的色泽逐渐融入黑夜。那是苍生劫即将到来的标志。褒姒一向不喜欢弓箭什么的兵器,但她却不能无视冰魄上面那最寂静的死亡。它是苍生劫降临最后一个古国之前,在遥远的天边诞生,那时还在位的仙帝不仅耗费天庭的底蕴打造冰魄,更是用苍生劫未来将要背负的命运为它赐福。冰魄已经有了四千年的历史,却依然在时间长河的上游锋利如新,它的名字更是可以追溯到远古,它是洪荒纪元时仙帝所用之剑的姓名,那时的周王室还只是北边的蛮荒部落。
“这是第四个人了。”周天子的脸色阴沉的如同冰魄,“这个家伙在押到猎场的时候已经经过审判了,他已经将他的力量分散出了一半,不知道有谁在他背后撑腰,就连我掌握天下之兵的威势都不能让他妥协。”周天子的语气宛如叹息,“有人写信来了,他说外面的卫兵只剩下不到一半了,不只是因为他们慢慢绝望,他们分散往周王朝各地的青壮士兵也要折损在那里的土地了。”
“是因为贱民的关系吗?”她的声音有着悲伤。
“除了那些与恶灵为伍的贱民,还能有谁能有这样的觉悟呢?”周天子抓紧了手里的冰魄,低下头看着未来的颜色,那深沉如同深渊的永夜。“时间越来越长,情况只会越来越复杂,最后的最后,我只能挺身为我的子民而战了,那是最后的一搏,召集已经远去四方的将军们,领军出京,与这个万里长城之外的无冕之王一决生死。”
“万里长城之外?”褒姒一想到那万里长城之外的景象就是一阵来自灵魂的颤栗。
周天子看到了她脸上异样的神情,“我们不用害怕那个所谓的无冕之王。”
“万里长城之外还有你想象不到的东西。”褒姒转过了头,不想让人看见她脸上的红晕,她看着火红色的武德气运和骊山上的烟墩,出神,远游,回忆着那原始而又自由奔放的欢愉。
他的温柔就好像在看着他的前几任夫人,“那些坊间的传闻你也当真啦,厉鬼和森林之子一样,都已经消失很久啦,你不信去问那位将军,他会告诉你一切的事实,没有人见过他们,至少我们还活着的人没见过他们。”
“似乎异域神灵龙只是存在于传说中的东西?就在我们这场争论之前。”褒姒的语气带着若有而无的骄傲。
“爱卿真是让我爱极了,我是说不过你了,”他的眼里有着带有痛苦的后悔,冰魄上面的永夜随着他挥剑入鞘的动作而隐藏,只留下了单纯的黑夜。“我想你不是想和我聊一聊关于睡觉这个事情的,更何况我是知道你一点也不喜欢看着这个古老的太庙。所以你想要做什么?我的好夫人?”
褒姒拉住了周天子的的手,“大王,悲伤总是如影随形,就像冰魄上面的永夜一样令人哀伤。”已经被轻易地揭破了伪装,她也决定再不隐藏,“我的爱人,世间的大不幸来临了,那个人,死了。”
两个人视线相视,她可以清楚看到他眼里的永夜一般的绝望,就像她所预想的一样。周天子在即位前曾转战千里,在万里长城之外碾转求存,而志存高远的那个人始终陪伴着他和周天子的养子,这样的情谊已经超越了世间能用语言述说的情感,唯有神灵方可比肩。昔日的白日王威压宇内,周天子和他的养子在塞外艰难求存,是那个人奔赴千里,宁愿身赴敌境博取那一线生机也不愿就此放弃,他为之奋斗的誓言犹如天空中的明月一样皎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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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了很久,在决胜时刻来临的那一天,他们两个人并肩站在城楼上,宣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也就是那个旧时代的逝去。
“爱妃,”他的声音稳定了,“已经走了吗?”
“是无冕之王发出的天子令,上面还有他的笔迹。派来送信的人捎来了他的口谕,那个人走的很急,医生都没有了办法,不过他临死的时候很平静,我问过了,死前没有受到什么折磨。”
“这是这个时代里最后的慈悲了,”周天子的声音有了一点冷酷,褒姒看见了在他的话语后面隐藏的无数时代狂潮,但是她还是听到了来自周天子的关心,“你的家人,”他迟疑了一下,“还有那个人的家人,能找到他们吗?”
