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鬼殊途(二)

烈火红焰处,我看到一个红里白衫的苍白少年在灵屋前的上空恋恋不舍,最后一步三回头的在空中轻飘而去。我在伯父身后发出惊叫声,然后晕倒在伯父身后。那是一瞬间的相见,更是一瞬间的惊恐。

醒来时已经是次日早晨,很奇怪醒来的我异常的清晰。母亲与大娘守在我的床前,看到我睁开了眼,问我有什么不舒服,想吃什么?很奇怪,我没有任何不适,我想着醒来前的记忆,那应是梦里真实的生活与少年的交流。

少年的清秀模样与恋恋不舍,都似曾相识。我翻身而起时伯父走了进来,问我“没什么不舒服吧”我摇摇头看向伯父。伯父伸出来手在我的头盖骨上方压了压,然后交待母亲以后中元前后一周都必在天黑前将我留在家中,不得外出,直到成年。

我一直盯着伯父问“这世界上真有鬼,对吗?”“信则有,不信则无”伯父淡淡地说。“我看到了一个男孩子,穿着红里白衣的衣裳”大娘在一旁轻责我“瞎说些什么,小孩子家家的能看到什么” “小孩子火焰不足,容易看到不干净的东西。”伯父不否定“好在没有什么恶意”我奇怪伯父如此感慨,又似有些许安慰。

从那以后我断断续续地做梦,梦见那少年恋恋不舍的模样与清秀的面孔。也断断续续地将这梦告知家里的长者,对于一个8岁的小女孩子来说,只有好奇没有恐惧。为什么他总会在我的梦里出现,对于一个玩性很大的马大哈女生,记性应是没那么好。

那烧灵屋的家主夫妇也提着一提罐头桔子来看我,跟我万分赔礼道歉,叮嘱我以后中元节不要在外面玩,也不要好奇,说不干净的东西多。伯父说一切法事安顿好了,从此他家会顺风顺水,托祖人保佑会儿孙满堂,德满福高,代代旺盛。说着伯父就带着家主业生爷往门外走,我依耳听到业生爷感叹着这场法事的前前后后说伯父费神了。

业生爷坐在堂屋与我爷爷及伯父说以前不信,太祖去世时他还未出生,哪知人死后还有什么存在,再说家里穷也没钱操办这些。然后就是爷爷及伯父商量明年的中元节要为家里没有灵屋的家祖烧灵屋。我不信吗?但我看到了虚无的幻影,真是幻影吗?又那么真实地看到。既然传统文化的存在必是有它的意义与认可度的,所以我选择伯父说的“信则有,不信则无”

我没心没肺的过着,偶尔的梦中仍然会见到那少年站在那里,好像是在看我,又好像不是,是在依恋什么?这样见到他的时候不多,一直到第二年的清明时节,我梦见他,他站在那里有声音传给我,但我没见他张口嘴,但我知那是他“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我盯着他看,没有回答“你真的想不起我是谁了吗?”见他有些失落的哀伤。我看着他没有害怕也没有亲近,只是想在他的言语与神态中捕捉我要的信息。我见过他?不然怎么会如此熟悉?远处的鸡啼声响起,我惊醒幻影消失。

中午时分大娘叫我去她家吃粥,说有油炸蚕豆,还做了我爱吃的薯饼。大娘对我的疼爱直到三十年后我仍然记得这些小吃的味道,谁也无法代替,会在很多时候想念大娘用手帕包着炸蚕豆藏在枕头底下等放学回来后的我吃。

我什么都会跟大娘说,跟母亲倒是没那么亲近,可能因为我是女娃的到来家族里对我并不受欢迎,连带母亲也无法疼爱起我来。大娘就不一样了,生育七子如今还有六子一女,所以大娘对我犹是疼爱。年幼时的我总怀疑自已非母亲所生,肯定是捡来的,希望自已是大娘生的。

我坐在新建的红砖堂屋里,想着这家族里长辈们对我的种种不能接受,嫌弃我又是一个女婴倍感失望。女孩子又咋了,你们嫌弃我生下时干嘛不弄死我,哼,好在还有大娘疼爱我。

这时大娘忙进忙出的,我突然问大娘“大娘,鬼为什么死了还会让人看见?真的如村里人说的是来索魂的吗?”

