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别的地方葬礼仪式是怎样进行的,由土葬全改成火葬后,客家人,也只是省去了传统里二次迁坟的麻烦,其它都依照从前。
老人的葬礼仪式,能很真实地反映着一个家族儿女的经济能力,或者死者生前的人缘修为。
最不济的超度仪式,敷衍些的,也要一天两夜,还过得去的,多是两天两夜,或者是两天三夜,最多有三天,四天的,就很隆重了,据说贵州有的地方,一个葬礼要举行十几二十天,江西人是没敢有的。
外婆自然是人缘好,两天三夜,倒也不卑不亢。
而那位法师还是本家,又对外婆极有情谊,不要主家发话,诵经念佛,吟诵说唱,做得极认真专注,并额外多送了一场难得一见的法事,使我也要信任起某神秘的力量来。
火化回来,第二天一大早,就要入土为安。我们将陪外婆度过最后一个夜晚……
古老的传统,还有最后一场法事,说是化财,那纸糊的一切,房子、车子、电器、美人、应有尽有,满足了活人对美好生活的一切想象,我不知道,外婆在人间未能体验的现代生活方式,到那边去会不会使她为难?幸好,她旧有的一切衣物,会一并带去。
时辰到之前,在暮光尚微时,三舅让我母亲和姨妈们,去老屋收拾外婆的衣物。
我与表弟表妹们,带着对外婆的不舍,加入其中。
小姨的情绪平复了很多,前天深夜,她独自坐在老屋里,失控的嚎啕大哭,使我也泪眼朦胧,安慰她许久。她是家里最小的,外婆最宝贝最不放心的一个。
她把外婆的每件衣服抖落出来,把她的衣橱箱角都翻了个遍,那些她们买的,新的未穿的棉袄衣裤,胡乱塞入四舅拿来的装过化肥的蛇皮袋里。
这其实是个杂物间,很久以前是外婆外公的卧室,靠着山边,印象里,一直是阴暗、潮湿、阴冷得紧,这一刻,却难得的灯火通明。
光,似乎带着神圣地职责,直射到这里的每个角落里,外婆的秘密,再无处藏匿。
房间地上,堆满了坛坛罐罐,从北京请假回来的表弟,一个一个捣腾起来。除了半坛子猪油,半坛子茶油,就只有半坛子黑乎乎的梅子干,其它都是空坛子。
我看着那半坛梅子干,和表弟说,这应该是外婆年前做的,看样子很新鲜,能吃的。
表弟抱了坛子,放到外面桌上,就开始品尝起来,并不停称赞,这也引得另外几个男孩女孩围过来。四舅妈路过说,还是不要吃好,谁知道什么时候的,黑乎乎的。
一厨子新的旧的衣物,足足装了五袋,舅舅过来,直接把这些袋子抛到院子中,与砖石沙子,在夜色下,融为一体。
房间墙角地上,堆放着十几个佛手瓜种,有些已经发芽了,桌子上,全是装满种子的瓶子,母亲一一识别,有豆角,茄子,辣椒,观音豆等等,这些,都是去年外婆攒下的。八十多岁的老人,如果不是突发疾病,想必此时,正在策划新一轮春播耕耘。
母亲说,最好每人都拿样东西回去,传统里,儿女们可以剪一件衣服,每人分一块碎布片,留个念想,如此,她们决定,每人拿件衣服。
于是挑了起来,有的拿丝巾,有的拿秋衣……那些被重新翻倒的衣物,不再黯淡无光,焕发了鲜艳的颜色。表弟抱着那坛梅子干不撒手,看来,他是选好了,我则看上了那些不规整的空坛子,想着,只要在底下钻个洞,就能成为很好的种花神器。
表弟听我打算,立刻抛下梅子干,帮我挑起来,并讨论起,该购置几号钻头,怎样打磨,又怎样能制作出更高级的陶艺,怎样推向市场,怎样采料等等,这一刻,唢呐与锣鼓声远了,外婆黑黝黝的坛子,变成了无价之宝,脑海中,我们神思以远……
不知不觉,房间就收拾好了,我和表弟一人提了一袋子陶罐,藏到院子角落里。
大家以为就如此了,可舅妈说,楼上还有呢。
众人走上狭窄的楼梯,楼上堆放的物品,杂乱无章,没有灯,我们拿出手机来照亮,这里,曾是两位姨妈的房间,也曾非常整洁干净,芬芳扑鼻,充满生气。如今,谁也不知道这里藏着什么,在灰尘与破败中,似乎只遗留一地的岁月孤独。
那杂乱摆放着的古老木制箱笼,有些大的,装个我进去都没问题。在手机微弱的光照下,又捡出了七八袋旧衣物,有男人的,也有女孩的,其中,小姨穿过的,我是认识的,还有些,太过古老,到底曾是谁穿过的,无从分析。有些箱子里,放着一袋袋晒制好的中草药,姨说,很多人都会来找外婆问药,她年轻时,学过一些。
刚说完,舅妈在楼下喊,那些都不要了,都装了直接丢下来吧!好一起烧了。
待我们整理完下得楼来,外婆睡的老花床也已经拆了,她盖过的被褥等,一切都不知所踪,想必,都被六舅搬到车上去了,那辆农用车,快要超载。
时间到了,在锣鼓声中,暗夜的河边,升腾起一堆烈焰,巨大的火舌,猛烈地向着天空舔舐。人们背靠夜幕,面庞在火光中摇曳,朦胧着,默默无言。
阴阳相隔,在我们传统意识里,是存在的,并根深蒂固。因此,猛烈蹿动的火苗,似乎也正符合预期,似乎正在打开一扇慈悲的法门,连接起一个神秘世界。
灼热的高温,或正在传递着某些祝福的语言;通红的火焰,用力纵向深夜,似乎也尝试着,消解某些轮回之苦,终归又只能做了一些告诉,虔虔私语着,交与风,与流水,人终归是听不见的;或也无数次尝试着,撕裂去,横亘于火焰周围的,生者与亡灵之间的,无法跨越的如墨之渊。
燃烧着,人一世行囊,竟然只剩这简单朴素的几件衣裳,再也生不得什么酸甜苦辣,生不得什么喜怒哀乐,甚至连活生生立于前的,人们一切鲜活的念想,都被拖着,吞入烈焰去了,浴火后,归于虚空,一切悲伤,在此之前有的,或之后才生的,也总一并被燃烧了。
那堆火,就这样一直烧,一直烧,直到黎明到来前,灭去最后一点光,消散最后一缕烟色,一阵大雨后,河边空荡荡了。
天亮了,四舅突然四处寻找,问每一个人,外婆床上的棕垫去哪了?那可是他花了大价钱定制的,还没用多久的,是不是也烧了?为何不分青红皂白,要把整张床一并烧了去了?
为何?
总之,谁也不知道的。