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的生活

        时间本是幻象。然而,在人的觉察中,那么虚幻,却又,那么真实。

        2018年的第一个月,我一日一日数着,依然觉得它,似乎是一眨眼,就要过完了。

        我们结婚十年的纪念,杨一如既往不在我身边。

他说很抱歉,又一次在纪念日不能陪伴。

我说,时间是幻象,我早已坚强独立到能够看破它。我已经可以不要那些仪式,当然如果有那也很好啦。(结果依然是什么也没有,好吧,这就是生活)

你会写点什么文字吗?他问。

我不知道。

        有很多想说的话,却一直只能在心底默默酝酿,我不会写诗,也不懂乐器,我不知该如何纾解,如何表达。畅快淋漓的表达,一直是我奢望不来的幸福。不论这表达的,究竟是什么。那些萦绕于心的翻滚情绪,沉淀着沉淀着,直到它自己,慢慢消失了。仿若生命,慢慢消失了那般。

        直到不久前,才暗暗下决心,不要生命就这样流于无痕。我的老师告诉我,要写,要多写,不论写的是什么。这样时间就会被凝成文字,就不会感慨时间都去哪儿了。因为,它,连带着你的生命,变成了文字。

        深以为然。

        书稿写了个开头,非常惊讶的发现,原来时间意义上的“民国”,从1912-1949年算起,不过37年,而我再到明年,就也是这个岁数了。短短的三十七年,东西交汇,时局动荡,承载了整整一个时代的剧烈变迁。我用粗略的笔调描写北京城如何的动荡,按理说,这种动荡会给生活在其中的芸芸众生带来很大的变动才是。然而,调转眼光,我却发现,并不尽然。北京几乎是两个完全不同群体的北京,一个是由外来官吏、大学师生、知识分子、工商巨贾组成的精英阶层,与时代的脉搏共跳跃,波涛汹涌;而在巨浪滔天的海底,却几乎是平静到感受不到什么风浪的普通小市民阶层。任何时代,都有引领风潮的人,但更多,仍然是为混一口饭吃的普通人,时代于他们,不过是不同的底色,不论有多动荡,他们需要完成的,只是日复一日的日常生活。

        十年前,在博士论文中,别人关注各种高僧各种改革时,我关心的却是“佛教的真实存在状态”。当时并不懂什么叫做“佛教的真实存在状态”,现在渐渐觉得,原来我所谓的真实,不过是出于变革中的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展现,我觉得它比变革本身更“真实”。三十几年的生活经历,让我太容易明白,日常生活是怎样一日一日不经意地消磨掉所有变革带来的对人的震动。一直记得,在一个著名的演讲中,那位已自杀的讲者说:在繁琐无聊的日常中,日复一日地保持自觉与警醒,困难得不可想象。

        所以,要改变一种生命状态,非从日常生活改起不可。日常生活的改变,靠自己,也靠外界。例如,我读书时的日常生活与工作后的日常生活不同;有孩子后的日常生活,与没孩子前的日常生活两样。外在生活环境的改变,会改变日常生活的状态,这个状态,会塑造不一样的人:当妈与不当妈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当然有趣的是,即便生活变动再大,那个生活在其中的“你”却不一定有很大改变:因为不论当不当妈,我有的还是几乎一样的爱恨情仇。对这个“你”的改变,就是修行。真正的修行,想想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因为,你能转变的,更多仅仅是存在的状态。

        我无意改变自己,因为我知道,那不可能,最多就是吃一堑长一智,改善一下下;我也无意改变自己的生活,因为我知道,那也很困难。我想改变的,是日常生活中的小习惯,例如养成写文的习惯,以及思索别人日常生活的习惯。我常想,什么才是一个人日常生活的状态?对于普通人而言,日常生活几乎是一成不变的;对于变动不居的人而言,变化本身就是他的日常生活。

        我们的日常生活被我们选择的职业、选择的每日需要做什么一起塑造着。习惯于什么,很重要。这种习惯,是可以经由自己来选择的。

        新年的第二天,与小伙伴坐在阳光下谈生命的意义与死亡,谈到泪盈于眶。当死亡要终结此生的时候,再多的理想抱负与情怀,都会随着生命消散。每一个个体的死亡,都是属于他的一个时代的终结。我不盼着死亡来,因为还有那么多未曾经历的;它若真来,我亦不惧,没有它,一生都只是逗号,划不上句点,就像永远有一只没有落下的靴子。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我们切肤之痛的悲伤,于别人总是无关痛痒。

        新年的第一周,蒙蒙细雨中,陪师于江边散步,谈什么才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想过的生活。师说,做很多事,做很多愿意去做的事,需要自己去感动自己,自己让自己觉得崇高。有种悲怆的无奈,而安然赴之,就那样行过。我想,这真是一种宗教的品格和选择。

        新年的第二周,哞哞君开始发烧,持续着到了第三周才好,我也跟着烧了两天。于38度的体温中,去听了一场音乐会。我很少去听交响乐的,因为真的不懂;也因为没有时间和金钱去附庸这样的风雅。这次也是托领导和小伙伴的福,才有机会感受。虽然去前种种波折,好事多磨,即便忘记带票,也还是在开场前一分钟进了场。心一下就安静了,听那柔婉的细细的小提琴的声音,如同一个生命一般在天地间萦绕,面对狂风暴雨的命运时,你仍能听到她似有若无的低鸣,直到被那震耳欲聋的狂暴命运完全吞没。个人,是没有力气对抗命运的。然而,风收雨毕,太阳露出云端,乌云镶着金边,那坚韧柔婉的声音又会再度响起,生生不息。感动得,仿佛心里下了场雨。特别注意到倒数第三排的那个单簧管演奏者,原来单簧管也可以吹奏得让自己如痴如醉。羡慕。

        然后,就到这第四周了。

        一月已然,近了尾声。

        中午才准备离家,哞儿要午休了。我坐着写文,小人儿自己躺床上看书。

    哞儿,妈妈要走啦,你能自己睡着吗?

    点点头。妈妈你要去哪儿啊

    妈妈要去上班呀。哞儿自己乖乖睡,跟妈妈再见吧

    妈妈再见。

        然后,我看他说完,就放下书,用双手捂住了眼睛。拿开他的手,竟发现那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全是泪。

        轻轻擦掉他眼里的泪水,真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小人。我感慨,自己何曾被人这样深刻又单纯的眷恋过?

        感恩生命。

        掩好门,偷偷瞧着哞哞君,他已擦干眼泪,继续自己看书了。

        不论怎样,日子总要往下过。

        这就是日常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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