“你这孩子又在瞎想些什么?”大娘好像知道什么似的否定着。

“没想。只是昨晚又做梦,又见到那红里白衣少年了。”因着与少年的多次梦里打交道,我也不再有好奇,也没害怕,好像这就是生活里很自然的一部分。

“他问我是不是想不起他是谁了?我与他以前认识,对吗?大娘”我跟着大娘去厨房端菜,然后喊着干农活刚到家的伯父吃饭。大娘看看我没吱声,我知道了,我一定见过那梦中的少年。

伯父喊我去村口叫那些兄弟们回来吃饭,自已到楼上的晒台上喊在河对面地里干活的兄长们回来吃饭。满满一桌的人喝着红薯粥,吃着红薯饼,除了青菜苔,腌萝卜,还有最好吃的炸蚕豆米与花生,没有一点荤菜,那个时候虽然责任到户了,农村生活水平仍不是很好,特别是对家里人口多的家庭,吃饱是唯一的标准。

饭毕,我帮着收拾碗筷,幸许是我离开时大娘跟伯父讲了我昨夜的梦,伯父叫我去他的阁楼,那里基本没人去过吧,除了几个年长点的兄长,伯父是禁忌别人闯入他圣地的,更别说是女孩子的我。

我跟着伯父上了二楼的小阁楼,推开门伯父拉亮了瓦数很低的小电灯泡,透不进光的小阁楼里只有一张四方形的小台桌,靠墙的桌上放着一尊木雕的菩萨——就是大人们所说的水将军。伯父进去后焚香烧纸,叫我跪下磕头作辑,我接过伯父手上的三根香高举作辑磕头。伯父从一个存物盒里拿出一个形如月牙的桃木块,奇怪的是桃木块里既然有古字,至于是什么字我就不知了,只知这东西肯定不是近年所得。

伯父将桃木块串上红线挂在我的脖子里,类似项链,说是镇静安神的传物,免我做梦。并交待我饰物不能沾水,也不能见血,但凡遇水见血一定要记得取下,女生月事不宜带桃木饰物,一定记得取下。我只当这是一件炫美的饰物带着它美滋滋的,从此以后不会再做那样的梦了吧!

我走下楼去厨房告诉大娘这个饰物,大娘看了一眼,交待我一定不要弄丢了,说是开过光的能保我平安。我使劲得点头应允,能得此宝物也没想那么多,反正大家都没有,唯我独有,这是多么值得得瑟的一件事。可奇怪的是家里的兄弟们对此并不感兴趣,这多少令我有点失望,炫耀不起来。相反的是那些长不了我几岁的兄弟为自已而高兴,为什么就不知了。

我回到家,母亲正好在准备喂猪食,问我在大娘家吃饱没有,我应允了母亲并告知饰物的事。母亲抬头看了看,然后千叮咛万嘱咐地叫我一定要保存好这物品,说唯有一件,是大伯不轻易拿出来的物品,更别说送人。母亲好像早就知我会得到这饰物一样,我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跑出了家门找小伙伴玩去了。

这样一晃又是过了几个月,我一直安然无样,从此再没梦见那红里白衣少年。我也好像忘了那梦从前来过。

到了1986年的中元节前几日,我突发疾病浑身乏力 ,冷汗湿透了床单,难以入眠,只要入眠冷汗直冒,这样反复折腾见医无效,不发烧烧,入眠只出冷汗,而且梦里呓语。滴水不沾可急坏了母亲,日夜守在身边寸步不离。大娘与伯父也会抽空来看我,常年在外工作的父亲也请假在家休息几日陪着我,看情形就知道此劫难逃。

我没有出过房门,也不知外面为我怎么样忙碌。唯有在醒来时问下母亲,我生了什么病,怎么会不发烧还这么严重,是好难治的病吗?母亲坐在床前抹眼泪,一如既往地自责自已没本事,什么都作不了主。这时伯父与大娘走进来,伯父挣开我的眼皮,不知是看什么,我明明是睁开眼睛的。

伯父坐下来问我“云儿,如果取下你脖子的饰物,你会做梦,怕吗?”我轻轻地摇摇头表示自已并不怕梦里见到的那红里白衣少年。伯父继续说“你病得很重也谈不上,只是这症状医学无法找到病因,我也无能力,可能饰物取下后你身体会好些,愿意吗?”我轻轻地点头。伯父说“取下之前我们要告诉一些有关你的事情,不再隐瞒你”

我静静地看着伯父,再看看母亲,这是要提我的出生了吗?我真是的捡来的吗?家里人要放弃我了吗?我满脑子全是他们不喜欢我的种种,现在病得如此重,定是家庭贫困,养不起我这么个病秧子了。母亲忧伤地看着我流泪,好像是在说她也无能力,只能由天来定我的生死。