“传令兵只知道他们平安的到了地方,并且已经与组织取得了联系,”褒姒的声音轻快没有犹豫,“我倒是挺希望他们回到镐京的,他们所去的地方是乡下,,那里贫瘠落后,一直都是愚昧和迷信的天堂,不是他们这种知识分子取得优越感的地方,倒是那个人死在了镐京城,对他的悼念已经浸透了这里的每一块砖石。另外我的妹妹,她肯定需要我的安慰与关心,毕竟在这个时代,他也只是个凡人啊。”
“那个姓黄的是不是喜欢你妹妹?我听说无冕之王已经任命他做了你的警卫队长。”
褒姒的点头有着一种说不清的魅惑之意,“是的,黄队长会尽他最大的努力照顾好我妹妹的,倒是他们。”
“你去陪他们吧,”周天子已经有了起身的迹象,“把我的孩子也带过去,让那位夫人的居所有点人气儿,他的后代不应该独自成长,猛虎也需要有雄鹰的搏击长空之威,你的妹妹,就让她嫁人吧。”
“我要是能腾开手就好了,”褒姒的语气有点震动,“天子令还带来了其他的消息,无冕之王正在返回帝都的路上,说是要和你共商国事。”
周天子愣了一大会才回过神来,但当他眼里有了神采的时候,永夜也被一扫而空,“无冕之王要回来了?”褒姒的头颅在夜空中带起了一点微风,周天子的脸上也荡漾开了笑容。
褒姒真诚的分享了他此刻的喜悦,她比周天子更加盼望那个人的归来,今天她已经在皇宫里听到了传闻,异域的神灵死在了镐京城外,来自传说的真龙之脚诛杀了神灵,褒姒那怯弱的灵魂在神威面前萎靡不振,但她不能露馅!她所有的荣耀都来自于这个男人,她不会在周天子的面前露出一点马脚,这个坚信并真的做到了人定胜天的男人。“我就知道你会欢迎他的归来,”褒姒的声音有着隐藏的极深的嘲弄,“我们应该通知整个镐京城,你的养子要回来啦。”
“嗯,嗯,必须的,”他没有反对,“很多将军都想见见他,我让侍从以最快的速度通知镐京城,”周天子终于挺直了腰板,顺手也把已经快要软了的褒姒拉的站直了腰,“已经有多少年没见过了?他这次回来居然没有正式的通知,传令兵知道他会带多少人回来吗?”
“差不多有一百多位将领,还有他们自己所带领的军队,在加上至少一半的家眷。无冕之王的情人和私生子也会回来的。”
“要说这样的话,他们的速度一定很慢,”周天子扶着冰魄,“挺好,正好我们有充足的时间来抚平他回到镐京所带来的骚动。”
“他情人的后台也倾巢出动了。”褒姒与周天子的对话如同幽灵低语。
周天子的脸色不好看了。褒姒很清楚周天子对无冕之王的情人所拥有的力量感到不满,支持无冕之王的背景是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在未来的历史已经确凿无疑之后才支持了无冕之王,身为天下共主的周天子怎么可能容忍这样的投机?“好吧,只要他能回来,哪怕有着这些躲在阴沟里的老鼠要出来晒晒太阳,我也不会吝惜这点光明的。但是,看样子我的养子已经把他所有的底牌都掀开了啊。”
“无冕之王在哪,他的国度就会流浪在哪吗,”褒姒的声音不带感情。
“能够看见那些将领也不错,我记得上次见到那个无冕之王的情人,有个年幼的将领要去认她当妈妈,这都多少年了,他现在,应该要给人当孙子了吧。”
“那个将领已经当了七年的孙子了,”褒姒的声音似乎有着恼怒,“他和宋襄公是同一时代的,大王,请不要如此刻薄,无冕之王的情妇是我们的王后,她的傲慢随着时间的增长愈发恐怖,请不要招惹她。”
周天子讨好似的拉住了褒姒的手,“国宴要开始准备了,还有合唱团和歌唱家,啊,无冕之王有着打猎的习惯,我还需要派一位荣誉将军带兵让他们沿着既定的路线前进,把他们接回镐京城。苍天在上,这些人的胃口到底有多大?你说他已经出发了?这姓林的必须死!他这个在天子的眼皮底下当国王的混蛋必须要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