大娘轻轻地抚摸着我的额头说“你虽不是我生,也是我们的心头肉,你母亲生你时很不容易。很多时候很多事我们女人也做不了主,凡事都讲缘份,老一辈人的重情重义都是想留住那份情义,做出的一些选择总认为是对的。凡事都有缘法,事到如今有些事还是不再隐瞒你的好,还是要解结破凶化吉为好”我看着今天的大娘不同往日,好像多了些对世事的通达,不再是那个一心钻营在厨房里忙一日三餐的老妈子。

我看向一直有话要说的伯父,伯父跟我讲了一个最起码有五代人的情义故事。少年的太上祖与我的太上祖都是为人耿直之人,因官场失意流放到这偏静的乡野山村,与我的太上祖一见如故。历经到少年的爷爷这一代,已是第三代,爷爷的老爹因太上祖的官场失意一生只追求农商,刘家生意一路做到了省城,直此两家来往渐少。因为刘爷爷与刘老爹都在此出生成长,与我家结下深缘,所以每年总会抽时来探望。

直到红里白衣少年首次随他爷爷来我家做客,那年少年9岁,我4岁。我话特多特爱笑,斯斯文文的少年一见我就喜欢,整天抱着我舍不得放下。

少年在这个炎热的夏天住了足足一个星期,走时抱着笑个不停的我静静地看着甚是难舍,开口提出能否带我去省城住些时日。刘爷爷见爱孙对我如此疼爱,随口提出订了我俩的娃娃亲,我爷爷乐呵呵地应允,对于当时重男轻女思想的根深蒂固,我相信我的爷爷恨不能将我送给少年做童养媳让他带走吧!刘爷爷允诺在我6岁时与少年来接我去省城读书,并告知少年,我太小,怕有负我家人重托。

第二年少年与我又大了一岁,刘爷爷带着爱孙在暑期时早早来看望我们,仍只住一个星期就走,走时,少年抱着我说,明年我就来接你了啊,你可要听话地等我来接你啊!少年第一次笑得如此灿烂,开心极了。两家爷爷知道这俩孩子是缘份深重,往后余生两家更是亲上加亲了。

我6岁那年整个的暑期,爷爷心心念念的人没有来。那时通讯不发达,交通也不便,对于一个农村人要出趟远门真是不容易,在县城上班的父亲都是甚少回家,因为公交车少。这样的日子书信来往也偶有几封,但都对有关我与少年的事两家只字不提,刘爷爷总说很快来看望我们。一等等到我快七岁时,刘爷爷独自来了,并带来了少年离开时为来见我而准备的礼物。

故事讲述到此,我都已明了,少年那个假期没来只因身体有恙,重病在身,不久离世而去。难怪我每次与他梦里相见似曾相识。

我好像突然长大了一样,也好像身上有了力量,抬起手取下了脖子上的饰物。伯父说,取下饰物后,他就不会再害怕了,也可能我会在梦里再见到他,也有可能见不到。我不懂这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了这长久以来没再做梦见到他,定是这饰物的圣光护全着我。

我不知为什么希望见到他,哪怕只是梦里,原来我很小的时候有个好单纯的哥哥这么疼爱我。那一刻我真是好感动,无论他是人是鬼好像都无所谓,我只想知道他现在是否还在关心我。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就只有这么简单,但对于家人来说却是经历了万般艰难做出的选择,必仅人鬼有别,害怕我受到伤害。

家里人在做出选择让我取下饰物前,与刘爷爷有过一次长途电话交流,刘爷爷对我如今备受病痛折磨的身体很是担忧,一再叮嘱要以我性命为重,千万不可再误伤了我。

取下饰物那夜,大娘与母亲都同我睡一屋。深夜时分我好似看到又好似在梦里,看到了少年刘长生,依然那么清秀,那么白净,那么斯文的样子,不同的是他好像更加虚弱了,有点撑不下去的样子。“你终于知道我了,终于认识我了,我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我既然看到他在冲我浅笑“从今夜以后圣物还是带上吧,我已不能再守在你身边了。千百年来我们错过了多少次,也许是我欠你太多。”我看着梦里的他与自已既然有泪水流下。“不管在哪一世,请千万不要忘了我们相识啊!我们第一世相识时是在潇江源头,你一定要去那里寻找你的归宿,才能开始我再次找到你的下一世”说完这句,越来越薄的幻影好似消失在眼前。我想抓住,在一用力时失空既然惊醒,又摸眼颊既真有泪痕。

刘长生这一次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没再对任何人言起。因为家里已因我乱了多日,我怕家里人徒生担忧而选择了不讲。

我与他相识得太早没有记忆,他走时留下了影子。从那以后我没带饰物,也过得再无大病大痛大灾,遇事总能逢凶化吉。一直到我十六岁早恋后,我去找神算子算命,算我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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